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的膝盖本是极为私密的地方,不轻易裸露于人前。
若是单问后一句,未免有些失礼。
但有了前面几句的铺垫,仿佛这最后一句只是出于纯粹的关心,顺理成章地问出来的一样。
他面带轻愁,眼含怜惜地对她说出这句话,却使她差点消受不了。
尤其是,只要一想起,先前她在佛殿中做过的事,与他话中描述的截然相反的时候,她就会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心悸。
在他眼中,她或许皎白如明月,洁净若雪,温柔善良,虔诚信仰佛陀,是端庄又守礼的皇嫂。
但只有她自己知道,那完全是一个虚拟的假象,真实的她,比任何人想象中都要浪.荡。
虽然很不愿意承认,但一个个梦境,似乎如铁证一样,全部摆在了她的面前。
相雪露不动声色地避开他的目光,慕容曜如果知道他的皇嫂,在他眼中高洁无暇的嫂嫂,竟然肖想过他,会是什么感受。
她不敢想象,只能猜测,彼时他或许会用一种厌恶的眼神看着她,对她说:相雪露,你太令朕失望了。
不仅不配当皇兄的妻子,更不配当王妃,当皇家妇。
太后和国公是如何教导你的,这便是卫国公府的家风吗?这些难听的话语回荡在她的耳边,令她愈发害怕会在不久之后变成现实。
这让她更加提醒自己时刻注意谨言慎行,维护好卫国府的脸面,维护好自己在他心目中的形象。
毕竟,他此时是如日中天的帝王,万民敬仰,光彩耀目,手执江山,言出九鼎。
而她,只是一个无权无势的寡妇,死了丈夫以后,便什么也不是,还得仰仗他的余光,以后日子的好坏,可能不过取决于他随口的一句话。
这样的她,如何敢和他沾染上一丝一毫的关系。
本就一无所有,不想再因为别的事被他轻看了。
于是相雪露咬紧下唇又松开,尽量用最平静的语气回答他:多谢陛下,臣妇一切皆好。
她端起茶盏,遥遥敬他一杯,杯盏隔空相碰,两人目光交接的一瞬,她感觉自己又重新找回了自信。
做回了那个处变不惊,端庄得体的晋王妃。
却莫名感觉到他眼底的笑意淡了几分,只是顺着喝下了她的茶,不再多说话。
------------------------------------------------------当相雪露回到宫中的时候,连太后都很惊讶,问她怎么才待了一日不到,便回来了。
她笑着解释道,自己已经找到了心中所求,无需神佛再予以助益。
此次之后,她意识到,有些心魔梦魇,求佛无用,求道无门,只能靠自己来解。
若是内心一直困守其中,恐怕谁也不能帮她走出来。
终归,半年之期说长也长,说短也短,只要她能在这个期间守住本心,一切就可迎刃而解。
与此同时,嘉朝一年中最盛大的节日之一——花朝节,也即将拉开序幕。
花朝节起源于建朝之初,因元显皇后喜爱鲜花,皇帝故在每年八月之始,初秋季节,于宫中及京城以百花装饰,举行盛大节庆。
整个节庆要持续三天三夜,在此期间,不设宵禁,传闻在此时若登上皇宫中的高台,便可看见星河霄汉,万家灯火。
全天下各地运过来的美丽花朵汇聚京城一地,争奇斗艳,繁花似锦,其热闹繁盛甚至不下于年节。
今年,太后大感精力不如从前,又因相雪露此时陪伴在身侧,便直言让她多参与宫务,适时搭把手。
花朝节期间,要在宫中设宴,彼时宴请群臣,还要利用各地的珍稀花朵,对宫廷各处加之以布置装饰,事项繁多,耗费精力甚大。
纵使有女官加以协助,相雪露还是觉着,颇有些忙不过来。
连带着这几日,也没有去教过燕王。
慕容曜好似也被什么事务牵绊住了,最近一些时日,都未来过太后宫中请安。
直到花朝节前一日的下午,慕容澈一个人跑来了宁寿宫。
小孩子一天一个模样,蹿个子极快,相雪露半月不见,就感觉他好像快齐自己胸前。
