殿内众人都是一惊, 陛下竟让皇后当众为姜二小姐弹琴。
这……这是,姜二小姐要一飞冲天了吗。
众人都在心里默默揣测着。
姜迟垂目:是,臣妾尊旨。
起身木木地走到案桌前, 手正要抚上那焦尾。
朱讫鹰目闪过一丝厉色, 冷喝道:换一把琴。
李意一愣,忙回过神, 吩咐宫人去内务府传话, 速速送一把琴来。
当今天子, 一向不喜欢这些。
先帝时, 摆在养居殿偏殿的琴棋书画等, 都在陛下登基时, 全换了。
没一会儿,内务府送来了一把上好的琴。
姜迟坐在琴案前弹奏, 宛转悠扬的琴声响起, 那声音时而如山中泉水叮咚, 时而又如珠落玉盘清脆,时而又低声咛喃。
琴声如潮水渐渐四溢漾开,彷佛有一个美丽的仙女在月下起舞,又仿佛有一朵朵娇艳的牡丹花在春风里绽放……一向不喜这些的朱讫,听着这舒缓动听的琴声, 也不由心旷神怡。
一曲终罢, 朱讫没有说停。
姜迟顿了片刻,纤长葱白十指飞舞,又复弹了一首。
一首接着一首,朱讫一直未喊停。
纤细娇嫩的手指, 被琴弦刮出一条条血痕……手指上的痛感越来越剧烈, 痛得她眼前一阵阵发黑, 姜迟咬牙坚持,手指下琴音流畅一丝停顿都没有。
终于在又一曲罢后,再支撑不住,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姜迟再醒来,已是晚上,四周暗沉沉的。
姜迟看着熟悉的龙纹帐顶,愣了好一会儿。
她怎么还在养居殿?按陛下的脾气,她不是应该被打入冷宫吗?或者被圈禁在椒房殿。
床榻前的层层帐幔均被卷起,正对着的墙上,透过窗子可以看到外面漆黑一片。
殿内一角燃着烛火,微弱的烛光闪烁,映着整个寝宫忽暗忽明。
也不知道,她晕过去后,陛下有没有饶过椒房殿众人。
姜迟心中着急,忙用手肘撑着,想起身。
只是才一动,人就晕得厉害,天旋地转的。
唔……姜迟嘤咛一声,躺回到床上,痛苦地按着头。
脑袋某处一鼓一鼓的,像是有无数个小人在里面用铁锤一下一下在猛锤。
门口,响起细微的脚步声。
是青玉,她手里正端着一个托盘。
见到姜迟,青玉眼睛一亮,忙快步过来:娘娘,您终于醒了。
娘娘是头痛吗?青玉忙将托盘放到一旁的案几上,坐到床沿,双手在姜迟的太阳穴上轻柔按压。
按压了一会,那种晕眩感好些了。
姜迟在青玉的搀扶下,坐起,靠在床头。
我怎么还在这里?青玉道:娘娘,你晕过去后,陛下可担心了。
将您抱到寝殿,还传了崔医官来。
娘娘,你吓死奴婢了,您睡了一天一夜了。
一天一夜?她睡了这么长时间?想到既然陛下能让青玉来照顾她,那椒房殿的其他人,应该也没事。
至于青玉说的,陛下担心她什么的,姜迟当没听到。
经过了这两日,她的心已经死了,对他再没有期待。
便问道:其他人呢,都还好吗?青玉神色一僵,怕姜迟觉察到,飞快地低下头去:娘娘,您的手受伤了,奴婢给你换药。
说罢,起身去拿桌子上的药膏。
姜迟这才发现她的手,十根手指已被包扎好了。
青玉取过药膏,小心解开姜迟手指上的布带。
葱白如珠玉的纤纤十指,面目全非,上面血渍药粉夹杂,丑陋不堪。
青玉心中一酸,吸了吸鼻子,哽咽着道:娘娘,痛吗?陛下怎么这般狠心!姜迟苍白着脸,笑着摇头:不痛。
青玉泪流了下来,怎么会不痛?都这样了。
姜迟玩笑道:好了,你这丫头,怎又哭了?从前怎不知道小炮仗竟这么多眼泪呢。
青玉破泣为笑:娘娘,您就会逗奴婢。
说话间,细心地将姜迟手指上的污渍清洗干净,洒上药粉,又用新的布带重新绑好。
陛下饶了你,其他人应该都没事吧?青玉低下头去,不说话。
姜迟心里一沉:可是出了什么事?青玉眼圈一红,哭着道:娘娘,晚晴她们……她们去了永巷。
永巷是掖庭里的一个巷子,里面住的都是犯了事的宫女。
