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至初夏, 天气逐渐热起来,碧绿的树叶在阳光下微微卷缩着。
突然天色暗下来,一道惊雷划破天际, 滂沱大雨从天而降。
没一会儿, 雨下得小了。
乌云散去,太阳又从云层钻出来了。
雨滴淅淅, 在阳光下, 像是一条条晶莹水珠串成的水线, 将天与地连接了起来。
这天气太怪异了, 又是太阳又是雨的。
晚晴不安道。
自那天, 将姜迟安置在养居殿偏殿, 为讨姜迟开心,次日朱讫就将晚晴送过来了。
他想着, 有熟悉的婢女伺候, 姜迟会心情好些。
自晚晴来后, 姜迟心情是好些,连头疼之症状也好些了。
只是晚晴自得知自家娘娘有孕,就如临大敌,像是到这四周到处都是明枪暗箭,要对姜迟腹中孩子不利。
常常弄得姜迟也是无奈摇头不已。
这只是一个天气而已。
姜迟轻轻摇头, 笑道。
娘娘, 我们还是不能马虎,这可是嫡长皇子,将来的太子殿下。
姜迟瞥了晚晴一眼,微嗔:乱说!可不是奴婢乱说呢。
那日陛下亲自在朝堂上说的, 娘娘怀的若是嫡皇子, 就是将来的太子。
晚晴笑道。
姜迟手轻轻抚上小腹, 轻轻叹道:我希望是个公主。
从刚开始得知怀孕的排斥,到接受,再到现在的期待。
晚晴愣了下,随即便明了。
即使有孕了,娘娘想离开的念头仍没有消散。
若是个太子,娘娘势必会锁在这后宫一辈子。
若是个公主,或许,是可以带走。
晚晴道:娘娘,青玉传来话,各国使臣,藩王都要离开长安了,王爷也不能久留。
他托青玉送来了这个。
晚晴拿出一个香木盒子,盒子上雕刻着一朵盛开的桃花。
雕刻的技巧并不好,但摸上去却是光滑柔和。
可以看得出,制作木盒的人,虽不熟练,却很用心。
打开,盒子里装着一粒粒黑色小药丸,闻着有一股淡淡的药香。
晚晴道:娘娘,这是王爷得知娘娘有孕后,专门托了神医,为娘娘制作的药丸。
一次服用一粒,一日三次,说是可以保护胎儿,强壮母体。
娘娘,奴婢拿去给御医院验验。
不是她不相信熙王,只是娘娘腹中孩子,太过重要,她不得不小心。
姜迟轻笑着摇头,拿起一颗,放进嘴里,吞下。
晚晴大骇,阻止不及:娘娘,这还未给御医验过呢!不用验,若被陛下知道,又是一番事端。
更何况,熙王送来的东西,不会有害。
晚晴见状,也只得点头。
这时,有宫婢来报,说是国公夫人来了。
姜迟忙起身去迎。
国公夫人张氏,一身命妇朝服盛装而来,眼尾眉稍带着欢喜。
只是因大病初愈,面容憔悴,厚白的粉脂,也遮不住她脸上的沧桑。
臣妇拜见皇后娘娘。
母亲,不必如此。
姜迟眼眶一酸,慌忙将要下拜的张氏扶起。
张氏瞪了姜迟一眼,拂掉她的手,坚持行礼。
娘娘贵为皇后,自古君臣有别,臣妇虽是娘娘母亲,却也是不敢放肆的。
姜迟无奈,只得受了礼。
她这个母亲就是这样,有时候固执得让人无可奈何。
两人坐落后,姜迟问:母亲怎突然进宫来了?张氏喜道:娘娘有孕,乃我姜氏之福,我大齐之福也。
臣妇是担心娘娘身体,特来看看。
姜迟有些受不得,母亲这开口闭口的,臣妇,娘娘。
便道:母亲,这里没有别人,我们就像在家那般即可。
张氏白了姜迟一眼:都是做母亲的人了,还这般,跟个孩子似的。
这里是皇宫,可不比家里。
娘娘身为一国皇后,怎能给他人拿住把柄?张氏目光落到姜迟平坦的小腹上,眼中是满满的慈祥:更何况,娘娘还怀了皇子,更是不同往日。
这眼热的人啊,多得是。
娘娘得格外小心才是。
姜迟点点头,知张氏说的是姜宛,便问道:母亲的身体,可有好些?她被圈禁椒房殿的那段时间,姜国公就将林姨娘从长春观接回了国公府,母亲被气得卧床不起,姜国公更是肆无忌惮,公开场合带林姨娘出席,处处以国公府女主人自居。