远远地看见她,慕容澈就奔了过来,到了近前才刹住,尔后用一种幽怨又可怜巴巴的眼神看着她:皇嫂说好了教我丹青的,却好久都没来看我。
相雪露也颇觉歉意,半蹲下身,想摸摸他的头,但转念一想,慕容澈已经大了,便又收回了手,说道:不是皇嫂不想来看你,是被诸多事务缠身,实在无暇。
以后日子还长,总有机会教你的。
皇嫂以后会都住在宫里吗?慕容澈圆溜溜的眼珠子一转,忽然道,我前几日听太后娘娘说,皇嫂以后会长伴她身侧,那是不是我以后也可以时常见到皇嫂了。
这……皇嫂只是暂时住在宫中,陪伴太后,太久远的未来,现在是说不准的。
她思索了一下,只能这么回答。
为什么呢,住在宫里多好啊,不但可以经常看见太后娘娘和阿澈,还有吃不完的好吃的,为什么要离开呢?慕容澈眼里满是困惑不解,他望着相雪露,一副一定要她给出一个答案的架势。
见他用一副这种神情望着自己,就像被抛弃的小狗一样,非要从主人那里寻求到结果。
相雪露也不忍心糊弄或者欺骗这个真诚的孩子。
因为,皇宫归根结底只是陛下的家呀,里面住着陛下的母后,妻妾和子女,其他人不过是里面的暂居者而已,迟早都是要离开的。
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看向这个在皇宫里仍显得有些过于单纯稚嫩的孩子。
陛下登基不久,后宫空置,成年的皇子公主已经出宫见府,如今宫里不过只有寥寥几位贵人而已,所以总给人一种宫中无人的感觉。
但今年年末便是三年一次的大选,彼时后宫必定充盈不少新人,待到明年,或许就会有皇子皇女诞生,待到那时,宫中便不是现在这般安宁了。
皇嫂一介亲王孀妇,平白住在宫中,已是容易遭人非议,届时若是陛下大婚,娶了皇后,我就更不好住在宫里了。
如今也只是中宫空悬,我才能帮太后协理宫务。
说到这里,她忽然想起前些日子太后说过的一句有些奇怪的话。
雪露,如今让你帮哀家处理宫务,以后也会更加得心应手些。
当时她没有多想,只觉太后的意思是以后再协助她的时候,会更加地容易上手。
但现在想来,未免有些不太合理。
毕竟这六宫之中,可能最迟一年,便要迎来新的主人了。
她心中暗忖,应只是太后一时说错了话吧。
思绪回到现在,相雪露看到有些呆愣愣地看着自己的慕容澈,不由得涌上些心疼,她安慰他道:虽说燕王殿下,日后也要出宫开府,但如此一般,我们反倒能寻常相见了,福祸所依,大概便是如此。
这句话让原本怏怏的慕容澈重新焕发了活力,他在相雪露的身边转了好几圈,然后停下来摸着自己的小下巴,故作老成地说:那我一定得住得离皇嫂近一些。
说完,便自己先笑了起来,相雪露的心情也被他所感染,跟着微笑。
慕容澈这次来,除了缠着相雪露,说了好多天的话,再就是和她约在晚上于宫门口相见,说是要带她一同游览花朝节京城盛景。
相雪露原本不同意带他一个孩子出宫,但慕容澈却说自己已经得到了太后和皇帝的许可,出宫有人保护,毋须她担心。
她这才答应了下来。
------------------------------------------------------晚膳过后,她换上便服,提着一盏小宫灯,来到了两人相约的地方。
因着慕容澈说自己带了人,所以她并没有叫上什么护卫,只是一个人前来的。
慕容澈提前来了,原本就站在原地张望,望到了她,便开始急切地挥手,示意她赶紧过来。
他今晚虽然穿得也是便装,但装扮得很是规矩,看起来像王母座下的蟠桃童子一般可爱讨喜。
只是,他身边空空荡荡的,看似不像是带了护卫的样子。
相雪露小跑着过去,到了近前,微微蹙眉:就我们两个人吗?花朝节上人员繁杂,尤其到了晚上,更是人山人海,他们一对妇孺,很容易在人潮中被冲散。
若是因此出了事,便得不偿失了。
因着刚刚小跑了一段距离,说这话的时候,相雪露的额上沁出了一层细细密密,晶莹剔透的薄汗。
如同雨后花枝上的嫩叶,在灯火的映照下,显出闪烁着碎光的露珠。
