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成只觉得气氛沉闷。
徐忆泽坐在沙发上, 抱着双手,拧着眉头,已经沉默了一个多小时了。
老兄, 你倒是说说啊, 到底发生什么了?辛成忍不住开口问道。
但却只换来一阵沉默。
他只能感慨自己今天有些点儿背。
去年钟琋过生日时, 徐忆泽正在从美国回国的飞机上。
当然, 徐忆泽提前就跟他打好了招呼,要负责去给钟琋送卡片和鲜花,只是没想到他偷偷摸摸地躲在楼梯间,却被李倩霖撞了进来, 吓得他手机都摔坏了。
那之后, 他觉得李倩霖就算不赔他一个手机,至少也应当对他心有愧疚。
但哪里知道,李倩霖居然跟郑安东说集团的心理咨询只是她的一小部分工作内容, 她不可能随时到集团来坐班, 需要集团给她安排一个可以随时差使的联系人进行工作沟通。
辛成记得他正好要去找郑安东, 偷听到了他们的对话。
郑安东还是有些为难地说:李小姐,您的需求我是理解的, 也是支持的。
但集团每个人都有职位和职责,要找一个人来负责这事儿,恐怕……大家都忙不过来吧。
李倩霖不客气道:也不会啊, 那个叫辛成的不是挺闲的吗, 就他吧, 如何?郑安东几乎是立马拍桌子同意:好的, 我会叫人通知他。
辛成躲在门外, 几乎是瑟瑟发抖了。
虽然他的确工作能力不算出众, 可郑安东是什么意思, 他就是那么个可有可无的人吗?李倩霖又是什么意思,他看起来真的那么闲吗!但无论如何,辛成本就不喜欢集团里的氛围,对所谓的学习管理经验也提不起大多的兴趣,于是就直接变成了李倩霖的半个助手。
今日集团有员工要找李倩霖,辛成便按部就班地联系双方,约定见面时间。
可李倩霖路上遇到大堵车,来晚了,那员工在咨询室里就开始大发雷霆,指着辛成的鼻子骂,甚至扔了烟灰缸砸到辛成的膝盖上。
辛成的心里委屈,这都是哪档子事,关他什么事啊,他明明是关系户进来跟着郑安东学习管理经验以便以后继承家业的,但活脱脱成了受气包。
他的膝盖现在还疼着呢。
辛成揉了揉膝盖,见徐忆泽周身气场还是十分低沉,不敢多说话了,慢慢走到厨房,从冰箱里拿出一杯奶茶,瞬间觉得心情舒畅多了。
他在徐忆泽对面坐下来,小心问道:老徐,说说呗,你在我这里坐了快两小时了,好歹透露一点吧?徐忆泽依旧没开口。
要不我带你去钟老师那里?让她来安慰你?很方便的,下楼就到。
徐忆泽终于算是有点反应,抬起了头。
辛成欢喜。
果然还是提钟老师管用。
没事了,我回去了,徐忆泽起身,我没事,有事也能没事。
所以说,到底是有事了?辛成吸着奶茶,傻愣愣地看着徐忆泽离开。
……邮箱里已经全是Jennifer整理好的各种材料了,徐忆泽将邮件一封一封地打开,微微咬住嘴唇。
他没有留意,他的嘴唇甚至被他咬得有些发白。
去年钟琋开题答辩,被专家指出涉嫌学术不端,她当场拿出了证据,再加上陈昊自己做贼心虚,很快便澄清了钟琋的清白。
只是没想到如今,这事儿却落到了他自己身上。
令他在科学界声名鹊起、获奖无数的一篇重磅论文,被质疑数据造假。
那篇论文是他在博士毕业之后发表的第一篇高级别文章,是在博士论文基础上进一步研究而得的。
只不过钟琋面对质疑,能很快拿出证据,是因为她的研究还正在进行中,那些证据随手可得。
但他的那篇论文却是许多年前写的了,至于证据……原本是有的。
但蹊跷的是,美国的实验室上个月被盗了,一些原始材料不翼而飞,一些被当场烧毁,只剩下一些焦黑的灰尘。
而正当Jennifer负责着检查实验室的失窃情况时,就有人向ORI指控他数据造假。
听起来十分巧合,就像是有人刻意安排的一样。
如今负责此事的学术诚信官正在进行甄别,Jennifer则认为不能坐等ORI调查而自己只是干等着,必须得赶快找到丢失的东西来自证清白。
对于科学家而言,科研能力很重要,但社会名誉也很重要。
这件事拖得越久,对他越没有好处,就算最后证明他受冤,但很多的研究,一瞬即逝的产出机会,就都没法追回了。
他得回一趟美国。
徐忆泽只觉得从心到身都十分难受,却是有苦难言。
钟琋虽然也是曾被诬陷,但被认定有罪的、被万千人指指点点的感觉,他比她感受深得太多太多。
十多年前,高考誓师大会的那个晚上,他的亲生母亲,当着警方的面,指认他杀害了他的继父。
刀柄上有他的指纹,他甚至连辩解都没法辩解,警方甚至认定他有着毋庸置疑的杀人动机,因为继父待他和他母亲不好,他一直怨恨在心。
人证,物证,动机,皆有。
死在血泊中的男人,双眼还睁大着。
发了疯的女人,神志不清地指着他大声喊道杀人凶手,他就是杀人凶手。