姜迟变了脸色,起身就要下床。
青玉吓了一跳,忙劝道:娘娘,您身子还未好……我担心晚晴,她自小就跟着我。
没受过什么苦,我怕她,受不住。
那丫头看着老成懂事,实则心高气傲。
青玉拗不过,只得搀扶着姜迟,下了床。
走到门边。
几个太监守在门口,拦住了姜迟去路:娘娘,陛下有旨:娘娘不得出寝殿。
什么?!这狗男人是要囚禁她吗?!想到朱讫说的那句,要内务府打个金锁链,将她锁在寝殿里。
姜迟心里直发颤,这疯子,该不会是来真的吧?不管如何,她一定要赶快离开,姜迟冷着张小脸,喝道:让开!也许是与朱讫待久了,她冷峻起来,竟也有一种让人胆寒的凌厉。
几个太监吓得一颤,随即想到,昨日里陛下让皇后给姜二小姐弹琴。
就又腰板子硬起来了。
太监们仍一动不动,挡着。
青玉大怒,指着其中一个太监:好大的胆子!皇后娘娘,你们也敢拦?!那个太监不屑地白了青玉一眼,不过是一个失了势的,不得陛下喜欢的皇后罢了。
那太监的不屑表露得明明白白,青玉气得火冒三丈,就要冲过去与他理论。
被姜迟制止了,她清楚,这宫里的人,向来奉高踩低。
你得势,他们对你奉迎巴结。
你一旦失势,他们就跟恶犬一样,恨不能啮你一块肉。
与他们理论,完全是浪费口舌。
姜迟冷声命令道:去把李意唤过来,本宫有事找他。
那几个太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今日养居殿发生的事,大伙都心知肚明,陛下的宠爱是姜二姑娘。
听说,陛下之所以迟迟未册封,就是为了让姜二姑娘做皇后。
现在的皇后,不过是苟延残喘,陛下今日能让她为姜二小姐做乐师,明日不定就与那玉堂殿的黎氏那般了,一卷草席被扔去乱葬岗了。
那体面,连他们这些身残体缺的太监都不如。
别的不说,就说,陛下自姜二姑娘入宫,为了给她铺路,接连两位高位妃子被贬。
若说,陛下这不是真爱上了姜二姑娘,都没人相信呢。
但又看皇后这般笃定要唤李意,又有些不确定。
李意可是陛下的心腹,最是懂陛下心思了。
而他对皇后却一直恭敬有加。
那太监想了想,道:请皇后娘娘稍后,奴现在去请李总管。
能在养居殿侍候的,也不是完全都没有脑子。
没一会儿,李意急冲冲来了。
见到被拦在门口的姜迟,李意狠狠踢了那太监一脚:瞎了眼的狗奴才,皇后娘娘也敢拦着?!其中一个小太监委屈道:可那是陛下旨意……还没说完,就被一个年长些的太监甩了一巴掌。
那太监拉着那小太监跪下认罪:是奴才等惊扰了娘娘,请娘娘责罚。
姜迟掌管宫务三年,清楚一个道理:阎王好见,小鬼难缠。
更何况这些宫奴也是奉命行事,便摆了摆手让他们都起来了。
李意横了那几个太监一眼:皇后娘娘仁善,放过你们,还不快滚!那几个太监感激泣淋,躬身退出去了。
李意笑着道:禀皇后娘娘,陛下得知您醒了,甚是关心,特让奴来请娘娘过去。
姜迟秀眉紧皱,心里极为抵触,她现在只想早点回椒房殿去。
李意一眼就看出了姜迟的不愿,笑着又道:陛下在御书房正等着娘娘呢。
言下之意是,姜迟必须去。
这就是皇权,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姜迟轻叹一声,便点了点头,随着李意往御书房去了。
御书房在养居殿南面,穿过一条长廊就到了。
站在御书房门前,李意道:陛下,皇后娘娘来了。
一会后,里面传来朱讫清冷的声音:进来。
李意让姜迟进去,他则拉了青玉一同侯在外面。
姜迟一步一步走到殿中,因为脚裸的伤还没好,这一小段距离,走得有些艰难。
朱讫坐在御案后,正提笔批阅奏折。
他的身后是一排高大的书架子,架子上放着各种书籍,还有一些古旧的竹简,牛皮之类的。