她正欲从袖中抽帕拭汗,旁侧便有人递过来一张干净雪白的帕子。
相雪露下意识地接过,在额上轻沾细拭,擦到一半,才猛地顿住,想起这里除了她和慕容澈,并没有什么宫人。
她半僵着脖子慢慢转首回去,不期然看到一个在此时最不愿意见到的身影。
慕容曜一身深紫窄袖直裾锦袍,端的是极为修身,宽肩窄臀,挺拔如松,墨发仅以一银冠简单束之,少了些帝王的王霸之气,更多了些世家公子的贵气风流。
不知道他是何时出现的,相雪露发现他的时候,他正在静静地凝视着她,这令她越发局促起来。
所幸有慕容澈来活跃气氛,他笑嘻嘻地跳过来:皇兄平日事务繁忙,这次他好不容易才应了我。
皇嫂,这下你不用担心了吧。
相雪露无奈地想,这可真是安心,惊动天子本人陪他们出门,能不安心么。
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国朝发生了什么大事。
难怪太后能那么轻易放心一个六七岁的孩子出宫。
慕容澈贴在相雪露身侧,和她一同往前走着,悄悄地说:若是我们二人出门,带上些护卫,必定张扬,恐怕玩乐都不能尽兴。
若是皇兄在,那就不一般了,紫衣卫都会跟在暗处,经过的地方皆经过严密排查,有暗哨紧盯,既安然又没有危险。
看他还未长开的小脸上一副老神在在的表情,相雪露:……感情您老还挺会算。
三人坐上一辆马车,马车的外形经过修饰,去掉了一切能表明身份的纹饰,看起来甚是低调,路人见了,肯定以为至多是一户富贵人家出行。
决计不会想到坐在里面之人的身份。
也正是因为如此,这辆马车算不上宽敞。
相雪露挨着慕容澈坐,慕容曜最后上来,便只能坐在她的正对面。
她只要一抬头,就会对上他的视线,于是甫一上车,她便半侧着身子,隔着珠帘,看着马车窗外的风景。
装得是若无其事,只有微红的耳珠泄露了她真实的心情。
皇嫂?一道低醇的声音响起,显然不是慕容澈。
声音在马车壁内回弹了几个周期,相雪露才温吞地扭过头:……陛下您请说。
她以为慕容曜多半是要与她闲聊一些事情,路途无聊,十分正常,她也做好了准备,想好了一万种回复的话术,力求做到处变不惊。
却听他只是幽幽地将目光移到她的袖口,道:皇嫂用完以后,可方便将帕子还给朕。
相雪露呆怔了片刻,待到反应过来,脸颊在一瞬间染上了天边渲染千里的红霞。
第18章 18 难怪能生出这样俊俏的小公子……若不是熟知慕容曜的秉性,相雪露简直以为他是在故意为难自己。
但即便不是如此,她还是甚感羞窘。
方才那方帕子,她没注意便接过,已经被她擦了又擦,沾上了自己的汗珠。
后来随手塞回了袖子里,却怎么也没有想到,还会被慕容曜要回去。
她用几乎细不可闻的声音有些忸怩地说:方才那方帕子已被臣妇弄脏了,陛下若是紧着用,臣妇可以先将自己的帕子给您用。
朕不急着用,只是那方帕子,是朕母后为朕所绣,所余只有几件,故而才格外上心。
他耐心地为她解释着原因。
相雪露抽出帕子,看到帕子下方的角落里,果然以簪花小楷,绣着一个曜字,一时间,脸红得更加厉害,手拿着帕子,都不知道往哪里放。
慕容曜的生母,元贞皇后,在他幼年时便已去世,这张帕子,或许真是她留给他少许的念想之一,意义非凡。
但……靠近那个字周围的一片布料,被少许的汗水洇湿,留下了明显不同于周边的色泽。
这要她如何将之还给他。
她脑中空白了片刻,才勉力找出一句话来:陛下,不如臣妇先将您的帕子带回去,洗净晾干以后再送还给您,您看这样可好?慕容曜今日很好说话,他略一点头,朝她温温一笑:就按皇嫂说的来罢。
相雪露这才舒出一口气,将帕子塞回了袖子。
只是再不能像之前那样坦然处之,只觉袖子那里很是有些发烫,整个人坐在铺了软绵绒垫的马车上,却如坐针毡。
--------------------------------------------------到了快靠近京城主街的地方,三人下了马车。
