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一刻, 锦庭院。
云锦珊悠哉靠坐在黄花梨透雕玫瑰椅上,顺手接过方嬷嬷递来的热茶,慢条斯理地酌饮着。
这时候, 一阵凌乱跫音由远及近, 她在热茶腾起的水雾中抬头,看向了娉婷袅娜齐进屋的一众美人。
柳娇花媚,婉约婀娜。
而低眉敛目站在其间行礼的初沅则尤为夺目, 不需她颦笑,便足以倾动满城。
云锦珊不经多看了两眼, 随后放下手中茶盏,慢声吩咐了几句。
这话里话外, 无不是敲打之意——就是要她们在今日的宴席上好生招待, 莫要怠慢了诸位贵客,坏了她的事儿,否则的话, 就别怪她心狠手辣不留情了。
说到此处, 她浅抿一口茶, 润了下嗓子, 道:今日受邀前来的客人, 都是些有头有脸的人物,你们都记住我说的话, 快些去准备吧……初沅留下,我有些话对你说。
这突如其来的指名,无疑是阎王殿上点到, 没什么好事儿。
初沅的眸中蓦地漾起慌乱, 她极快地看了云锦珊一眼, 又迅速垂下头, 紧张无措地掐紧了手心。
随着身边的脚步声纷沓走远,屋内很快就只剩了她,云锦珊,和方嬷嬷三人。
短暂的相对无言中,初沅似乎意识到,接下来究竟会发生些什么。
果不其然,在她茫然无措的下一刻,云锦珊敲了敲杯沿,红唇微启,开口慢声道:初沅,是你老实交代,还是,我让方嬷嬷再动一次手?能让方嬷嬷再次动手的……那就只有之前未完的验身一事了。
初沅知道,云锦珊都对她的怀疑,都是源于她以前在浮梦苑的劣迹,以及那个可疑的香囊。
没有实际的证据,她是不会动她的。
想明白这点,初沅极力稳住心神,柔声回道:姨娘,初沅的生死,就在您的一念间,所以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她这话说的,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于她自己而言,她之前所做的种种,都是在存亡关头的抉择。
听在云锦珊耳中,则变成了另外一层意味: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她处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自然是小心谨慎,不敢有任何的行差踏错。
闻言,云锦珊若有所思地抬头,瞧了她一眼后,忽然勾起红唇笑道:那好……方嬷嬷,去吧。
话音甫落,初沅便不自觉地抖了下眼睫,若非紧掐着掌心,有疼痛时时提醒着她,她怕是要在此刻失态露了馅。
看着逐步走近的方嬷嬷,初沅的心中,铺天盖地袭来了绝望。
这次、这次她又能如何逃脱?就在她不知如何是好,举步维艰之时,方嬷嬷终是止步于她跟前,颔首道:初沅姑娘,随老奴到隔壁去吧。
***赏花宴设在临湖的水榭上,时值辰时二刻,席上已陆陆续续来了不少客人,觥筹交错,把酒言欢,寒暄的笑声漫至庭院的每一个角落。
初沅面覆轻纱,身着菱纹罗湖蓝舞裙,在方嬷嬷的指引下,从长廊的另一端徐徐走来,身姿窈窕娉婷,缓缓掠过斑驳的绿荫,若隐若现。
每靠近台榭一步,她的视线便跟着清晰一分。
直到最后,席间的情形尽览无余。
初沅提起裙摆,慢步走上了台榭。
温柔抬眸的一瞬间,台下此起彼伏响起的,尽是惊艳的唏嘘。
她受惊似的颤了下眼睫,无声环视着周遭的声色犬马。
此次来的,多是官员或富商,他们纵.情声色,溺于喧嚣,看她的眼神,和浮梦苑的客人没甚区别,都充斥着露骨的、淫邪的欲.望。
其中,更不乏她的老熟人。
梁威坐在席间,仰首睥睨着她,在她将视线扫来时,他更是颇有深意地摸了下嘴唇,笑得势在必得,既猥琐,又渗人。
一看到他那张油光满面的脸,初沅就不经打了个寒颤,想起那日,被他当众羞辱的难堪和绝望。
惊惧之下,她怯怯退了半步,颤着目光无助四望。
——可她并没有在席上,看到谢世子的身影。
意识到这点,初沅如置身寒地,整颗心都凉了半截。
她不甘心地再确认了一遍,希冀落空的绝望,逐渐溢满了心口,沉甸甸的,拽着她的情绪不住下跌。
——原来,不曾应允的承诺,是不会实现的。
初沅觉得,她现在就是被群狼环伺的一只羊,怎么逃,都躲不过死亡的命运。
鼓声起,琴音奏,她慢半拍地甩开水袖起舞。
从风回绮袖,映日转花钿。
抬手折腰的每一个动作,都是蛊惑人心的迷魂调,撩弄男人们的心弦。
他们望着这惊鸿一般的舞姿,逐渐迷离了目光,荡漾了心神。
而随着曲乐的由缓转急,初沅也在台上连续旋转起来,轻薄的裙袂在风中荡起,如花瓣层层凋落。
眼见得,她身上就只剩一件勉强蔽体的轻罗裙衫。
