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月如纱, 娉娉婷婷。
有风徐徐拂过,携来一股淡淡的花草清香。
披散的长发,在夜风里, 调皮地飞舞扬起, 时不时钻到面上,嘴上。
嘴角处, 被咬破了皮的伤处, 生出细细的微痛。
姜迟微蹙了下眉, 用手将略微凌乱的发, 拢到脑后。
动作一顿, 这才想起, 出来得急,她似乎连挽发的发簪都没带。
搀扶着她的青玉, 见状, 指着不远处已隐在黑暗里的养居殿, 提议道:娘娘您在此稍侯片刻,奴婢去拿了发簪来。
姜迟想了想,虽是夜里,她身为皇后,这般披头散发, 确实有碍仪容。
便点了点头。
青玉将手上的宫灯, 递到姜迟手里,快步小跑着朝来时路跑去,没一会儿,人就隐入了暗色里, 再瞧不见踪影。
万物肃敬, 一道声音在姜迟身后骤然响起:夜色寒凉, 长姐这是要去哪儿?心脏猛地一跳,几乎要跳到嗓子眼,转身,见到是姜宛,这才长吐出一口气,虚抚着胸口。
阿宛?你怎么在这?!姜迟惊诧问道。
姜宛笑意不达眼底:自是来看长姐的。
她真是小看了她这长姐呢,明明昨日陛下都那般厌弃她了,夜里,竟还幸了她,甚至留她宿在了养居殿寝殿。
以前,她还可以安慰说,是因为她住在椒房殿,距离陛下远。
现在,她都住入养居殿旁了,明明她距离陛下更近,陛下也对她和气温柔,却始终不曾碰她。
他果真是嫌弃她已非处子之身了吗?姜宛只觉眼前阵阵发黑,已站立不稳了。
微弱的月光下,虽看不清姜宛的脸色,但见她身子晃动,似是就要摔倒了。
姜迟忙上前一步,隔得近了,这才见得她,脸色惨白,眉头紧皱,似是在承受着莫大的痛苦。
你……没事吧?虽然姐妹间的感情已不再,但毕竟是她曾真心痛爱过的亲妹妹,这无人的夜里,见她这般憔悴痛苦,她是真担心。
想着,是不是唤个人来,将姜宛送去居所。
四处查看,发觉这夜色暗沉里,诺大的地方,竟连一个人影都没有。
姜宛脸色大变,狠狠甩开姜迟的手,眼里盛满了怨恶:我的一切都是你造成的,现在却这般假惺惺的,给谁看?若没有姜迟,她就是国公府唯一的小姐。
先帝定会将她赐给朱讫。
她就不用忍着痛,嫁给一个她不爱,也不爱她的男人。
远去岭南受尽苦楚。
这三年,她每每想起这场阴差阳错的婚事,她就恨,恨老天,恨先帝,恨离王,恨张氏,最恨的是姜迟。
那个口口声声说着,当她是姐妹,却一转身就抢了她心爱的男人的卑劣女人。
她将她这一生所有的苦难,所有的不幸,全部归咎到姜迟身上。
然而,她从未想过,在三年前,那场赐婚中,姜迟也同样是命不由己。
也许是姜迟自小对她好,她就习惯了姜迟对她的保护。
一旦受到了伤害,不去怪罪罪魁祸首,却将所有过错都加诸在那个对她最好的人身上。
也许,这就是人性!姜宛这一挥,恰好打在了姜迟受伤的十指上,她痛得倒吸一口气,脸白了几白。
看你,又做出一幅娇娇弱弱,像是被谁欺负了的样子。
姜迟,我怎么以前没发现,你伪装这么好呢?她就是以这副样子迷惑了陛下吧?!果真是不要脸的狐媚子,明明知道陛下不爱她,就使些这般下作的花楼手段,来魅惑陛下。
岭南三年,姜宛清楚,男人最是吃女人这套,特别是姜迟还有一张绝美的脸。
姜宛恨得不行,若姜迟只是岭南王府的一个姬妾,她定会让人划花她漂亮的脸蛋,看她还如何魅惑男人。
可,偏偏姜迟是皇后,还是世人眼里,端庄贤淑的皇后。
这些阴暗的手段,她也只敢在心里想想。
