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朝节前, 谢凤池给洛棠在外带了串精致的珠花回来。
洛棠讶异,因她从来不过这节日的。
以往是她不可出门与旁人一同庆祝,去年这会儿一是为了避让谢凤池, 二是为了给自己谋财路拼命写话本,连花朝节过去了都不知道, 还是崔绍后来欲言又止, 给她折了支新发的嫩桃, 她才恍然回神。
如今, 谢凤池手中的珠花华美异常, 上面用着鲜嫩的海棠瓣佐着色泽柔美的东珠,极尽糜艳,是春天里最迷人的一景。
可这朵和之前那只玉钗不一样,等时令过了,海棠就会枯萎, 只剩个漂亮光洁的珠子留在中央, 像汲取了所有生命长出来的瑰宝。
随着珠花被谢凤池一同带来的, 还有圣上准备给崔绍赐婚的消息。
洛棠只在起初愣了下,随后露出笑意:太好了。
谢凤池端详着她烛光下的容颜,不似作伪,便轻轻笑了起来:我以为你会难过。
洛棠神色坦荡, 甚至看向谢凤池的时候带了抹毫不掩饰的愧疚:没有难过, 先前不过是有所谋求, 害得崔大人失了礼度, 如今他能得圣上恩赐,放下过往, 我只期盼他能好好过他的日子了。
谢凤池听着那有所谋求, 笑了下。
他于屋内也规矩地束着发冠, 俊美又矜贵,笑时眉眼温顺,狭长的凤目微垂,像含着慈悲。
自从被夺情复入内阁,谢凤池便鲜少再穿浅色衣服,平日里不是绛色的官袍就是玄色的常服,整个人都沉稳内敛了不少,连带着此刻看起来,虽然只是静默不说话,却叫人觉得他在筹算什么。
洛棠乖顺地等他回答,半晌,谢凤池也才缓缓低碾了句:有所谋求。
洛棠垂下头。
可出乎意料的,谢凤池今日没有再同以往一般借题发挥来发疯,洛棠想着,应当是时间也久了,反复揪着她这唯一的错处实在也无趣了吧。
可不再揪着她的错,到吹灯后,却还是免不了一番折腾。
黏腻声中,洛棠小声小声喘着气,不敢看谢凤池,因每当此时,他眼神都依旧清明,会叫她十分羞恼于神魂颠倒的只有她。
难道她就生得不美吗?难道她就不够摄人心魄吗?凭何每次只有自己看他的脸,就会忘乎所以呢。
动静渐小,下人们低着头进来送热水,洛棠腰肢还酸软着,伏在男子结实的胸膛上难得休息了会儿。
片刻后,她才忍不住小声说了句,不公平。
谢凤池正缓缓濯水拂拭她的后背,闻言,被水汽熏得根根凝结的睫羽颤了颤。
他好似并不在意洛棠在说什么不公平,眼眸极缓慢地眨了下:那你想如何呢?洛棠想了想,总不能开口让谢凤池下次行事时,也迷乱些,更或者,让谢凤池与自己真正……她说不出口,也没这个立场要求,更害怕听到和从前一样的羞辱。
十分委屈,洛棠侧目便看到了桌上那珠花。
洛棠想了想,道:后日花朝节,侯爷可以带我出府吗?拂拭后背的手顿住了,浴桶里的温度似乎都降了下来,洛棠却不知发生了何事,直起腰看他,磕磕绊绊道:不,不行吗……我想去看花……我没去过……谢凤池定定地看着她,忽而想问她,是舒服的日子又过完了吗?她先前说,没去过庙节,与他出行是头一次,那之后发生了什么,她不记得了吗?洛棠却似乎没瞧见谢凤池眼中氤氲出比水雾更炽热的情绪,她还在自顾自委屈着,思量片刻,低落道:那不去了。
谢凤池眯起眼轻轻笑起来:小娘,你想好再说,万一我当真了呢。
才怪,他的手掌负在桶缘,纤长的手指轻轻叩打着,琢磨只要她再主动说出要走,干脆今晚就叫她永远留在此处。
水汽不知何时熏得谢凤池眼底布满血丝,再温柔的恶鬼,也终究有不可触犯的禁忌,能叫他转瞬撕裂人皮。
他是舍不得,可若是真到了要抉择的时候,他不能再当那个被放弃的。
却见洛棠垂着头,水汽熏得白玉泛红,柔软的身段半陷在水中,如妖姬出池,以万般风情蛊惑着没有见识的读书人。
她伸手攥住一抹谢凤池的黑发,轻轻揉搓:那明日侯爷回来,给我带些鲜花可好,我也想给侯爷做簪花。
过了许久,谢凤池才说了句好,又问要什么花。
洛棠本想说,君子如兰,不知可方便摘到兰花,可想了想,终归担心过分揣度了谢凤池的喜好,小声道,摘侯爷喜欢的花便好。
花朝节,本就是男女都簪花的美好时节。
翌日下朝,朝臣们一边心中担忧圣上,对方今日早朝已然咳了血,一边见到了正值盛宠的大理寺卿,还是要赶过去祝贺几声。
崔绍耐心地与众位大人道过谢,恰见谢凤池广袖长袍姿态雅正地路过。
他心中一沉,与众人告别,散布跨两步叫住谢凤池。
