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内的灯已经尽数熄下, 只有床头的一盏小夜灯仍跳动着烛火。
少女的肌肤在昏黄的光线下显现出蜜蜡般的光泽,倒真有了几分西域舞姬的韵味。
她脚腕上的金铃叮当响着,发出清鸣,不知道练习了多久, 才终于随着舞曲动作一起停歇。
————-相雪露醒来的时候, 天色已明, 床侧的夜灯不知何时已经燃尽了灯火, 只留下几滴烛泪垂延下来,约莫是昨夜睡前,忘了熄。
她撑着身子半起来,看向不远处的桌案,上面还放着昨夜她获赠的那一套衣裙。
舞衣被整齐地叠放着,旁侧静静躺着那对金环。
一丝不苟地规整摆在那里, 好似从未被人动过一般。
她不由得微微蹙起了眉,以手指按上了自己的太阳穴。
昨夜,她好似深夜在案前点灯, 将衣裙展开, 仔细欣赏, 再后来……再后来的记忆便不太真切了,只记得好似看着看着,不小心伏案睡着了?又隐隐想起来一点。
她好似将舞裙上身了一番,至于是何时褪去的, 又是何时叠好, 何时上了床榻安歇的, 均是记不得了。
相雪露轻唤来侍女青柠,问及她昨夜的事,青柠解释道:今日奴婢晨起以后, 欲进来收拾一下房间。
甫一进来,便发现了王妃的舞裙和首饰散在桌案上,但总体上并没有太乱。
奴婢想着,应该是王妃昨晚试了以后,太过倦累,忘了收起来,便随意地放在了案上,故而奴婢进来以后,便替王妃将衣裙首饰一并归置好了。
青柠低声道。
原是这样,相雪露想,她又问道:那你进来时,见我是何样子?奴婢进来的时候,王妃在床榻上睡得正好,奴婢怕扰了王妃好眠,于是便出去了。
昨夜乃至今早的一些景象及事情,到了这里,大致也就有了个解释,只是记忆的深处还隐隐闪烁着什么,让她脑海的最里面突然刺痛了一下。
她扶额,捏了捏鼻子,醒了醒神,不再多想:服侍本王妃穿衣罢。
---------------------今晨,图雅公主邀相雪露一同游览御花园,顺便请她做半个向导。
早膳过后,她便离宫出发,经过使团居住的宫室附近时,忽然听到一阵女子的嬉笑声自不远处传来。
转角很快略过一小群人影,仔细一看,是昨晚那些展现精妙绝伦舞姿的舞姬们,她们似在嬉戏打闹,互相有些轻微的推攘。
约莫是习舞者的底子和习惯在那,她们打闹间不时地踮起脚尖,跳跃一下,或者拎起裙摆,微旋一圈。
动作伶俐娇俏极了。
相雪露的脑中却在此时莫名浮现出一段模糊的记忆。
似乎是昨晚,又似乎是一场梦,影影绰绰的。
她穿着那件华丽舞裙,在落地铜镜前婉转起舞,有一个人,在不远处坐着,高高在上地观赏着,品评她的舞姿。
她不记得他的相貌,在当时,她好像就和他之间隔着一层似有似无的屏障,未曾敢抬首看他。
只是专心于自己的舞蹈,极尽妍丽,处处按照着他喜爱的来,生怕哪里让他看着不太尽兴,以至于亲自下场来教。
她怕极了他的手按在她的腰间,明明也没有做些什么,但就是莫名地害怕,害怕那莫名的感觉传上她的脊背,害怕他冷淡平静的声音里却说着听起来并不平静的话。
虽然他只是单纯地让她练习在宫宴上看到的那些舞蹈而已。
他让她做一字马的时候,她亦照做了,可她还是忘不了,他在她两腿绷直,贴在地面时,贴在她的耳边,轻轻地说:王妃的柔韧性,还有待加强。
如此这般费力,待会做别的难度更高的动作,又如何受得住呢。
昨日看着倒是爱极了此舞,怎的,竟是叶公好龙吗?接下来,便是他清幽的笑声传来,还有他此时身上,散发的若有若无的松竹气息,也慢慢地逸散,传递到她的鼻端。
相雪露自然不想承认,似是想证明自己也并非意志软弱之辈,她暂时打起了精神,认真了些许。
只是,在这之前,她未曾想到,他竟然如此挑剔,像那些个最严格的舞艺大师,对舞蹈动作的标准也是要求甚多。
他在挑剔她的时候,总是义正言辞地道:若是认真将那些动作做到位了,又何需我来教你,让你反复练习。
不用心的人,总是要付出些代价的。
相雪露无法,只有将所谓西域舞中那些难度不低的动作一次次练习,直至熟练。
至少她现在在看到此类舞蹈的时候,只想远观,而不想亵玩了。
就算那只是一场梦境中的经历。
