窑上拉的灯火通明, 摄制组的人全都站在外围,举挡光板的,举收音话筒的, 排着脚下电线防止人绊倒摔了的,之后就是各道具组的人,跟定点桩子似的全都散在龙窑四处, 康乾从来不知道拍个小片子能弄这么多人,要不是他这窑场够大,可能真连插脚地都没有了。
当然,后来他才知道, 突然冒出的这些工作人员都是后期组的, 人家赶着这趟时机专门来长见识, 增广闻的, 毕竟在这之前, 除了陈列柜里漂亮的成品瓷,谁也没这么近距离的看过开窑,第一手瓷器出钵的盛景, 属于外行人止步的神秘领域。
因此, 当拜窑仪式开始时, 周围人跟蚁动似的, 交耳接瞳的传递着好奇又激动的心。
嗷,那古朴庄重的仪式感,衬着前方蜿蜒百米的古龙窑, 青山掩映,松针摇曳, 霜露初降的烟雾在大瓦灯的照射下, 如浓稠的糜雨萤虫飞溅进尚有余温的窑身, 附着其上,渗透其中,仿如具有神辉般听懂了祈愿人的诉求,场中寂静,焚香唱吟。
有做后期背景音的都已经想好了,这里要用什么样的音乐来突显出严肃悠远,又叫人憧憬如回宋唐盛世的钟磬交响,叮一声醒脑穿耳,有香飘近,连开画词都脱口出了一句,随着拜窑声起,那连贯了古今的夜萤星火,缓缓的带我们打开了这块神之密境,通古朔今的中华文明承载着几百年的匠心独灼,绘一副盛世经典呈现在世人面前,描绘出当年明月般的无限畅想,你听……有筝磬钟鸣……起~!……拜~!姚建舟带着康桃她们几个跟在康乾后头,虽然是之前做惯了的仪式,可被这么多人注视,且耳边还滋滋响着机器的转动响还是第一次,绷的小脸面无表情,肩背都比平时直了不少,后头的几个女孩子也一样,没有敢松气的,都看着前头的康乾摒气听指挥。
康乾今天穿的太复古了,连头发都被打理的服帖有型,脚上踩着新的老北京布鞋,及脚踝的灰青长袍褂从下往上一路延伸至颈部,最后紧紧束于其身,端出一副肩宽背挺的老艺术家形象,两袖翻卷其上,露出的纯白内衬恰到好处的勾出一双劲瘦有力的手臂,掌节骨筋分明,修长里带着拜香时的虔诚,随着众人视线,稳稳的将指间线香戳于香炉内。
礼毕~!袁成武站在影像屏前,摒息一帧帧看回放,抬起的摇梯由远及近将整个窑场收录其内,之后就是拜窑神的镜头,由下至上的镜头摇到各人脸部,没有错过一个眨眼的微表情,发现其内的每个人都在发自内心的对着供桌祭拜,承接起最古老的传统,竟不叫人觉得有表演痕迹,也一丁点没与封建迷信牵扯起来,好像这举止这步骤就本该是嵌在开窑仪式里的,那么自然平和又透着今人对上的虔诚。
有种古礼庄重的肃穆,叫见的人又崇敬又震撼,好像瞬间就重回了百多年前的汉学盛典,这比那些打着复古礼而开的授课班更显正宗,且让人打心底里相信,几百年前的窑匠大师或文人学子们就是这样的行为举止。
信服度百分百。
有把控审核线的工作人员眼神询问,这拜窑仪式镜头留不留?会不会被卡迷信不给过?袁成武捏拳咬牙,留,不给过我亲自去跑审核,这么原汁原味的古龙窑开窑仪式,少一帧都是损失,是对中华文明的认知损失,这镜必须留。
当然,这不属于康乾的烦恼,他只做自己该做的,至于拍到什么或能播出去什么都是袁成武的事,哪怕剪的面目全非,损的也不是他的名誉,闹笑话也只会让同行更加排斥这些瞎编排的摄制单位。
仪式闭,康乾作为龙窑主,提着一柄木制锤走到龙窑门前,而姚建舟落后其侧,眼神往守在各个窑窗前的帮工们身上点,随着康乾锤落窑门上方一块封好烧实呈灰黑色的砖块落下,姚建舟提气沉声,音散于场中诸人耳里,开窑窗~拆!之后,姚建舟代替康乾顶在了龙窑门前,双手接着康乾拆开的第一块砖旁,一块接一块的开始往外拆砖墙,他的动作也带领着其他帮工一起,举动有序又不发一响的默默拆窑。
规律而不凌乱。
所有人翘首以盼,灯光倾斜进封闭了近一月有余的窑内,一摞摞码实堆叠在一起的匣钵出现在众人眼前,而这仅仅是个开始,随着龙窑门拆除完毕,其余窑窗也露出一人肩宽的空位后,所有人退身一米之外。