审讯室里炽白的灯光,让他有一种失明的感觉。
还有旁人鄙夷的目光,像刀子一刀一刀一样剐着他的肉,将他推下无尽的深渊。
徐忆泽猛地坐了起来。
是梦。
他全身都已汗湿。
刚才那个梦太真实了,他甚至有些迷惑,那件事是否才刚刚发生,他是否还是十多年前的那个无助而绝望的少年。
日光从窗帘缝隙里透了进来,一道细直的光落在他的床尾。
这才让他有一种彻底清醒过来的感觉。
他抹了一下额角的汗。
那的确是梦,但他的梦魇。
他一直以为,他妈妈自杀后,他就真正解脱了,他才有勇气重新回国。
可事到如今他才明白,从十八岁到现在,原来噩梦一直没有结束。
……有人敲响了钟琋办公室的门。
钟琋手上正忙着事儿,头也没抬,就直接说着进来。
有人站到了她的办公桌前,却没有说话。
钟琋这才停下手中的事情,抬起头。
是唐亮。
钟琋主要负责唐亮他们这个年级的学生工作,而唐亮是班干部,时常到办公室来帮忙做一些杂事,因此钟琋与唐亮算是比较熟悉。
当然,唐亮来办公室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给钟琋送卡片。
钟琋自然也以为唐亮是为了送卡片而来,很是自然地摊开手:给我吧。
唐亮却迟迟未动,双唇有点微不可查的颤抖。
见他这个模样,钟琋摊开的手,不由自主地握拢,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钟老师,你……唐亮有些结巴起来,你……听说徐老师……徐老师的……事……事情了吗?徐老师?徐忆泽?!钟琋蓦地感到脑袋像被重击了一下,但她还是竭力地让自己声音显得平静,他……怎么了?我们学校……还有……H大……都停了他的手上的……手上的工作……唐亮有些喘,显得呼吸紧张,美国那边……说……说他……数据造假……所以……所以他……唐亮结巴而慌乱,但钟琋还是大致听明白了。
她颤抖着双手,打开电脑,在搜索栏里面输入了徐忆泽的名字。
因着并不是什么明星,他的新闻并不算多,以前也不过是获了什么奖发表了什么科研成果之类,而现在关于他的头条新闻却是——徐忆泽深陷造假风波!钟琋深深吸了一口气,而后屏住呼吸,强逼着自己将新闻前前后后看了一遍。
新闻的配图应是美国那边的机场拍的,徐忆泽被记者们围着。
而他将帽檐严得很低,她看不到他的脸,不知道他是什么表情。
怎么会……钟琋只觉身子都瘫软了,无力地靠在椅背上。
唐亮这时候算是回过气来了,说话也清晰了:钟老师,我……我相信徐教授,他绝对不会造假的……钟琋抬眼,苦笑着,半晌才道出几个字:我知道。
……H大率先出了公告,而A大的天文与物理学院也很快发了红头文件,暂停了徐忆泽的特聘教授待遇与相关工作。
很快,媒体上也报到了此事。
在食堂吃饭时,钟琋还听到旁边一桌,一个男生正在神秘兮兮地对朋友道:真没想到徐忆泽是这样的人啊,别看他人模人样的,他那么多的成果,还不知道是怎么出来的,说不定都是作假弄来的。
你不会是因为你女朋友喜欢徐忆泽才这样说的吧?朋友说。
呸,喜欢个屁,那种垃圾谁会喜欢啊,男生嗤着,只有那些不懂事的小姑娘才会被他骗!钟琋心里很是不快,盯着那个男生。
男生也是倔性子,瞪了回来:喂,看什么看啊,我说得不对吗!你不会就是被他外表给迷惑了的吧?是非不分的!朋友拉拉她,小声劝:喂,这是地理学院的老师,别乱讲!那男生便是一副吃瘪样。
钟琋克制住情绪,冷静道:说话是要讲究证据的,你们法学院的老师没教你吗!以后你做律师、做法官,是不是就要胡编乱造来构陷旁人?你这样的人多了,我们国家的法治还会好吗?男生吃惊地张嘴看着钟琋。
钟琋不愿再与他多说,端着餐盘便走了。
夜晚,她在床上辗转反侧,始终是难以入眠。
她想起她上大学时,在临近寒假的一个风雪夜里,她接到了刘伯给她打来的电话,告诉她已经查到了徐忆泽的情况。
她年少时期最为绚烂的一道光,在她不知道的时候,落入了尘埃之中,沾染了最脏最黑的污垢。
但幸而,最后他被无罪释放了,他并没有错。
熄了灯的黑暗房间里,手机的光突然亮了起来。
钟琋开灯坐起,竟是钟母发来的信息。
【妈妈:琋琋,不知道你睡了没。
我看到了电视上报道小徐的事情。
现在这个时候,我想他应该很需要得到安慰。
】钟琋对着手机,默默坐了许久。
然后才找到了徐忆泽的微信,看着他的头像。
教室里整齐的桌椅和蓝色的窗帘。
她迟疑了一下,才按下几个字。
【钟琋:我相信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