说到底,那人虽然有时候甚是恶劣,但身上的松竹气息是真的好闻,既不浓烈刺鼻,也不淡得令人忽略不计,一个将将好的味道,带上青年男子的阳光与成熟气息,干净清隽。
长这么大,身边便从来没有遇到过有人身上有这种气味的。
思绪到此,她只当是昨日因痴迷此舞过度,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于是便做梦都在跳舞,不过上天为了警示她这般叶公好龙之人,便让她亲自去体会了一番甘乐辛苦。
这个间隙里,相雪露已走到了御花园门口,图雅公主正亭亭立在不远处,等待着她。
她上前对她道:公主,实在抱歉,让您久等了。
图雅公主只是笑笑:无妨,是我来早了。
两人徜徉在御花园中的清新空气里,花朝节未过多久,御花园里还摆放种植着不少之前留下的各地珍奇植物,此行便很是有观赏性。
视线里景色怡然,人的心情自然也就不由自主地变好了,走了一阵后,两人之间的拘束都少了很多。
不知晋王妃,昨夜宫宴回去后,可有将那舞衣金环仔细瞧瞧。
图雅公主问道。
相雪露闻言脚步一顿,面色微僵,若那梦境是真,何止是瞧了,简直就是由里到外地切身感受了一番。
她慢慢地吐露道:昨夜回去以后,拿出来细细欣赏了一番,果真是绝妙。
至于亲自穿戴一下。
她摇了摇头,以我嘉朝的礼节,还是有些过于出格了,便只好束之高阁。
浪费了公主的美意,实在遗憾。
她微叹道。
王妃多礼了。
图雅公主道,我也很能理解,嘉朝与我西域却是诸多礼仪不同。
说话间,她用她那双盈盈的美眸看着相雪露:只是有些可惜,王妃生在了中原。
相雪露愣了一刻,问道:此话何解?图雅公主说:若王妃生在我西域,旁的不说,至少夫君亡故以后,可以另寻新欢,也不必守着活寡。
就算夫君是皇室出身,亦不例外,原夫家也不得阻拦。
本公主看王妃正是花颜玉貌的好时节,却只能守着一个牌位过活,着实可惜。
相雪露没有想到图雅说话毫无顾忌,竟是这么与她坦诚相对,怔住了一下后,方讷讷开口:公主言重了,我觉着现在的生活也甚是无忧。
不能选择的日子谈何无忧。
图雅摇了摇头,本公主活了这二十来年,行事向来无所顾忌,只图自己肆意自在,先前,我看上了我那名义上的小舅舅,还不是将他连哄带骗地弄了回来。
她说着话,剔了剔指甲上的丹朱:后来,时日长了,又有些乏味,本公主便又养了几个甚是得心的面首。
我们女子的日子,也未必就要那般乏味空寂的。
有时候,考虑太多道德,礼节,反而会束缚得自己不开心。
这是相雪露第一次听到如此大胆之语,颇有些冲击着她十几年来的价值观。
难道我们女子就合该压抑着自己的欲.望,不能像他们男子那般,寻个由头纾解吗?图雅说起话来,真是如她这个人一般,随性极了,又很是惊世骇俗。
不过被她这般冲刷之下,相雪露想起先前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忽然觉着,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了。
就算是她的梦又如何呢,她日常里皆是循规蹈矩,无半分差错失礼。
夜里的梦又岂在她控制的范围内。
就算梦见了那般的内容,也无什么大错,左右都是人之常情,她守寡多日,正常升起的思绪,又有何好羞愧的。
又不是真的在现实中上演了。
图雅的话让她豁然开朗,之前有些难解,压抑在胸口的情绪,也得以释放了不少。
以前是她太迂腐,才会白白庸人自扰了那么久,其实许多事,看开也就是一瞬间,世上本没有那么多好纠结的事。
便是连慕容曜先前与她阴错阳差之间发生的事,也不是那么让人羞愧万分,难以接受了。
他们从前是名义上的小叔子和嫂子没错,但是,慕容昀已经死了,不是吗?眼下他们就是男未婚女未嫁的状态,发生了那样的事,虽然是个意外,但是也没有对不起哪个第三人。
况且,之所以叫意外,便是只有一次,以后再也不会发生。
就连他们之间的纠葛,也只是一场单纯的意外而已,还是她将慕容曜当成了她的亡夫,又以为那只是一场幻梦,才会有后来的发展。
虽然某些细节,如今回忆起来依旧是头皮发麻,不愿再度提起的。
但是除此之外,她却是不需要背负太多的负罪感。