姜迟眸色一痛,随后化为冷漠生疏:本宫如何,似乎与离王妃没有关系吧?自皇帝亲迎她入长安,所有人都恭敬地称呼她为:姜二小姐。
离王妃这个称呼,似乎已真的与她不相干了。
现在姜迟骤然提起,她这才知道,一个人的过去,不是说丢弃就能丢弃的。
只不过,她有不堪的过去,难得她姜迟就没有吗?当年她与熙王的事……即便姜迟不爱熙王,但熙王对姜迟的爱,可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的。
这次焦尾的事,是她没谋策好,让姜迟又躲过了一劫。
她不相信,她姜迟能有次次好运。
她定会将她在岭南受的所有苦都百倍奉还,让她彻底被陛下厌弃,跌入尘埃,受尽凄苦。
姜宛恨极!想到她白日里,无意听来的一个消息。
似是掖庭那边进了什么人,还是个男子,而且像是为着黎氏去的。
姜宛心念微动,一个绝妙的主意生成。
倘若那人是刺客,大半夜的姜迟一个皇后,那不就是送羊入虎口有去无回?要知道刺客都是穷凶极恶的。
退一步,倘若那人不是刺客,半夜三更,堂堂皇后与一男子私会……姜宛想想那画面,都觉得乐得不行。
长姐还不知道吧?你一心想救的黎姐姐,死了呢。
什么?!姜迟呆住了,满眼震惊不相信:不可能!姜宛笑得极为得意:昨日天牢来报,黎氏夜里已撞墙自戕了。
姜迟如被晴天霹雳!长姐若不信,可亲眼去看看,那天牢可还有你的黎姐姐?听说陛下已下旨,将黎氏一卷草席,扔去了乱葬岗。
长姐若想去看你的黎姐姐,那可得快点,不然恐怕,黎氏那娇嫩嫩的身子,已被野狗啃噬光了。
不!不会的!姜迟虚弱的身子微晃了几晃,随即想到她做的那个梦,全身冰凉,心不住地往下沉。
难道,黎姐姐真的?不可能不可能,黎姐姐素来守信,她既应下了,会好好活下去,怎会再撞墙自戕?!除非是有人逼迫她的!姜迟越想越是心惊,只觉得彻骨的寒气从脚底板升起,她被冻得发颤发抖。
连姜宛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
她又等了片刻,仍不见青玉出来,便耐不住了。
也想过去椒房殿唤人,转念一想,椒房殿诸人都被贬去了永巷,除了青玉,她连一个使唤的人都没有了。
而且椒房殿与掖庭是相反方向。
若姜宛说的是真的,那……姜迟再等不及,快步往掖庭的方向走去。
夜色下的掖庭,黑沉阴森,微弱的月色笼罩下,一个个暗黑的建筑群,像是一个个蛰伏的凶猛野兽。
正窥视着她,随时会冲出来,露出尖锐的獠牙,将她撕裂得粉粹。
姜迟脚下一顿,提着宫灯,有些不敢往前。
但想到黎妃,想到这三年来的相伴点点滴滴,咬了咬牙,心一横,鼓起勇气大步继续往前走。
在掖庭长廊上,姜迟与一队巡逻的侍卫迎面相撞。
是谁?!其中一人大声喝道。
他的声音在这寂静的夜里,听来极是骇人。
姜迟被唬了一跳,直到那侍卫到了她面前,认出她来,她还是木木呆呆的。
皇后娘娘?那认出姜迟的侍卫惊呼。
这大半夜的,皇后娘娘怎会,这般披头散发跑来掖庭?他刚还以为是冷宫偷跑来的疯妇。
在那侍卫喊出皇后娘娘,侍卫队里,快步走出一人。
他让那侍卫回去,继续巡逻,他担忧地小心地问道:皇后娘娘,您是迷路了吗?姜迟先是一惊,下意识地退后了两步。
后,听到声音似是有些熟悉。
举高宫灯,借着微弱的光,这才看清了面前穿着侍卫服的人。
正是鞠无。
鞠少将军?姜迟有些惊魂未定。
是我。