这里的人已经是来往如织,马车再往里走,便是寸步难行。
华灯初上,路边的商铺纷纷摆起,令人眼花缭乱的商品罗列其中。
游人与亲朋们一同畅游街上,不时驻足停留。
相比其他年节,花朝节的京城更加美丽,虽然还未到正日子里,但是各地已经预备好了节庆的气氛。
放眼之处,无论是商铺酒楼还是路边小摊,都会以鲜花作饰,装点门面,讲究点的,一走进店内,便仿佛置身繁花盛景。
路边更是花团锦簇,摆放着礼部从各地搜罗来的花植,将整个街道都铺陈成了一条花之路,浸润在淡淡的香气中。
在这样的日子里,身边无论站着什么人,似乎面庞都柔和了许多。
有幼童头上带着一个花环,蹦蹦跳跳,不时有花瓣飘落。
慕容澈见了,兴致冲冲地说自己要买。
他一马当先,先跑到了路边一个卖花的摊位上,相雪露只好也紧跟了上去。
小孩子最是喜欢各种小玩意儿,慕容澈很快便被路边摊子上的琳琅满目的花迷了眼睛。
大呼小叫这个好看,那个好香。
他看到了很好看的一支花,便要拿起来往相雪露头上插,只可惜身高不够,踮脚够了半天也够不上。
卖花的摊主是一个慈祥的老奶奶,年纪大了,很喜欢像慕容澈这样的活泼的小孩子。
她见相雪露头上盘着妇人的发髻,又见她与慕容曜两人俊男美女,十分合眼,笑着开口道:夫人和公子这般容貌,难怪能生出这样俊俏的小公子。
话音刚落,四下寂静。
周围的人声,车马喧哗声仿佛被屏蔽了一般,三人同时停下了自己的动作。
就连慕容澈也松开了手中的花。
相雪露不知道自己脸上此刻是什么表情,如果可以,她想找条地缝钻进去。
她也根本不敢去看慕容曜,慕容澈现在是什么神色。
此地沉寂了半晌,连老奶奶都发现了气氛的不对劲,慕容澈率先反应过来:老奶奶,您弄错了,我哪是他们的孩子……相雪露紧绷的心弦松了松,只听慕容澈接着说:他们是我哥哥嫂嫂。
他说完后,面上神采飞扬,还不乏得意炫耀之意。
又转首对他们道:哥哥,嫂嫂,你们说是吧?相雪露才提起来的一口气差点断了过去,如果不是正在大街上,她可能干脆两眼一闭,晕过去算了,也比留下来面对这样尴尬的局面要好。
但她不能晕,还得接受摊主老奶奶打量的目光,努力挤出微笑。
慕容澈是一颗纯纯稚童之心,此事也怪不得他,估计多半是在宫里皇兄皇嫂叫惯了,此次出来,便顺理成章地改用民间的叫法继续叫。
她有些头疼,打算以后再纠正他,现在显然不是去解释的时机,说不定在外人那里,越解释越黑,最后不定会歪到哪里去。
毕竟正常人家,哪有寡嫂和一个成年小叔子,带着一个幼年小叔子出去玩的。
除非是有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事在里面。
相雪露还没想好怎么回话,慕容曜经过良久的沉默之后总算是开了金口。
嗯。
他轻轻地嗯了一声,没有多说别的,但却几乎等于是默认了慕容澈的那句话。
随后,他调转目光,看向摊子上的花朵,微微俯身,拿起了一支紫色的小花。
不过分艳丽,但是异常美丽精致,幽香扑鼻,远远就可以闻见。
这是开国皇后元显皇后最爱的花朵——弥兰花,也是花朝节的象征,处处可见。
他将那朵花,在指尖转了转,眸光凝在上面片刻,尔后,浅浅一笑,一瞬间,绽放出比花朵更惑人的光彩。
慕容曜上略往前倾,伸手将之簪在了她的发髻上。
相雪露一惊,猛然后退几步,说话都变得结巴:陛……差点就将对他的称呼脱口而出,还好及时止住了口。
相比相雪露的反应,慕容曜神态自若,他望着她的发髻,仿佛欣赏艺术品一样,眸中露出满意之色。
很美。
他说,不愧是,弥兰之花。
早在替她簪完花之后,他便微微地后退了两步,离在她不近不远的地方驻足欣赏。
举止甚是守礼,翩翩君子之态,仿佛只是欣赏这朵花的丽色。
每逢殿试之日,三甲放榜,天子总是要为进士及第者,亲手簪花,以示重视,愿嘉朝人才如香草美人的典故一般,世代流传。