脑中的思绪经了一遭风浪后,她回过神来,都有些被自己惊住了。
怎就这般的功夫,她就寻到了如此多的借口,接受了与他之间发生的事。
第31章 31 苦的不是他未来的妃嫔?(含部分……图雅公主和相雪露两人在御花园一番游赏之后, 她邀请相雪露到自己居住的宫室稍作休息。
说要给她看些好东西。
相雪露未想太多,便径直答应下来,跟着她一同去了。
只是她甫一踏入图雅公主暂居的芳兰殿,便惊得呆了呆。
一进入殿门, 一个唇红齿白, 看上去十分清秀俊雅的小生便迎了上来, 主动接过图雅公主手持之物, 一边贴心地问:公主今日怎么这样快就回来了,可有累着?他的声音温柔清润,听得人心里发酥,果不其然,只见图雅公主的眉心舒展了不少:方和晋王妃一起游玩赏谈了一番,后来发现还是室内说话方便些, 便先回来了。
俊雅公子哦了一声,又转瞬对图雅浅笑道:那我去为公主和公主的贵客沏茶。
说着,他便浅步离开了, 观他背影仪态, 也是颇为端仪矜贵的, 任谁也想不到,这竟然是图雅公主的面首之一。
图雅笑着坐下,又以手示意相雪露也坐:这是我来京城的路途上收的一个小少年,还不错吧。
是很不错, 看上去实在不像是……实在不像是面首, 更像是哪家的小公子。
图雅挑了挑眉道:寻常人是得费些功夫, 不过以我公主的身份,还是好使的。
相雪露转念一想,说的倒也是, 图雅再怎么说也是一国金尊玉贵的公主,寻常男子都姬妾各色,她便是收几个优质面首,也无可非议。
虽然在嘉朝仍有些太过开放了,但或许在西域,这是司空见惯之事。
所以我才说,以晋王妃的身份,可惜了。
她的声音渐淡。
尔后,又突然凑近她,贴在她的肩侧说道:晋王妃,便真的没有什么打算么,以后人生路还长,这种一眼看得到头的生活,又有什么意思。
相雪露的身子僵了僵,沉顿了片刻后,垂眸道:谢公主关心,只是,依嘉朝惯例和仪礼,雪露已经知足。
嘉朝的律法自然没有规定宗室的孀妇改嫁一事。
只是,根据千百年来约定俗成的风俗礼仪,人们对各种超出他们认知与道德观的事务,也就不会那么宽容。
正在这时,茶水被先前那俊秀的小生送了过来,他姿态优雅地为二人各沏了一杯茶,动作行云流水,直到二人将热烫的茶水捧在手上,他才悄悄退下。
相雪露正奇怪他怎么不继续为图雅公主奉茶了,便立马见到一青衫曳地的俊朗青年自后方缓步而来。
这青年观面相不太像是中原之人,应是图雅公主那边地的人,皮肤是浅栗色,眼睛长得很是有几分——妩媚的味道?不知道如何形容,就是那种西域雪山之上的通体雪白毛茸茸的雪狐的眼睛的感觉,天生便有几分勾人,细觉又是纯净的感觉。
他上前来,站在了图雅公主的身后,伸手为她时轻时重地捏起了肩,一边捏还一边不时问道:公主觉着力道如何,还有哪里需要奴来为您按捏的。
他的声音果然如想象中的一样,清朗好听,句末尾儿又带着点微微的磁性,诱人的味道。
看着图雅公主面上露出的惬意享受的表情,相雪露低头微抿了一口茶,果然,到了一定程度,男女都是一样没什么区别的。
从前,她以为女子天生就是含蓄的性格,就算心里有什么情绪,也要克制着,谨言慎行,才不至于污了门风,而男子,生来性子就要肆意些,对权欲的野心,如同他们的好.色一般,是刻在骨子里的。
比女子要更勇敢,更有激情与力量去从事一些大业,天生在这方面更有兴趣,更擅长,与之伴随而来的是对美人的渴求以及薄幸。
现在想来,是她错了,虽然她现在还无法拥有像图雅公主一般的心态,互换境遇,也无法接受自己像她那样蓄养面首。
但,她至少不会再去随意评判这种行为了。
阿宁的手法是越发有进步了。
图雅公主赞许道。
那青年似很是惊喜,连声道:能为公主解忧已是奴的幸事,回去以后,奴会更加地精进手法。
嗯。
图雅公主懒懒散散地从靠椅上坐直了身体,好了,你先下去吧。
随着狐狸眼青年的远去,图雅公主将目光重新投在相雪露的身上。
相雪露也正好在看她,她今日仔细地一瞧,才发现图雅公主的的确确是一个真正的美人。
一双会说话的眼睛,闪着婉转流离的热烈与妩媚,鼻尖一颗小红痣,头发编成无数细细的发辫,缀着西域珍贵的各色珠玉,垂落在腰间。
相雪露见她微微地对自己眨了下眼。