御案一侧是一个半人高的大花瓶,花瓶内就放了一副画卷轴,从露出来的纸张看,是新的。
想来,就是姜宛画的那副春雨桃花图。
朱讫眼眸微抬,放下手上的奏折,对姜迟招了招手:过来。
姜迟抿嘴,走过去,在快近御案时,停住了。
不知陛下唤臣妾来,有何事?朱讫双手放在脑后,往头一仰,靠在龙座上,剑眉微挑,眼眸中的神色让人看不清:皇后这是,对朕有怨气了?姜迟余光瞄到,御案上,奏折下面压着的是一张未写完的圣旨。
上面有封妃等字样。
是,要给姜宛封妃了吗?姜迟胸口骤地一痛,像被人背后给敲了一闷棍,整个人恍恍惚惚。
这结果不是早预料了么?!不是早对这个男人没有了期待么?为何她的心还是会痛?!她黯淡垂下眼帘:臣妾不敢。
袖中手指紧绞着袖子,被绷紧的衣料勒得手指生痛。
不敢?!朱讫看着面前低眉顺眼的女人,他越看越觉得这个女人,不似表面温婉柔顺。
不过这样才更有趣。
朱讫起身,一步步走过来,越来越近,高大的身影带着强大的压迫感。
姜迟紧张地抿了抿嘴,不自主地一步步后退。
朱讫眸底泛起一丝玩味的笑意。
像是稳操胜券的猎人,悠闲地逗弄着在陷阱里徒劳挣扎的弱小猎物。
既然皇后不过来,那朕就过来了。
朱讫催近,姜迟大惊,往后退了一大步,脚根撞到墙角,背脊抵在墙上。
退无可退。
她脚步一转,想再跑时。
朱讫已贴上来了,单手撑在墙壁上,强势地将姜迟锁在,他与墙壁之间。
他低着头,那双黑沉的眼眸,像是月下寒潭,有人把天上的星星碾碎了,散在里面,一闪一闪的,似是能照进人心里。
姜迟微一愣,很快收回目光,垂下眼帘。
她不明白,他一个无情冷漠如斯,没有心的人,怎会有一双如此晶亮通透好看,吸引人的眼睛。
朱讫浅笑,眼眸中的星光微微闪烁,像是沁了酒。
修长的手指轻轻划过姜迟娇嫩的脸颊,低头想吻上那张娇艳欲滴,蛊惑着他的樱桃小嘴。
这个狗男人!先前那么对她,现在竟然还想……姜迟咬牙头一偏,躲过了。
朱讫吻了个空,嘴角的笑微微沉了几分:皇后,偶尔使使小性子呢,是可爱。
但不要过犹不及。
姜迟袖中手指绞紧,手指钻心的痛感传到心间,让她有些呼吸不过来。
姜迟垂下眼帘,看着朱讫龙袍上,那只张牙舞爪的八爪金龙。
陛下不是嫌臣妾脏吗?眼眶酸涩,不自觉浮起水雾。
朱讫眸底快速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心疼,面上的阴沉淡了些,他笑着捏了捏姜迟小巧的鼻子:生朕的气了?一滴清泪滑落下来,姜迟低下头:臣妾不敢。
声音不自觉带了一丝软糯娇泣。
她不明白这个男人是怎么做到的,昨日还嫌弃她脏,对她冷言相向,让她为他的心上人弹琴,弹到十根手指头鲜血淋漓。
转眼,这男人就风轻云淡跟个没事人一样。
好似那些事,根本没发生过。
那些欺她辱她的画面,于他,都不过是微不足道,不值一提。
时至今日,姜迟算是真正见识了这个男人的无情,凉薄。
姜迟心里涩得发痛!姜迟这副低泣娇弱的模样,让朱讫心软了些。
再过一个月,就是琼华宴了,皇后想要什么?朕赏你。
成婚三年,这是朱讫第一问她,想要什么。
若是以前,她定是欢喜得很。
可现在,她只觉无比讽刺可笑。
姜迟淡淡地摇头:臣妾没有什么想要的。
朱讫笑了,亲昵地捏了捏姜迟小巧的鼻子,那笑意却没有到达眼底:皇后,这般无欲无求啊?或者这女人,是在以退为进?!这种把戏,他见得多了。
朱讫有些不耐烦了:好了,朕知晓那焦尾琴不是你的了。
不要再使小性子了,你是皇后,要宽宏大量。
朱讫生性多疑,是不可能仅听信他人的一面之词。
在姜宛说出焦尾后,朱讫就派了人去查。
朱讫在皇宫有很多暗桩,皇宫里发现的任何事,对他而言,都是透明的。