等。
静而无声的等。
没见过这场景的摄制组人员不知道在等什么,可经历过一次开窑的胡卫金等人脸现激动,他知道属于自己的瓷器在后五窑,眼神便一直紧盯着后方,耳朵更竖了起来。
终于,有热冷风的冲刷下,最先有响动的是龙窑尾部,由远至近,叮铃铃的琴筝音如约而至,带着缥缈感由弱至强,蝶如蝉翼般骚痒进所有人的耳朵里,胡卫金激动的抓着身边人的手,嘴里不断的念叨着,响了响了,快听,响了。
是的,响了,后五窑的瓷都是瓷土与紫金土矿按比例混合制,有的是直接的瓷土薄胎,风冷一吹,瓷沁最先感受到了外界的渲染,于是,很给面子的开了片,奏了音,赏了一众凡夫俗子们聆听天光华彩的体面。
就跟乐章前的前奏般,冰湖般的开片音由远及近,酥脆般咬落冰糖的咔嚓声渐渐由低到高,似屋檐下受了冻的冰锥终于承受不住力道,筝一声脱离了束缚,落于光滑澄澈的湖面后,激起琴声鸣鸣,交叠着打着旋的冲进了所有人的耳朵。
摄影器材依旧在转动,但此刻,没有人再去通过屏幕去窥看开瓷盛景,张着嘴,瞪着眼,竖着耳朵,摒住呼吸,明明感觉血液流动心率不齐,却都有志一同的拿手捂着心口,坚持着、期待的,眨着不肯歇的眼睛,紧紧盯着空无一物的龙窑上空,好像那里就站着从天而降的仙乐班,奏着凡人难能一听的神仙乐。
而这并不算完,在所有人为开片音趋近尾声,而时间的短暂正遗憾时,那前五窑的开片音强势接掌了渐歇的冰湖薄脆,铮一声似有铁弦箭矢,钉一下扎进了刚准备松口气的众人心上,属于厚胎铁骨的青瓷开片姗姗来迟,如金戈铁马般奔腾进场内人耳中。
如果将后五窑的开片音比做江南的温柔乡,迷离着文人颂诗吟歌的太平盛世,那前五窑的铁胎青瓷,就跟边城的紧张战局一般,从发出的第一声铮鸣开始,透着的就是杀伐肃穆之气,铮铮过耳,引箭伐敌,铁胎青瓷里的铁含量在与釉面的交锋里,裂出了枕戈达旦的铿锵战意,仿如向江南的温柔诉说着边城的艰辛,又仿似义无返顾的将军挺身挡于繁华的江南岸上,阻挡外敌千百年。
那声声磬铮长鸣,比之将军釉更能展现边城风貌,如果将将军釉比拟成人,那铁胎青瓷就是一座城,巍然不动的悍立于黄土飞天的茅草堆里,给无可归依的旅人敞开一个归栖地。
那是属于中华儿女的埋骨之地,圭臬珍藏的心头好,哪怕曾消失于历史长河,但当铮鸣音响,骨归魂里,华夏同声。
康乾忽然懂了爷爷抚摸残本典籍里寥寥几个字的铁胎记录时,那种遗憾的悲凉感,就如失去了魂归所依的母国般,他在心疼消失在离乱战火里的国之瑰宝。
一定要把它再次带回人间,让魂有所托,让人有所寄,这是属于我们中华儿女的精神财富。
我做到了,爷爷,我把它们带回来了。
一瞬间,康乾泪流满面,润湿的双眼遥遥望向半空中的星子,心中充斥着满溢的激动感恩。
爷爷,你看到了么?一声抽噎自身边响起,康乾恍然以为是自己撑不住泣出了声,但随即响起的却是二叔拍着藤椅的嚎啕大哭声,爹啊,你看到了么?我们正康龙窑烧出铁胎了,那铁胎的开片音您在天上听见了么?爹……从没见识过这种景象的摄制组人员,被这一声悲泣惊醒,这才惊觉刚刚那一刻的神思恍惚,就跟历了千年轮回般,怅然的体味出了其中的艰辛,这一条复烧古瓷的漫漫长路上,到底堆叠了多少窑匠大师们的心血,又到底耗干了多少匠师们的汗水。
是该哭的,但更应该笑,这是属于华夏文明的成功,这是被摄录下来具有历史意义的文明奇迹,这是……属于今天场内所有人毕生都忘不掉的满腔骄傲。
豪情壮志只在今朝。
康乾眨干窝在眼角的湿意,牵着二叔的手,亲自用瓦刀撬开第一只匣钵上的盖子。
灯光集中对准了尺长的钵体内部,二叔康守林闭眼深呼吸,硬撑着不便的身体探头。
漆黑的钵里有流光闪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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