便听她说:嘉朝的这些风俗本公主多半是了解到了,虽然觉得甚是不合理,但此时也无法。
不过,还是有些东西想赠给晋王妃,聊作心意,也不让您白白来我这一趟。
语罢,她便站起了身,侧身对着相雪露招呼着:王妃,随我到这边来。
相雪露被她这番举动勾起了好奇心,便也起了身,随她朝那边走去。
两人一路穿过宫室的外殿,向内走去,直到走到了图雅公主的寝殿。
却见她的脚步仍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到了这里,相雪露已经不是一般的好奇了,很少有人将不太熟的外人往自己的卧榻之所领,除非,图雅公主要赠她的东西,有着不得不存放在这里的理由。
进到了图雅的寝殿以后,她们又走了一小段距离,直到来到与图雅床榻处相隔不远的一处墙壁,上面嵌着一道小门。
图雅公主轻轻推开,带着相雪露一起走了进去。
进到里面以后,相雪露才惊讶地发现,这里竟又是一个不小的空间,至少有侧殿的一半大小。
里面有如何如何的东西就不细说了。
总之,图雅公主很是说了一些话。
她忽然就明白了,图雅公主先前铺垫的那些的用意。
先前她还奇怪,图雅公主怎么尽说那一些,还让她知道她的人。
方才,相雪露早在图雅说出第一番话的时候,就彻底懵了,半响都不知道作何反应,此时转圜过来,简直恨不得钻地消失。
便是她再愚钝,再懵懂,也大致猜出了图雅公主的意思。
来的路上,她真的是如何都没有想到,她会听到这些。
-------------------------------------雪滢幼时,常做一个梦,梦境的内容太过光怪陆离,以至于和现实都有种微妙的抽脱感。
在梦中,曾经煊赫不可一世的卫国公府,被相才良一家登堂入室,而她一夜之间,便被迫让出了院落,住到了国公府里最偏僻的角落。
她每日从此只有糟糠菜,再也没有新衣,从前的衣服,缝缝补补就再穿了,从前拥有的一切似乎都成了泡影。
但她并不最担心自己,而是更担心阿姐。
她已经月余没有联系上她了,现在她被困在府里,更无从探听她的消息。
直到一月之后,她想办法,拿出从前积攒的银两,让一个小厮出门为她寻找一下阿姐的消息。
小厮很快回来了,他冷汗如雨,对雪滢道:王妃似乎,先被陛下囚于瑶璋行宫。
为什么!雪滢大惊失色,阿姐又犯了何错。
这便不清楚了。
小厮摇头,听说是陛下突然下的令,或许,也不算囚,就是其余人都见不到晋王妃了。
听市井的小道消息而言——这个您听听就好,并不可信。
是晋王妃有人有了首尾,没想到珠胎暗结,现在是瞒不下去了。
不可能,阿姐绝不会这样。
雪滢坚决否认,她心目中的阿姐,总是若月华一般清冷高贵的美人,最是守规矩,她从前还打趣与她说她太过保守。
这样的人,如何会去做那些事呢。
她的心里,是绝对不信的。
梦境自此消失,但是很快,雪滢又进入到了下一个场景。
是一座华丽得甚至有些奢靡的宫殿,这里的一切都是用时间最难以想象的珍宝组成。
宫殿的最深处,有一位美人,她斜靠在贵妃椅上,面上的表情淡淡的,好似并没有住在如此地方的欣喜。
她遥望着远方,好像想看到什么。
雪滢梦中的视角慢慢拉进,到了近前,她骇然发现,这位美人就是她心心念念的阿姐。
不仅如此,阿姐的腰身也有着不正常的弧度,便是她再迟钝也看出来了。
怎会如此……她喃喃道,如何都不敢相信。
可是眼前的事实,又让她不得不相信。
那阿姐肚子里的孩子是……她不敢继续想象了。
雪滢抓住这难得的机会,想看一看阿姐,发现她大半晌都只是坐在那里,空茫地望着远方。
往日灵动的眸子里没有什么神采,她维持着一个动作很久,好似也并不觉得无聊。
她在想什么呢,雪滢想,可惜现在相雪露听不到她的声音,也无法回答她。
她观察了阿姐好半晌,发现她只是对期间宫人送上来的精致小点心也罔若未闻,只是放在那里,也不看一眼。
雪滢看向阿姐过于消瘦的身体,已经对比起来有些大的肚子,不由得暗暗忧心。
无论如何,也不能如此糟践自己呀。
她正这般想的时候,殿外的门忽然被推开,一个俊挺高大的身影走进来。
她看不清他的脸,只能看到他在地上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