区别只在于,他想不想知道。
他的人很快,就查到了真相。
焦尾琴是黎氏带入椒房殿的,也是三年前,熙王逝后,永和宫乱,就是那时,黎氏趁机带走焦尾。
姜迟微一愣,原来他是知晓了事情真相,所以才不计较她脏了,来宠幸她啊。
姜迟冷冷一笑,真当她是呼之则来挥之即去的,没有尊严的宠物吗?姜迟面露凄苦,她觉得有一股冷气自脚底窜起,冷得她骨头都在打颤。
她突然,觉得这富丽堂皇的皇宫,就像是一个压抑得她,喘不过气来的冰窖。
想挣脱,想出去的想法,慢慢在她心底里,发芽生根……朱讫饶有兴致地看着面色变来变去的姜迟,特别是她眉宇间的倔犟,让他心痒难耐,越看越喜欢。
朱讫从不是一个委屈自己的人,既然想要了,他就直接上手,一把打横抱起姜迟,大步往御书房内的寝殿走去。
这天下从来没有他得不到的东西。
直到很久后,朱讫悔不当初,若是在姜迟萌生出离去想法时,他及时觉察,是不是就没有后来彻骨的遗憾。
可他当时太自负了,觉得,无论他如何,姜迟都不会离开他。
被猛然抱起,姜迟惊呼了一声,本能地双手抱住朱讫的腰身。
头顶传来男人的轻笑,姜迟一僵,脸一红,猛地放开手。
朱讫抱着姜迟的手,在她腰窝处一捏,轻佻笑道:皇后,这般热情啊?姜迟见朱讫竟抱着她往里间寝殿去,姜迟慌了。
这禽兽该不是又要……大骇,慌乱地挣扎:陛下……不要……朱讫脚下不停,低笑亲了下姜迟的额头:乖,留着力气,待会朕让你喊个够。
进到御书房寝殿,穿过层层帐幔,朱讫直奔龙榻。
将姜迟轻柔放在床榻上,紧接着,朱讫俯身贴上来。
姜迟急了,双手无力地抵挡着,又惊又怕,眼神慌乱:陛下……臣妾……臣妾……朱讫不喜姜迟的推拒,冷道:皇后这是要拒绝朕?自然是拒绝你!但这话,姜迟不敢说出口,黎姐姐还需要他赦免,还有被贬到永巷的晚晴,及数百椒房殿宫奴。
姜迟脑子一急:臣妾……臣妾手好痛。
说完,泪眼朦胧。
朱讫一愣,不由想到昨日,姜迟那双鲜血淋漓的手,心脏倏地一缩,脸上浮现出他自己也不知道的温柔。
轻轻捉住姜迟的双手:还痛么?姜迟呆愣住了,眼里满满的泪花,让她看有些不清面前男人的面貌。
这人,还是朱讫吗?怎么她有些不认识了呢?姜迟怕自己的眼神出卖了她,笨拙地抬手捂住眼睛,哭得好不凄惨娇弱:痛,陛下我手好痛,脚也痛,全身都痛。
朱讫似是有些慌乱,他坐起来,低头抚着姜迟绝美精致的小脸:你忍着些,朕派人去唤崔医官了。
崔医官来时,姜迟已睡着了。
睡得很沉,就连崔医官为她换药,按摩脚裸处,她都没醒。
崔医官走后,朱讫伸手捏了捏姜迟小巧的鼻子:这个小懒猪,今夜朕就放过你了,明夜再好好收拾你。
说完,抱着姜迟,合上了眼。
朱讫呼吸平稳后,本该睡熟了的姜迟,缓缓睁开眼,眼神清明没有一丝睡意。
她悄悄起身,取下衣架子上的外衫穿上。
守在寝殿门口的李意,见到披散着发步履重重出来的姜迟,微一愣。
娘娘,您这是……怎么这大半夜的,娘娘穿得这般模样就出来了,莫不是陛下那有什么要紧事?李意心里揣测着,不由探出脑袋,想去看看寝殿内的情形。
姜迟道:李总管,去将青玉唤来,本宫要回椒房殿。
李意眉心一跳,有些为难:可是,陛下的旨意……昨日陛下有旨意,不准皇后出养居殿。
姜迟冷下小脸,从袖子里拿出一个令牌:这是陛下给的宫禁令牌,李总管还不相信吗?这令牌是她,趁着朱讫睡着了,从他身上顺来的。
她知道,她这法子,只能先糊弄一下,等朱讫醒了,就要面临他的暴风骤雨。
但她顾不得那么多了。
醒来前,她做了一个梦,梦见黎姐姐在一片凄凉里与她道别。
这个梦让她心神不宁,她有种非常不好的预感。
妄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