鞠无面色温柔,眼中满是怜惜,他上前走近,停在距离姜迟两步的地方,以保护者的姿态,护着她。
姜迟大松一口气,紧绷的神经也松懈了,她心有余悸地拍拍心口,眼带滇怪地斜了鞠无一眼:吓死我了,我还以为是歹人呢。
虽说她是皇后,但这夜深人静,阴霾暗处,谁知道人心会不会生出什么龌蹉。
姜迟突然为她,竟冲动地只身前来,后怕。
好在,她运气好,碰到了正在巡逻的鞠无。
微淡月光下的女子,面容绝美,似是那月宫里的仙子,落入了人间。
一娇一滇,都是动人心魄。
白日里盘着的长发,披散在背后,像是一条乌黑的瀑布。
夜风调皮地挑起一缕,扑到她脸颊上。
女子微蹙了蹙眉,举起纤细白嫩的手,将头发重又拢到脑后。
鞠无垂在两侧的手指不由自主动了动,想抚上那缕缕青丝,为她顺发……这个念头一出,鞠无骇得不轻。
是从何时起,他对她竟起了这等的妄念?!鞠无捂着砰砰乱跳的心口,仓皇着退后了几步。
姜迟以为他是被她的话吓到了,便轻柔笑着道:自然,我知道鞠少将军不是歹人。
鞠无心中一热,像是喝了一壶暖暖的美酒,醉晕晕的。
又像是,有无数朵春花,在这夜幕下偷偷绽放。
鞠无声音柔得能滴出水来:娘娘要去何处?臣陪着你。
说完,心脏砰砰直跳,紧张又期待地等着,双手不由自主地攥得生紧。
有鞠无陪着,那自然是更好。
姜迟眉眼微弯,喜欢道:那就多谢鞠少将军了。
鞠无满面通红,有些手脚无措:不……不用客气。
说完,又觉得不妥,似是狂傲了,怕姜迟认为他轻慢了她。
想重新慎重回复,又怕过于盛重,这个亲和得让他心神荡漾的女子,不见了。
姜迟问:鞠少将军怎么做起巡逻侍卫来了?她记得,鞠无是陛下跟前的红人,虽年纪不大,却是正二品禁卫军头领。
怎么也不应该来巡逻,还是在掖庭巡逻。
鞠无不好意思地饶了饶头:是臣做错了事。
姜迟心领神会,知是那次歧阳殿的事,陛下惩罚他。
哎,说到底,他也是受自己牵连。
后,想到前段时间,正是因为他的帮忙,青玉才能在三十杖下,保住性命。
当即便道:那次的事,多谢你。
鞠无心领神会,知姜迟说的是,那次椒房殿的丫头挨板子的事。
娘娘,已赏赐了臣。
鞠无说罢,从胸口摸出一块鸡血玉珠,一脸欢喜地摆了摆,似是那是天大的宝贝似的。
其实鸡血玉珠并不珍贵难得,只是因为是皇后娘娘赐的,于他,才格外珍贵。
皇后娘娘不像他见过的其他贵族女子,皇后娘娘眼神清澈,为人单纯醇厚,对待宫奴,也都是一片真心。
这样的女子,总能让他不动容?姜迟有些尴尬,她让晚晴挑些东西作谢礼给鞠无送去,没想到,晚晴拿的是宫中库房极平常的鸡血玉珠。
姜迟干笑了下:将军喜欢就好。
说完,姜迟就木着脸,转身走在了前面。
鞠无心里猛地一落,皇后娘娘是生气了吗?怎么不跟他笑,不与他说话了?还是她在恼他,不该将她赏赐的宝贝,藏在胸口。
这行径,确是孟浪了,难怪皇后娘娘气恼。
鞠无一脸失落,失魂落魄亦步亦趋走在后面,目光不由自主落在前面的人儿身上。
等等!她怎么……是脚受伤了吗?!一股尖锐的痛感自心间蔓延开来,鞠无顾不得君臣有别,猛地上前几步:娘娘,您的脚……姜迟抬头,看着拦在面前的年轻男子,见他神情紧张,似是出了什么天大的事。
姜迟也跟着心下一惊,以为是遇到了她不知晓的突发危险。
原来竟是因为她的脚。
姜迟心间微暖,低头看了眼藏在裙子下的脚,笑得满不在乎:没事,只是前几日扭到了。
崔医官每日来为她,推拿上药,脚已不像开始那么痛了。
娘娘,臣背您吧。
鞠无说完,转过身背对着姜迟,蹲下,露出宽阔结实的后背。