(1)以往进士大多觉弥兰娇柔,不为甚喜,朕颇觉可惜,今日簪之,此花分明甚好。
慕容曜似乎今日颇有兴致,和相雪露说起了这些朝堂之事,倒很是消解了她的一大部分尴尬。
头上也似乎没有那么沉甸甸了。
她似乎总喜欢给自己自寻烦恼以及不自在,慕容曜原本也没有别的意思,她却总是大惊小怪。
相雪露有些暗恼自己如此情态,在心中提醒自己下次一定要镇定些,锤炼出刀劈火烧也撼动不了的心态。
慕容澈也买了一只花环,付过钱后,三人沿着喧闹的街边,一路慢慢地走着,参与到这百姓的喜乐中。
路过一家酒楼,里面人声鼎沸,好不热闹,慕容澈眼睛放了光,不住地往里面瞅着。
恰好被酒楼前负责揽客的小二看见,热烈地向他们介绍:几位来吗,好酒好菜都有,还有空余的包厢,一刻钟以后,就有傀儡戏上演了。
这让相雪露也起了几分兴致:傀儡戏,好看么?小二直拍胸口打包票:自然精彩,这可是我们酒楼的镇楼之宝,里面挤满了的人都是来看傀儡戏的。
于是三人便定了一间包厢。
包厢在二楼的位置,相比一楼熙熙攘攘的人群,清净了很多。
傀儡戏上演的戏台就在酒楼中间的空地上,从这里正好可以看得一清二楚。
他们点了一些点心,才上了一两盘,底下的人越积越多,很快就将酒楼围得水泄不通。
傀儡戏也在此时上演了。
戏台的帷幕缓缓拉开,还未看清里面的光景,便传来一道凄婉的女声:妾今岁丧夫,孤苦无依,家门败落,惨遭人欺,天可怜见,谁来救妾于水火——噫——戏台的正中出现了一只女子装扮的木偶,她一声素服,正跪于地上,掩面痛哭。
声音凄凄哀哀,不绝如缕,尽显绝望。
戏台周围的人声一瞬便小了下去,纷纷被带入了傀儡戏中的情绪里。
相雪露隐约从他们的话中听到,这个女木偶正是元显皇后。
不知因何事,哭得如此凄凉,相雪露有些不明白,于是便屏气继续往下看。
随着剧情的进展,她渐渐地明白过来了故事中的背景。
兴朝末年,天下大乱,兵祸四起,百姓流离,许多普通人家的男子都被抓去做了壮丁,一去就是数年,能或者回来的少之又少。
元显皇后的丈夫正是其一,被当地盘踞的叛军带走后,一度音讯全无,再次有消息的时候,带来的是他尸骨无存的讯息。
周边族人本就觊觎她家的财产,见她死了丈夫,更是连丑恶的嘴脸都懒得遮掩,直接上门来抢东西,还有甚者,甚至垂涎于她的美色,想将她占为己有。
这才有了戏剧刚开头的那一幕。
观戏的百姓看到这里,均是义愤填膺,恨不得想一个个上去收拾那些恶霸,相雪露的心也是揪了起来。
她只知道元显皇后在和成婚之前,曾嫁过人,不过对于所嫁的是何人,她并不了解。
亦不知道皇帝会何时出现,以什么身份。
剧情继续进展,元显皇后所在的雍城遭敌对势力的攻打,她为了避祸,收拾好盘缠,离家去了一处僻静的位置躲着。
对方粮草充足,兵马精锐,没用几日,雍城便被攻打了下来。
进城的军队严守军纪,并没有鱼肉百姓,整顿好之后,就开始处置欺男霸女的恶事来。
元显皇后躲藏了几日,终于敢出来,回到家中,却发现原本欺凌她的族人纷纷已被下狱。
听说,这是军队的统领亲自下的决定。
统领年轻有为,年仅二十几岁,便已统领了八十万兵马。
元显皇后正感佩于统领对她的恩德,便见家门被兵士团团围住,一名英武男子阔步而来。
他走到她的面前,一下子红了眼眶,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嫂嫂!原来这位统领,正是元显皇后亡夫的幼弟,她嫁来他们家的时候,他还是一个瘦弱的少年,多亏了元显皇后的尽心尽力,他才能读上书,养好身体。
后来,他同兄长一齐被抓了壮丁,但他却凭借自己过人的天赋以及运气,活了下来,多年奋斗,历经苦楚,到了如今,已是成了威震天下的兵马大元帅。
人心并没有随着功名利禄而变动,他的心中,始终记挂着在故乡的嫂嫂,他发誓,一旦回去,就要扛起家门,报答嫂嫂的恩情。
