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话, 初沅不敢有片刻耽搁,她连忙推开身边的谢言岐,踉跄着往长公主那边走去。
看着她脚下的趔趄步履, 长公主的眉头不由蹙得愈深。
她上前几步, 伸手扶住迎面走来的初沅。
初沅外面裹着的大氅倒是干净簇新,然而里面穿着的衣裳却湿透。
托住她纤细皓腕的同时,长公主手上也触到一片湿润的凉意。
素英。
长公主唤身旁的宫婢, 带公主去隔壁的暖阁更衣。
一边的素英连忙颔首应道:是。
初沅就着素英的轻搀,沿着回廊走远。
将要迈过暖阁门槛之时, 她顿步回首,望向回廊那头。
交错竹枝影影绰绰地将廊道里的情景掩映, 她只能透过斑驳的碧影, 依稀瞅见那道身着深绯官服的身影,立如芝兰玉树,挺拔高挑, 直如画中人一般。
恍惚之际, 初沅似乎又记起, 粼粼波光中, 潺潺静水旁, 那人和她相距咫尺,四目相对之时, 轻声说过的话。
——公和私,皆是为你。
他嗓音蕴着暗哑。
一字一句,无比清晰地落在她心上。
从始至终, 他漆黑的瞳眸都逼视着她, 汹涌而又克制的情意, 几乎要将她吞噬。
可, 若是为她,又怎会这般吓她?望着斑驳竹影遮掩的那道挺拔身影,初沅没由来地心脏一跌。
她将双手交握于腹前,缓慢攥紧细指,心潮起伏。
她的打量,只在瞬息之间。
旋即,她便未做迟疑地提起裙摆,迈过门槛进到暖阁。
然而廊道这边的长公主,却还是对她的目光流连,有所察觉。
长公主两袖合拢,冷着眼神,打量间距不远的青年。
因为还未得到长公主的免礼,谢言岐眼睑半垂,始终维持着揖礼的动作,然而肩颈却挺括,镌刻着青松之风骨,清隽挺拔。
很难不让人透过他,看到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骁将谢大,和那个惊才绝艳的状元谢二。
他兼具着,他大哥的劲拔,和他二哥的端方。
然而此时此刻,长公主的眼前,却仅浮现着方才,他扶着初沅腰肢的那一幕。
还真是,动作熟稔,一举一动之间,都流露着的风流。
因着过往她和镇国公府的交情,她对谢家的这三位郎君,或多或少的,都有些了解。
尤其是谢二郎谢言岭,昔年的太子伴读。
她记得,那孩子最是恪守君子之仪。
怎么他的三弟,就这么、这么……长公主细眉蹙紧,吐纳着,压抑着,须臾过后,终是出言问道:谢大人,能解释一下吗?谢言岐不紧不慢道:是臣失责,未能护住殿下,让殿下落水。
然他语调疏懒平缓,实在听不出,他有什么忏悔之意。
况且,长公主也并非是想问这个。
她更想问,他和初沅,究竟是怎么回事。
她又不是眼盲,看不出他们之间的情愫涌动。
他们家初沅看着就很清纯,濯濯不染纤尘,又如何玩得过,眼前这位秉性风.流的谢三郎?只不过当今世道,亲密之举,终究是于女子的名声有损,长公主也不好提及方才之事。
她没想重提,谢言岐却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他将两手平合于胸.前,脊背躬得愈低。
这就显得有些郑重了。
他道:今日之事,臣,自会担责。
担责。
担的是哪门子的责?是未能相护之过,还是逾越亲密之举?这话,长公主还真是没法答。
倘若他指的是前者,她确实想让他领罚。
若是后者……不、需、要。
应,或是不应。
都让长公主意难平。
她微抿唇角,尚未来得及言语。
这时,隔壁太子的厢房,忽然吱呀拉开门扉。
太子妃将初沅安然归来的消息告知太子以后,太子便让她出屋,去叫谢言岐回禀事情始末。
太子妃莲步轻移走近,站定于长公主身旁。
她的目光在无声对峙的两人之间梭巡,最后,捺住心中的不解,望向对面的谢言岐,温柔笑道:谢少卿,还请换身衣服,随我去见太子殿下罢。
闻言,长公主微抿唇角,迟疑着,没有说话。
——迳儿的这位太子妃,就是过于心善。
理该让这谢三郎,多受会儿凉的。
但她又不好制止,告知方才的事情。
省得这事越闹越大,到最后,不好收场。
长公主看着谢言岐施然一揖,随即,跟着太子妃身边的宦官离去。
没忍住地,白他一眼。
***谢言岐在隔壁的一间屋里换过衣裳以后,便随着太子近旁的宦官,进到太子所在的那间厢房。
这时,太子肩上的箭镞已经拔出。
医工为他将伤处包扎好,雪白纱布层层缠着他的右臂,却还是不可避免地,渗出小片的殷红血迹。