姜迟一愣:这……不太好……话还没说完,就听得鞠无快速道:这天黑看不清路又不平,娘娘若再扭了脚,怎生是好?见姜迟似有些动容,鞠无继续道:臣看娘娘面露急色,定有要紧之事。
臣背着您,会走得快些。
何况这夜里的掖庭,常是无人,娘娘无需担心会被人看到。
鞠无起身从腰侧兜包里,拿出一轻薄的小毯子,反手小心铺垫在自己背上,复又蹲下。
鞠无都这般说了,层层面面都考虑到了。
姜迟也不扭捏了,大大方方地俯身趴在鞠无背上。
在那温软贴上来的那一刻,即使隔着薄毯,鞠无仍能感觉到,火热从背后那紧贴处,蔓开。
瞬间达到四肢百骸,让他心跳如雷,四肢发软,脚下一窜,差点摔倒了。
姜迟:……她有这么重吗?鞠无慌忙定住心神,站稳,这才暗松了一口气,扭头想看背后的人儿,是否被他吓到了。
猛地,一个温热的气息,凑近他脖颈。
鞠无心脏骤停,随后又剧烈地跳动,似是下一刻就要跳出胸腔。
姜迟不好意思问道:是我太重了吗?朱讫那狗男人,老是说她太瘦了,都是骨头没有肉,抱着膈人,总逼着她吃吃吃,是不是近来吃太多,所以长胖了?鞠无忙道:不不不……臣背得起。
生怕姜迟怀疑他体魄不壮实。
姜迟:……她不想说话了。
鞠无敏锐觉察到姜迟的不高兴,但他又不知道,自己是哪句说错了。
为怕说错话,再惹得姜迟不快,鞠无一言不发,默默往前走。
姜迟突然感觉到似是有一道目光在窥视她,她猛地回过头,黑暗里似是站了个黑影。
姜迟心一惊,喝道:是谁?!鞠无第一时间反应过来,抽出配剑,朝那黑影处掷去。
随即转过身面对着黑暗处,将姜迟藏到背后,全身紧绷,呈攻击状。
一手反到后面虚托住姜迟,怕她掉下去。
另一只手,举过右肩,牢牢护着姜迟头颈部要害。
只见一声轻呼,那黑影一闪,融入了黑暗里,没了踪影。
鞠无快步奔过去,只见草地上,他的配剑静静地躺在地上,微弱的月光下,剑身发出冷色的寒光。
剑尖有一丝血迹。
鞠无精神一凛,是刺客?!鞠无扭头对俯在他背上的姜迟,小声温柔道:娘娘,那人可能是刺客,臣先放您下来。
为保安全,臣招来侍卫,让他们搜出那人。
姜迟点点头:也好。
刺客?只是那人的声音似乎有些熟悉,好像在哪听到过。
但一时又想不起来。
姜迟低头看去,发现月光下,草地上那人消失的地方,有一个细小的东西,在闪闪发光。
姜迟好奇地走过去,发现是一块形状极为独特的鱼型小玉片。
姜迟心里猛地一跳,她扭头看向鞠无,发现他正在与被他招过来的侍卫队长说话。
并没有注意到她这里,姜迟心脏剧跳,弯下腰飞快地捡起那鱼型小玉片,藏入袖中。
这玉片,她认识,而且很熟悉。
是李熙的贴身之物,是他母妃留给他的唯一物件。
当年他逝后,先帝悲痛万分,就将这鱼型小玉片,随他葬了。
今日,这鱼型小玉片怎会出现在宫里?是他的陵墓被盗了?还是,当年有手脚不干净的将这玉片盗了去?姜迟以为这一番动作,神不知鬼不觉,却不知,她的一举一动都被鞠无看在眼里。
他虽一直在与侍卫队长吩咐事情,但他担心姜迟有危险,余光一直没有离开她。
注意到姜迟悄然捡起了一个东西,鞠无知道那东西定是刺客掉落的,说不定能由此推断出刺客的身份。
不过,看皇后的神情,似乎与刺客认识。
鞠无突然意识到,他已将刺客之事,通过信号,报告给了皇帝,是不是会给皇后娘娘带来麻烦?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