看到这里,不少观客都感动于元帅对寡嫂的拳拳之心,连慕容澈都忍不住说道:这大元帅,可真是好男儿,我若是身处此境,也会尽力报答嫂嫂。
此话一出,惹得慕容曜都多看了他两眼,但他却犹自不觉,依旧在那里品评。
相雪露恰好与慕容曜的目光对上,发现他的眸子此时黑沉沉的,像要将人的所有欲.望吞噬的深渊。
她不着痕迹地挪开了视线。
戏台上的傀儡戏继续进行着,相雪露却觉着,剧情的发展好像越来越脱离自己起初的想象了。
元帅对嫂嫂越来越关切,嫂嫂似乎也对元帅逐渐目露秋波,元帅南征北战,却无论在哪里,都要将嫂嫂带上。
对外他宣称,是不放心嫂嫂一个人,对内,他对嫂嫂晨昏定省,恨不得亲尝寒暑。
相雪露心中的某个猜想即将要破土而出。
终有某一日,天下大定的前昔,元帅对嫂嫂表明了心意。
他说,自少时,便是嫂嫂给他所有的支持与温暖,从此以后,他想得到她余生所有的温暖。
他不放心将她交给任何人,便决心亲自用性命来守护她。
自此,两人双宿双飞,携手一生,一同创下了煌煌盛世,这便是大嘉王朝的开端。
看到这里,所有人都显然明白了,这出傀儡戏讲述的便是嘉朝开国帝后的故事,戏中的大元帅,就是皇帝本人。
叔嫂之情,原本为大多数人所难容,但经过故事中漫长的铺垫,却又让所有人都觉得,他们在一起,乃是天经地义。
经历了那么多曲折,多年的相互扶持,情愫渐长,一同面对艰险,打下江山,创立不世伟业,让人看得心里熨烫发热,除了天造地设的一对,再也说不出其他话语。
相雪露亦是心中震震,未想到,开国帝后的故事,是这般的非同一般。
她亦是十分感佩。
但当情绪从戏剧中抽离,重新回到现实中的时候,后知后觉的尴尬涌上心头。
这个故事,男女主人公的身份关系,与她和慕容曜,是如此的相似。
同样的是寡嫂,同样的是年轻英俊的小叔子,一个丧夫未久,伤心泣涕,一个亲自上门,加以抚慰。
很难让人不多想。
纵使他们之间清清白白,但暗地里……至少对于她来说,并非问心无愧。
她偷偷用眼角去看慕容曜,却发现他面色如常,倒显得她一个人做贼心虚。
偏偏这时,慕容澈的声音不合时宜地响起,他带着一副求知的表情,偏头向慕容曜问道:皇兄,太.祖皇帝与元显皇后的故事,是真的吗?慕容曜温和地答道:正史并未记载得如此详实,戏剧内容,多由野史改编而成,不过倒也有五六分的可性度,广为民间流传。
慕容澈闻此感叹道:虽是惊世骇俗的禁.忌之恋,但也颇为打动人心。
说罢,他似仍意犹未尽,转了个话头,对相雪露说道:皇嫂,您以为呢?慕容澈眼巴巴地望着自己,慕容曜恐怕也在旁边盯着自己,相雪露一时颇觉口干舌燥,端起茶杯,第一次不顾仪态地猛灌了一口,抿了抿唇角,很是不自在地说道。
我也觉得……甚好。
旁的话语,她实在说不出,往日里学进去的墨水,此刻全部化作了云烟,一个词也吐不出。
话音未落,便听慕容曜若有所思地看着她说:若是皇嫂喜欢,朕回头命宫里的戏班将这出戏多加排演,上演给皇嫂看。
便是想日日观戏,也不在话下。
别,别……咳咳!相雪露差点被口中的茶水呛到,她一边拿帕子拭着唇角,一边仍不忘赶紧婉拒:不用陛下如此费心,此戏观之一遍便已足够,多看反而会坏了第一遍时的惊艳与兴致。
说完,便见他用一种奇异的眼神盯着她看了片刻,忽然一笑:确实,久闻不如一见,光听这些缥缈虚无的戏剧,也甚是乏味。
有些东西,除非是亲眼所见,世人才会接受。
慕容曜举杯向她遥敬:得皇嫂点拨,豁然开朗。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眸如一双黑曜石,黑不见底,透不过一丝光线来,暗沉沉的,仿佛有新生的暗潮在其下浮沉。
相雪露莫名地有了种不妙的预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