姜迟有提过,送母亲去洛阳哥哥姜玮处,离开这烦恼之地,奈何母亲却怎都不愿。
张氏脸上浮现薄怒:好多了,哼,那个女人,以为靠着她那个没出息的女儿,就能做国公府的女主人了?做梦!妾就是妾,还妄想爬到正室的头上。
越说越气,扭头对姜迟道:迟儿,你要当心那贱人的女儿。
别再被她钻了空子。
你要讨得陛下欢心。
见姜迟要说什么,张氏抢道:别再说什么感情不感情,娘娘啊,你现在腹中有皇子,你不为自己着想,也得为孩子想一想啊。
姜迟沉默了。
张氏继续道:依臣妇看,陛下对娘娘甚是有心。
可比你那父亲强了不知道有多少倍。
女人啊,出嫁后,一辈子的荣辱就挂在丈夫身上了。
姜迟微微皱眉,不认同道:母亲为何不离开国公府?去洛阳哥哥处。
张氏大怒:要我把这国公府,拱手让给那贱人,想都别想!姜迟无奈,只得安抚住张氏,待她不气了,才道:那我去与陛下说,姜国公他宠妾灭妻……姜迟还没说完,张氏就变了脸色:不可!此乃家丑怎可外扬。
再则,若被陛下知晓,那你父亲他……你父亲虽行为不妥,但这么些年,也还好……姜迟不想听了:好了,母亲。
我应你就是了。
张氏叹了口气,拉起姜迟的手,拍了拍她手背:迟儿啊,你不要怪母亲啰嗦。
女人啊,这就是命。
我年轻时,争强好胜。
结果,现在把你父亲推得越远。
我好后悔啊。
张氏闭了闭眼,叹道:迟儿啊,母亲希望你能幸福,不要像我这样,因为一时意气,铸下无可挽回的错。
张氏恨恨道:当年若不是我太要强,你父亲也不会着了林姨娘那贱人的道。
姜迟皱眉,极为不认同:这是他的错,母亲你怎怪到自己身上?张氏长叹一声:哎,我与你父亲的事,你不懂。
算了,这些长辈之间的事,迟儿就不要管了。
母亲是希望你能吸取母亲的教训,不要让那些不要脸的妮子,钻了空子。
年少时的年轻气盛,临到老了,就会追悔莫及。
姜迟心里倏地燃起了一股怒火,她张了张嘴,想要反驳,突然见到,母亲眼眸中的伤心后悔,脸上的沧桑憔悴,及头上的根根白发。
她眼眶一热,低下头沉默了。
她的母亲,一生要强,与父亲相争也毫不示弱。
她一直以为母亲的坚强的,却没想,她原也是这般脆弱。
她想,母亲应是被那次,她被陛下圈禁那事吓到了。
所以母亲不惜剥开她自己血淋淋的伤疤,来劝诫她。
母亲,我知道的。
你不要担心。
张氏倾身抱住姜迟:等你到了我这年纪,你就会知道,母亲的话,是对的。
姜迟将头埋在张氏怀里,点头闷声道:嗯,我知道。
张氏爱怜地摸了摸姜迟的头:迟儿,听母亲的,趁着现在陛下对你宠爱有加,将那个女人,处理掉。
她当年就是因为一念之仁,留了林姨娘一命,导致现在……她不希望女儿重蹈她的覆辙。
姜迟顺着答道:我知道了,母亲放心吧。
她是不可能为了一个男人,让自己满手血腥的。
她素来秉行: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见姜迟答应了,张氏极为欢喜,抹掉眼泪,让晚晴将她带来的东西,送上来。
是一些保胎的补药,还有一些婴孩的衣帽之类的。
姜迟拿起一块,绣着虎头的婴儿小棉袄,哭笑不得:母亲,这才刚两个月不到呢……张氏白了姜迟一眼:你懂什么?这孩子长起来可快了。
母亲算了一下,十月怀胎,待出生时,正是寒冬腊月。
衣服可得多做些。
姜迟道:有宫里的内务府呢,到时候,他们会备的。
内务府做的东西,哪有自己做的舒服?更何况,婴孩皮肤娇弱,可受不得。
张氏拿起一块婴儿的小衣:你看这针角,我都特地收了。
也没有做任何绣工,面料柔软,最是适合孩子。
你小时候,穿的就是这些,是你外祖母做的,那时,我也是什么都不懂。
说着,张氏眼里流露出深深的怀念。
姜迟知母亲是想起了,外祖一家。
