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大理寺出来, 宋凝说再到处走走。
却不知不觉走到了忠勇伯府门前。
白日里的那丝淡然和平静,终是随着夜色的不断加深, 渐渐地开始土崩瓦解, 此时站在忠勇伯府门口,瞧见那棵不停飘落摇晃的枣树,就似是白日他站在那里, 透过树叶的缝隙,看见她与陆云昭相对而立。
那含羞带怯,欲语还羞的模样, 她从前只对着他一人,方才如此。
胸口的那股烦躁窜出来, 几乎难以自控,宋凝说不出来自己为何会有这种难言的情绪,只觉心口烧得慌,连带着对自己也恼怒起来。
他定然是鬼迷了心窍, 才会不知不觉走到此处,更会耿耿于怀她不再如从前那般, 只执着于他一人。
裴琰,回宫!宋凝说完,头也不回的转过身,钻进了马车中。
**深夜,九华殿灯火通明。
书斋内墨香四溢, 待处理的奏折一本本累在桌上, 宋凝一边翻看眼前的奏折, 一边问道:上月翰林院侍读沈居阆弹劾宣平侯拉拢新科学子, 你怎么看?陆云昭今夜当值, 巡夜到一半, 便被裴琰请到了东宫九华殿。
宋凝与陆云昭自小一块长大,他的生母又是元后的庶妹,论起辈分,陆云昭当喊宋凝一声表哥。
以往宋凝也不是没有就政务之事与陆云昭商讨,此刻便以为宋凝是有要事与之商议,当即面色一肃,略一思考,回道:宣平侯任翰林院学士奉职勤勉,颇受学子推崇,故而才会有这等传闻。
微臣以为,此事宜谨慎求证,再行定夺,否则大张旗鼓去追查此事,最后查无此事,恐怕会寒了一众老臣的心。
大胆。
岂料宋凝冷声道,陆云昭,你竟为了一己之私为宣平侯辩护。
陆云昭但觉莫名其妙,单膝跪地道:殿下所谓一己之私,微臣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宋凝看着他,寒山寺的住持行贿宣平侯,宣平侯府前月与定国公府结为姻亲,不止如此,普慧被劫一事,你又恰好在现场,这一切难道都是巧合吗?陆云昭听到这里,愈发心惊,跪在地上道:殿下误会了,微臣去往大理寺诏狱是另有其事,与普慧一案毫无干系。
至于殿下说的为宣平侯说情,微臣也是就事论事,宣平侯受贿一事,定国公府对此更是毫不知情,世家大族通婚也是常事,此乃定国公府二房叔伯之事,微臣与父亲从未插手过半分!宋凝冷冷地盯着他,道:既然你说毫无干系,那你这般巧合的同沈棠一道出现在诏狱所为何事?孤可以合理怀疑,忠勇伯府也一同参与此事,而你却在此巧言令色……殿下,微臣所言句句属实!陆云昭斩钉截铁道,沈姑娘去往大理寺诏狱,并非为了普慧,而是去探望江弦!宋凝盯着陆云昭,黑眸渐渐深沉:她去探望江弦,又与你何干?你可别告诉孤,是她约你一道去大理寺诏狱的。
微臣不敢隐瞒殿下。
他对沈棠的情意,陆云昭不觉得有什么好遮遮掩掩的,沈姑娘想去探望大姐夫江弦,江弦又是重犯,非等闲不可探望之,便找到了微臣,微臣不忍心拒绝她,便带着她一道去往大理寺诏狱,哪知会这般凑巧,遇上普慧被劫,微臣与沈姑娘也是始料未及。
宋凝忽然从座位上站起来,冷笑一声,行至陆云昭身旁,孤竟不知道,你们什么时候关系好成这样了?陆云昭,这个女人贪慕虚荣,为了攀高枝无所不用极其,你可不要被她骗了。
陆云昭摇了摇头,为沈棠辩解道:是微臣先对她心生倾慕,沈姑娘从未有所表示,更不曾有丝毫逾越。
无丝毫逾越?宋凝怒极反笑,若是她无丝毫逾越,又怎会当着孤的面往太液池下跳,她打的什么主意,你不知道吗?陆云昭,娶妻当娶贤,而不是看中皮囊!宋凝固执己见,但陆云昭也不是那种随便就能被说服的人,谈到最后,二人不欢而散。
今日宋凝本就心绪不佳,陆云昭走后,更加怒火攻心,勉强看了几行字,忽然一挥手,手中的奏折被他扫落在地。
裴琰小心翼翼的端了一碗热茶进来。
殿下,奴才见您近日浅眠,泡了些宁神安眠的茶。