因着伤痛,太子的面庞尤为苍白。
他欹靠在美人榻上,询问的嗓音亦是单薄得虚弱,你是如何得知,这些人……咳,会在今日再次动手的?初沅如今是隐瞒着身份,留在长公主府上。
可她自个的府邸,仍是有金吾卫严阵把守。
外面的人见状,只会以为初沅还在公主府。
原以为这样会万无一失,谁曾想,那个幕后黑手竟还是找到此处,趁机动手。
思及彼时的惊心动魄,太子不免心有余悸。
谢言岐若有似无地笑了下,抬臂合手行揖礼,道:是臣之过。
随后,他如实地将今日筹划全盘托出。
包括通过林评事的告假,猜出诗会的真正目的。
以及,由此自然而然地想到,那个神鬼莫测的幕后黑手。
于是他就让奚平扮成那伙黑衣杀手,掳走初沅,先发制人。
而筵席这边,因为顾虑金吾卫不能及时赶到,他便飞鸽传书至镇国公府,于府中调兵,过来护佑席上宾客的安危。
熟料意外横生,初沅竟在挣扎之时,不慎落水。
是以,他们才会这般浑身湿透,狼狈而归。
听完,太子豁然之余,又不禁蹙起了眉头。
按理说,这个谢言岐既能有如此城府,步步缜密地推测、布局,应是能有更好的法子平息此事,譬如提前告知他们这场潜在的刺杀,来个里应外合,为何就,选了最骇人、最麻烦的一种?他们受些惊吓倒无所谓,骇着初沅,那就不是小事了。
太子看着如松如竹立于不远处的谢言岐,莫名地,觉得有些胸闷。
他摆摆手,叹道:既然谢少卿深谋远虑,那么这件事情,就交由你来处置罢。
还请谢少卿能在五日之内查出真凶,还我们一个安宁。
尤其是,能让初沅恢复以前的生活,不必再像如今这般提心吊胆。
他这话,明是认可,可似乎,却还藏着那么几分为难的意思。
要知道,之前由金吾卫追寻真凶,并未给他们限定时日。
金吾卫一连调查半月,都没有任何眉目。
谢言岐自是能听出太子这话的深意。
他无所谓地应道:是。
不过,为了昭阳公主的安危,这些时日,就请殿下莫要……谢言岐停顿片刻,咬重字眼,再办今日这样的筵席。
这种鱼龙混杂的场合,确实容易有疏漏,给初沅招来不测。
太子思忖片刻,觉得有理,于是便颔首应下。
闻言,谢言岐不由提了下唇角,多谢殿下。
太子蹙眉打量着他,实在没懂,他在谢些什么。
***筵席就在这场变故中终止散去。
稍微聪慧些的,不难由此猜出初沅的身份。
毕竟,这伙黑衣杀手来势汹汹,不可能只是为着长公主身边的一个门客而来。
再联想先前,昭阳公主遇到的刺杀,宾客里边的部分人,自是或多或少的,有了些许猜测。
他们各怀心思地,送上自个的关切。
结果,都被长公主身边的宫婢素英拦在外面。
屋内,长公主拉着初沅的手,和她并肩坐在榻上。
看着初沅的那双澄澈瞳眸,长公主不禁暗自叹息。
那谢三郎生得一副风流相,一看就是个不安分的。
他们家初沅如此干净不染纤尘,恐怕,吃亏不少。
一想到他们亲密相拥的场景,长公主就忍不住地心梗。
她握了握初沅的小手,尽量放轻语调,问道:阿妧,你告诉姑母,你和他,到底是怎么回事?那日在红袖招,是不是,也是和他?当时,初沅去隔壁更衣,耽搁了快半个时辰。
这么久的时间,不可能只是换衣裳。
后来她觉察到不对劲,去那间屋子寻她,尽管没有发现旁人的踪迹,但是屋内东倒西歪的桌凳,床上凌乱褶皱的茵褥,以及,初沅当时红到娇艳欲滴的樱唇,无不在昭示着些什么。
她是过来人,心里自是有猜测,却没有戳破。
这些年她并未再嫁,其实,府中或多或少地,还是豢养了几个面首,日子自在且快活。
如果初沅有这个意愿,她也并不反对。
但若是被旁人诓骗着给了,那就不一样了。
对上长公主投来的凝重目光,初沅心尖微颤,搁在膝上的小手,无意识地蜷了下,姑母,那天的事情,你竟然……知道吗?她没有反驳,漂亮的眼睛里蒙着一层水光,晕着几分惶恐、几分难堪。
听完这话,长公主几乎要背过气去。
原来、原来那个谢三郎,当时真的在她隔壁房间,把初沅给欺负了!可怜他们家初沅,不通人事,就这样被他、被他给……长公主不由气得眼冒金花。
她单手按住心口,极力地平复着,压下那股怒火。
她怜惜地瞧着初沅,道:阿妧,你放心,姑母……一定帮你做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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