眼眶酸涩,铺进母亲的怀里:谢谢母亲,有母亲的疼爱,真好。
张氏笑着摸了摸姜迟的头:你这孩子,都是要做母亲的人了,还跟个孩子一样。
姜迟脑袋在张氏怀里蹭了蹭:不管多大,我永远都是母亲的孩子。
……张氏只在皇宫逗留了片刻,就急急离开了,说是,她能进宫来看姜迟一面,已是陛下的恩重。
她不能得寸进尺,让人非语。
姜迟无奈,便让晚晴去送。
她让宫婢搬了把软椅,在院子里,她斜依在躺椅里,懒懒地看着天上。
雨已经停了,天边出现了一道美丽的彩虹,挂在宫墙一角。
风徐徐吹来,带着一股雨后的清新。
姜迟深深吸了一口气,手缓缓抚上小腹。
心里涌起一股神奇,腹中那与她血脉相连的生命,似是在与同呼吸共命运,那种微妙又奇特的感觉,让她心软成一团。
也许,她真的该为了这个孩子,放弃一些自我固执。
长姐,可真是惬意呢。
一道声音骤然响起。
姜迟坐起身,是姜宛,她站在院子门口,一双眼沉沉地盯着她的小腹。
姜迟下意识地拉过毯子,将身子盖住,脸上冷漠道:你怎么来了?姜宛眸光一转,走进来,坐在廊下的凳子上:妹妹我可是花了好些功夫,才进来的呢。
长姐不想知道,我来找你,是为何事。
陛下将姜迟护得极紧,不让任何人靠近。
好在,她曾在养居殿侧殿住过,拉拢了一些侍候的宫人,又费了好些钱财,这才得以进来。
姜迟淡道:我这人一向没有什么好奇心。
还是请回吧。
姜宛心中大恨,面上却不显:我可是为长姐好呢。
长姐可知,有人要杀害你的孩子。
姜迟面色大变,下意识地护住肚子,警惕地看向姜宛。
可不是我,那个想要你孩子的命的人,是陛下。
犹如晴天霹雳,砸在了姜迟心上。
她脸色煞白,瞳孔急剧收缩,心里像是被一把钝刀在来回地磨。
她知道自己不应该轻信姜宛,她定是不安好心。
但,她控制不住。
姜宛笑得残忍:长姐不会不知道,三年来,陛下一直用香,就是不让你怀上孩子。
姜迟浑身一颤,看向姜宛。
姜宛笑了:长姐不要这么看着我,这是陛下与我说的。
陛下已让吴御医开了落子汤,陛下是根本不想要你生的孩子呢。
姜迟面色青了又白,白了又青,袖中手指绞紧,手指因为太过用力,而发紫发白。
腹中隐隐传来痛感,姜迟猛地警醒过来,她闭上眼,深吸了几口气,待心绪平复后,腹中的痛感,终于散去了。
姜宛佯装出一脸委屈的模样:看来长姐是不信我呢,也罢,给你瞧瞧这个。
说罢,递过来,一张纸。
理智告诉她,不要接,不要上当。
但姜迟仍是敌不过自己心里的魔鬼,她颤着手,接过纸张。
姜宛笑得幸灾乐祸:这方子里的几味药,长姐知道的吧,可都是落胎良品呢。
还有那字迹,你看看,是不是陛下的。
姜迟他的脸发白得像一张白纸,毫无血色。
若长姐不信,可到时候再看看,想来今儿,御医就会把落胎药端来,长姐可仔细闻闻。
姜宛是什么时候走的,姜迟不知道。
她感觉脑袋一片空白,人像是掉入了一个冰窟里,从里到外冷得直发抖。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个声音在她耳边轻语道:可是冷到了?脸色这般差。
随后,那声音厉喝道:你们都是怎么伺候的?!院内乌泱泱跪了一片。
姜迟回过神来,见到朱讫正轻柔地抱着她,冷着脸,凌厉地对着那群侍候的宫婢。
姜迟定了定神,她着实不该轻信了姜宛。
这个温柔待她的男人,怎会反身就递给她一碗落胎药?她是魔障了,去信姜宛那人,明知她没有好心。
姜迟轻笑着,拉住了朱讫的手,柔声道:我无事,陛下不怪她们。
心里越是慌乱,她就越是想证明,陛下并不是,那般狠心的人。
他没有要杀害他们的孩子,没有!朱讫大手一翻,将姜迟的小手包裹住,柔声问:你啊,就是心太善。
脸色这般不好,可是头又痛了。
大手轻轻抚上姜迟绝美的脸庞。