宋凝下意识瞧去,那茶香味他似曾相识,正是沈棠特意向郑院判讨得方子,专门为苏皇后而制,闻起来芳香四溢,又带了点清凉的味道。
宋凝撑着疲惫的身子,铜壶的滴漏水声清晰入耳,他猛然想起,当初苏皇后说沈棠制的茶还余了些,让人送到东宫里头时,她面上浮现的不情不愿的表情,一点也不似作伪。
便是亲自送过来了,也一刻都未停留,匆匆离开。
夜月微残,宋凝眸子里掠过的一点星火愈发黯然。
他没有去动那碗茶,起身熄了灯。
次日清晨,陆云昭正同一众侍卫在晨练,便见校场口子处走过来了一道人影。
黑色缎子上的蟒纹尤其醒目。
剑与剑交缠在一起,陆云昭穿得单薄,却有细密的汗珠挥洒而出,与他对战的禁军武艺高强,但到底是陆云昭更胜一筹。
却听当的一声,对方手中的长剑被陆云昭击飞出去。
殿下小心!裴琰惊呼一声。
宋凝轻轻一闪,那剑从他鬓边擦过,他一双幽深黑瞳冷冷看向场中。
一众禁卫军同时跪下:奴才惊扰殿下,罪该万死!宋凝提着剑,一步步走来,最后立在陆云昭面前,冷冷道:陆云昭,孤很多年没有见与你切磋过了。
语罢,一道寒光斩下。
陆云昭心中一惊,也不敢接,只身子轻轻一晃,躲过这一剑。
宋凝冷声道:陆云昭,孤命你尽全力,若是不战而退,孤并不会因此而手软。
宋凝是储君,他下的命令,陆云昭不敢不从,只得提剑相迎。
双刃交锋,一面倒映着宋凝的面孔,从前母后在的时候,姨母每次携你入宫,母后都对你赞不绝口,说你自小循规蹈矩,私事如此,公事更是如此,你这么小心的一个人,如今为了她却徇私枉法。
孤是不会让这样的女子祸害你的,便是为了母后与姨母的姐妹情,孤也定然会阻止你们的婚事。
陆云昭虽亦是文武双全,但到了宋凝手里,火候还差得远。
他挡着宋凝的攻势,蹙眉道:殿下,微臣想娶谁,又不想娶谁,便不劳您费心了。
宋凝携怒气而来,到此忽然怒气更甚,长剑指向他:即便她对你目的不纯,你也执意要娶她?陆云昭毫不畏惧:微臣心悦沈姑娘,或许在殿下看来,沈姑娘是个攀附权贵的女子,但她从未主动接近微臣,也从未蓄意谋划过什么,所有的一切,都是微臣心甘情愿!只要忠勇伯府愿意,只要沈姑娘愿意,微臣定然甘之如饴,娶她过门!宋凝阴沉地:陆云昭,你简直冥顽不灵!陆云昭:殿下三番两次在微臣面前诋毁沈姑娘是为何?是因为她终于不再围绕着您转,所以您如此生气?宋凝:陆云昭,你……陆云昭:殿下,您真的认定沈姑娘贪慕虚荣,攀附权贵吗?若她真的是这样的人,太液池落水后,她只要去皇后娘娘那哭诉一番,早就可以借由殿下上位了!可是她并没有,这是为什么?宋凝讽刺地一笑:自然是欲……欲情故纵么?殿下可好好想想,此后,沈姑娘有做出任何接近您的举动么?似是隐在内心深处的秘密被无情揭穿,宋凝恼羞成怒,陆云昭,你放肆!陆云昭:微臣不敢斗胆揣测殿下的心思,可沈姑娘对殿下是什么心意,微臣却看得一清二楚。
宋凝一怔。
沈棠的那句话猛然又在他耳边响起:若是皇后娘娘再对殿下提起入东宫一事,还请殿下高抬贵手,放过臣女,免得污了您的眼。
宋凝猛地闭上了眼睛,想到陆云昭那番话,心口如刀子刺入一般绞痛难耐,喉咙口的那股酸涩涌上来,他攥住了拳头,手背青筋根根乍现。
往日的每一个画面都如同昨日重现,不断地浮现在他面前。
宫中无人不知,沈棠心悦宋凝。
她那个姨母更是多次明里暗里的表明,要将沈棠塞进东宫。
他嗤之以鼻,从未在她身上停留过半分,他有他的宏图大业,更有他的血海深仇,他想她那样的女子,多一个少一个,都与自己无太大的关系。
他想着,若是皇后执意如此,大不了娶正妃后,便将她一顶小轿抬入东宫。
可是她现在竟然说,还请殿下高抬贵手,放过臣女。
从来只有他宋凝拒绝别人的份,什么时候轮到她来嫌弃他了?沈棠与陆云昭的话,句句如刀,轮番割在他心上,宋凝艰难的滚动了一下喉咙,刀剑落地,他站在校场上,久久未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