谢凤池正要去文渊阁后殿,与众阁老替圣上批阅奏折,商议真正的要事,闻声不急不慢地转身看向崔绍。
圣上准备赐婚,是你提议的?崔绍眼底发红,压着声音走过去。
谢凤池抬眸:崔大人是要道谢?崔绍眼中怒火滔天,可这怒火烧得太旺,一会儿也就烧没了。
他苍白着脸,咬牙闭上眼:谢凤池,你到底想做什么。
看寺卿好似闲得很,便好心求圣上给昔日好友促成一段姻缘罢了。
谢凤池真诚道。
崔绍胸腔里气血翻涌,几乎要像风烛残年的圣上一般咳出血来。
他明白了,谢凤池已经知道了,这些日子霍光藏在他府中,暴露了。
他深吸了口气,不知要如何为自己辩驳。
谢凤池也看出他的踌躇,嘴角露出抹薄凉地笑。
春风温柔,却在空旷地大殿前萧瑟得吹动广袖猎猎。
崔绍压低了声音,嘶哑质问:圣上如今……你即为近臣,便该多参谋国事,而非因一己私欲,来摆弄朝臣。
谢凤池沉默须臾,笑了下:不愧是你啊崔绍,不论什么情况下,都这般正气凛然。
他轻声道:你在带走洛娘的时候,也是想着,要救她出火海,是吗?崔绍咬紧牙,眼底一片通红,笔挺的脊背刚正得几乎要被催折!可谢凤池也只是说了这么两句,他神色淡漠,不再像这一年多以来,每逢想到洛棠被带走时那般头疼欲裂恨意滔天,不再像上次单独对着崔绍时那般,什么钻心地话都想扎在对方身上。
谢凤池淡淡看了崔绍一眼,转身离开。
他心里想着,今日阳光晴好,沿途百花绽放,他随意采撷几朵回府,也算风流快意,好过在此处,和个可怜虫喋喋不休。
可走到宫门前,他脚步又顿了顿。
他低头看了眼手中刚折得花,忽而觉得有些太过容易。
真的需要给她这个体面吗,她总是三言两语便调动自己的情绪,这当真是对的吗?谢凤池孤身孑立,脑袋又隐隐发痛。
半晌,他将花朵随意塞入袖中,转身重新宫里走去。
大皇子如今还被罚禁闭,因着圣上身体欠恙一直没能定下如何惩治,便利了他如今可以去问对方几个问题。
他清楚,为了哄骗洛棠,赵晟那日大致说了什么,可当时他不论如何设身处地想,都觉得她不该因为害怕而离开自己。
就像他的父亲,难道谢长昭不怕圣上吗?怕的连自己心爱之人都不敢留,可他后面还是那般卑微苟且地护着娴妃母子,至死不渝,就像他自己,难道他不怕她的身份暴露,给他带来灾祸吗?他又不是神仙,哪能清清楚楚看穿这世间一切运行之理,他只会为她的每一句话认真思索,为圣人的每一个旨意反复衡量,只要他揣度错了一步,那都是他的灭顶之灾。
世事岂会怎能如话本,人心岂可掐指算。
可饶是如此,他还是没放弃将她留在身边。
所以她也不该想着逃。
所以现如今,他决意去大皇子那儿再听一听,说服自己,她那时真的是单纯天真,被有心人挑拨了。
他还是愿意赏她个体面的。
入夜,淅淅沥沥下起小雨。
空气中夹带了丝丝缕缕各色的花香,将一整日的疲倦洗礼拂去。
洛棠等了许久,谢凤池都没回来,她抿着唇,神色有些恍惚,最后无奈,只能卸了妆面头饰,又沐浴完坐回榻上,抱着膝等。
幸好不到一会儿,谢凤池还是如约而至,他浑身湿透,且醉了酒。
洛棠愣了下,随即赶忙轻呼着去给他拿巾子擦拭,又叫丫鬟送热水来。
侯爷怎得喝了这么多酒。
她替他将湿掉的衣服换下,语气难免有些委屈,好似他将注意力都给了外头的人,放在她身上的就少了。
谢凤池眼眸微醺,俊美的脸颊旁被湿黑的长发黏着,看起来像个从雨幕中走出来,勾人神魂的精魅。
丫鬟很快送来热水,洛棠脱他衣服的手顿了顿,私心不想叫旁人瞧见谢凤池的身子。
他看着颀长瘦削,可衣服下掩着的结实躯体多好看,只有她知道。
等人走了,洛棠才瞥了眼,重新替他脱衣。
她的心思都写在了脸上,谢凤池缓慢地眨了几下眼,心中觉得很高兴,难得温柔且顺服,如从前那样诚实告知她:几位阁老临别邀约,不好推拂。
本没打算得到答案的洛棠愣了愣。
随即她从谢凤池的袖中得到了一朵鲜花,看起来是今日新摘的,保存极好,也没沾到雨水。
可……为何是杜鹃?我以为侯爷会选君子之兰。
洛棠接过,青葱手指拨弄了一番花瓣。
谢凤池眼神缱绻,醉中有些不识今夕何夕,只凝着那花,轻声笑道:望帝春心,托杜鹃。
他指骨分明的漂亮手指轻轻拨了下杜鹃:明日,带你出去,好不好。
洛棠难以置信地看着这醉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