姜迟亲昵地在那大手手心蹭了蹭,想到母亲,闷闷道:今日母亲来了。
朱讫一愣,随即想到姜国公府的一些荒唐传闻,自以为是找到了姜迟脸色不好的原因,便道:阿迟若是担心你母亲,朕可加封你母亲为一品诰命夫人。
若是以前,姜迟是不愿应下的,但想到今日的母亲,姜迟愣了一会,便应下了:谢陛下恩典。
母亲既然不愿离开国公府,有了这个一品诰命,姜国公就算再怎么,也不敢太过分。
朱讫笑着轻捏了下姜迟小巧精致的鼻子:以后若再有事,可直接与朕说。
姜迟低下头,没有哼声。
朱讫以为姜迟是害羞了,哈哈笑着,弯腰伸手将姜迟从躺椅上抱起。
啊!陛下。
猛地被悬空,姜迟花容失色,惊呼一声,本能地双手圈住朱讫的颈脖。
朱讫大笑着,将姜迟抱入内殿,像对待易碎的珍宝一般,小心将她放置在软塌上。
呈上来。
随着朱讫一声命令,吴御医端着一个托盘进来了,近了,可以看到托盘里,玉色碗里的黑浓的药。
随着热腾的热气,扑鼻而来一股难闻的药味。
轰地一下,姜迟脑子一片空白,脸色煞白,身子晃了几晃。
他,真的要杀了他们的孩子吗?!朱讫以为姜迟是怕喝药,便轻哄道:乖,喝药。
喝完,朕给你吃蜜糖。
姜迟嘴唇颤抖,定定地看着那漆黑的药,眼眶里的泪水倔犟地,不肯落下:这药,陛下定是要臣妾喝吗?朱讫不知怎的,心猛地颤了一下,难道,姜迟知道了这是落子汤?随即又想到,他吩咐了要保密的,阿迟一直在养居殿,怎么都不可能知道的。
他抬眼看向吴御医,吴御医默默摇了摇头:表示,他没有泄露出来。
朱讫心安了,他挥手让吴御医等人都退下,轻哄道:是朕让御医开的,乖,快喝。
喝了,阿迟的病就会好起来的。
说话间,朱讫坐在软塌上,一手拿起药碗,另一只手拿了勺子,舀了一勺喂到姜迟嘴边。
姜迟心中绞痛,腹中孩子似也觉察到危险,在腹中翻腾。
姜迟内心悲凉绝望。
她闭上眼,眼眶干裂得发痛,却没有一滴眼泪。
姜迟暗哑着声音:谢陛下。
谢你的狠心!谢你让我,对这里再没有一丝挂念!谢你……朱讫微怔,只觉得姜迟这一眼,这一声道谢,似是在与他决绝决裂。
朱讫慌了,然而,姜迟已端起药碗,一口气将药喝了。
喝完后,姜迟一言不发躺下,背对着朱讫。
朱讫唤了几声,姜迟均不应。
朱讫想着,这是落胎药,姜迟是定不知的。
便又安下心来。
想着,许是这药还是有些伤身子。
想到这里,朱讫脸色大变,起身急急出门,要出去找吴御医,来为姜迟诊脉。
朱讫走后,姜迟立马起身,忍着腹中的隐隐作痛,快步走到洗漱室,将含在嘴里的药水,全吐了出来。
孩子,你一定要撑住,一定要!娘不能失去你,不能!为了吐干净,姜迟将手伸到喉咙里,一遍一遍,直到吐出来的都是黄色的胆汁,才作罢。
又从袖兜里拿出熙王送来的保胎丸,吃了一粒。
腹中的隐痛,这才终消停。
姜迟后怕地软瘫在地上,一手捂着嘴,一手抚着肚子,哭了,哭得很伤心。
突然,室外传来急切的拍门声:阿迟,你怎么了?可是不舒服?快,吴御医,快过来看看,可是你那药有问题?!也许是心伤到极致,反而平静了。
也许是为母则强。
姜迟深吸一口气,抹干眼泪,站起来,将门打开。
朱讫急得不行,一下冲子进来,差点撞到姜迟。
好在他及时刹住了。
阿迟,你没事吧?你可吓到我了。
我真的很担心你。
姜迟内心冷笑,是担心孩子还没有打掉,所以再来确定吗?还真是煞费苦心呢。
面上却淡道:臣妾刚才觉得肚子有点痛,就去了下洗漱间,现在已无事了。
吴御医忙插嘴道:陛下放心,这是正常现象,待臣为皇后娘娘把脉,为娘娘调理滋补一下身子。
朱讫点头:对对,阿迟,让吴御医为你把把脉。
离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