这个时候,席间忽然传来一阵躁动。
初沅在急速的转身之际,无意地用眼角余光瞥见,台下多了道,徐徐落座的身影。
初沅有瞬间的愣神。
下一刻,一条细长的黑线飞入眼帘。
她还没能反应过来,便觉腰间被束缚,旋即,身子倏然一轻,她就像是被疾风托起般,轻盈地从台榭上跌落了下去。
不是意想中的摔倒,她稳稳落在了一个坚实的怀抱中。
——那个她以为没来的男人,此时,正一手牵着她腰间的系带,一手揽住她的肩,垂眸看她的眼神,噙着细碎的笑意。
整件事情的发生,不过在瞬息之间。
原本正期待着美人怒然绽放的男人们,还没等来舞曲的高潮,就见得新来那个谢世子从腕间解开襻膊,忽地往台上甩了过去。
轻歌曼舞的美人被襻膊绑住了腰,再被谢世子这样一拉,便中断了舞蹈,温香软玉的,扑了谢世子满怀。
初沅蜷在谢言岐怀中,睫羽似蝶翼振翅,闪动着惊魂未定的余悸,浓睫上,好像还挂着点儿细碎的泪光。
——毕竟刚刚那一瞬,她是真的身体腾空,没有任何的支点。
哪有、哪有这样吓人的?她的小手略微发颤,虚虚抵在谢言岐胸膛,显而易见的后怕和抗拒。
谢言岐眸中映着她的可怜模样,眉眼间的笑意却是愈深了。
他笑得胸腔微震,薄红的唇翕动,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这就吓到了?初沅那双漂亮的眼睛蓦地睁大一圈,满盛讶然。
这,这哪只是吓到?明明整颗心……都被他攥得紧紧的了。
初沅颤睫垂眸,没有说话。
谢言岐此举着实出人意料,从变故中缓过神来的客人,不禁宣泄起怨愤来——谢公子,你这是在作甚?就是就是,初沅姑娘还在跳舞呢?你怎么一下子就把人给抢走了!你这不是扫了大伙儿的雅兴吗?……听了这些话,谢言岐侧目而望,漫不经心抬眉的动作,还真是不可一世到了极点。
锋锐,骄矜,有意无意透露着凌人之上的傲气。
却又叫人对他无可奈何。
他低低嗤笑出声:怎么,我看中的人,还要我拱手相让?话音甫落,主位上的庞延洪和云锦珊便忍不住相视一笑。
——看来他们这步棋,还真是走对了。
庞延洪忙是笑着起身打圆场,道:诸位莫急,不过就是个女人罢了,咱们刺史府上,还有许多呢!说着,他缓慢地拍了几下手,随着拊掌声落下,一行环肥燕瘦的美人便从旁边走出,娇笑着倒在男人们的怀中。
尽管对谢言岐的所作所为有些不满,但东道主都如此偏袒了,他们也束手无策,只能暂时接下这样的补偿。
一时间,席间的客人尽是左拥右抱,和姑娘们卿卿我我。
有那么几个不规矩的,都直接摸到姑娘们的群下了。
这集众发.春的靡靡景象,着实令人脸红心跳。
简直和倡楼无甚区别。
初沅无法想象,倘若谢世子没来,她会落得何种下场。
就在她庆幸之时,主位上的云锦珊,忽然就轻飘飘地给她递来一个眼刀。
是警告,更是无声的逼迫。
初沅被她看得一愣,下意识就攥紧了谢言岐的衣襟。
察觉到她这极轻极细微的动作,谢言岐不解地挑了下眉。
他回眸,却看见怀中的小姑娘伸手提起案上酒盏,仰首灌了一口,随后,两条纤细的手臂圈上他脖颈,水袖顺势滑落堆在臂弯,露出一截莹白。
她含羞带怯地望他一眼,带着醉意的馨香,带着柔软的触碰,轻轻地,挨上了他的唇。
谢言岐整个人怔住,恍神间,只能任她将美酒,以吻渡入口中,滑到喉间。
酒醉蔓延上涌热意,他喉结微动,垂眼看着怯生生退却的小姑娘,眼尾慢慢晕开一抹薄红。
当众做完这些,初沅还显然有些局促,蝶翼似的睫羽颤得厉害,每颤一下,都像是用眼睫毛在他心头扫了一遍。
谢言岐的吐息渐渐发热。
但她却完全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又要去拿桌案上的酒壶。
谢言岐握紧了那把细腰,终是忍无可忍地,抬手捏住她下颌,回吻制止。
这个吻带着惩罚的意味,初沅能感觉到,自己的呼吸在被他逐渐掠夺。
她无措地伸手,轻轻挣扎,却在无意间,碰到了他发烫的耳朵。
异乎平常的温度,令她忽地愣住。
……两人在席间的逐吻纠缠,到底没能逃过梁威的眼睛。
看着被谢言岐锢在怀中予取予求的娇小人影,梁威只觉怒火中烧,手上的杯盏都要被捏碎了。
凭什么?凭什么!这明明是他梁威先看中的女人,这个姓谢的什么身份什么地位,胆敢和他抢,还率先一步,尝了美人的第一吻?这个亲密无间的场景真是刺目极了。
梁威终于忍不住心中爆发的怒火,拿起手边的酒盏,便朝谢言岐狠狠掷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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