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这天起康招弟再没下过山。
康乾领着山上所有人开始烧窑守窑, 有了前一次的经验,这次没人再敢让窑场开空门,连吃饭都是轮流派一人守着, 小心谨慎的让康乾觉得他们太紧张了。
当然,嘴上虽然怪着,心里其实是高兴的, 难得一家人这么齐心,且气氛和谐相处愉快,每天守着烘到人汗流浃背的大火窑,苦都尝出了甜。
这一次康乾全程把控窑温, 把草棚里的铺盖卷到了窑口, 六月中的天, 再有窑身扑扑往外发散的热浪, 光着膀子都能淌汗, 露天睡觉简直太合适不过了。
他一动,姚建舟就跟着动,也有样学样的跟他睡露天, 爷孙俩分上下半夜的去添柴扫灰, 把个火窑伺候成了老太爷, 天天巴望着它能给出个窑宝级青瓷, 好让康乾一战成名。
康乾倒是对名望很淡,本身也没有那么强的扬名立万感,他秉承的一直都是爷爷教导的老学究心态, 平生指望就是能烧出传世铁胎哥窑瓷,别的青瓷品类, 就算烧到极致, 也都有前人的旗帜竖着, 只有传世铁胎自南宋失了传后,到现在都没人再见过那种美,是一种记录在古藉里,追寻都没处追寻的遗憾美。
他继承了爷爷康大成的遗愿,发誓一定要在有生之年烧出来,所以,对于这一窑小试牛刀的冰裂纹,他没那么激动。
只要窑不炸,他就敢打包票能成,而唯一值得他期待的,就是小半部分渗了紫金土泥汤的试验品,希望能如他所想的那样,给这窑冰裂纹带来奇迹。
当然,两种瓷的不同效应,他在做的时候没跟徒弟们说,在入窑烧的时候就更不会提了,一切得等出窑时再看。
冰裂纹的火中间是不能断的,不同于前次烧碗蝶那样,中间的温度是一段段攀升,这次的窑温开始就是大火烧,且渐次往里加柴,不让窑温有下降的时候,姚建舟一开始感到窑温烫人的时候都不敢加了,看着红旺旺的柴火,感受着外部散发出来的热浪,他连靠近都胆颤,生怕老龙窑承不住这么高的温度炸开花。
他这样子,让康乾发笑,当年他第一次主窑烧的时候也这样担心过,要不怎么说艺高人胆大呢?得到爷爷亲口肯定,知道老龙窑自有一套泄火方式,根本不用担心会有窑壁炸飞的危险,他要担心的只有内部匣钵会炸后,那一顿猛火操作,直接把他爷爷给整无语了,是真胆肥的差点把自己撂火里点了。
靠太近了,眉毛、头发都给烤焦了。
康乾坏心的没提醒姚建舟,只让他小心别烫着自己,一点没提他的头发已经有卷枯之相。
年轻人嘛,总得吃点经验教训,以后长点心才好有资本教徒弟。
爷爷经典语录,没被窑温烤糊过的徒弟,当不了受人尊敬的老师傅,几根汗毛一脑袋头发而已,糊了降温散热,反正又不是不长了。
康乾深以为然,所以,他也当了没嘴的葫芦,不给姚建舟任何提醒。
松柴油润,猛火舔舐匣钵,柔里泛着松香烟雾,隔着窑壁都能闻见属于松枝的清香,那升上天的窑尾烟尘气,仿佛带着人回到几百多年前,遥畅青瓷鼎盛期的辉煌。
康乾仰着头闭眼猛嗅,问旁边添柴回来的姚建舟,你闻到了么?姚建舟正热的猛灌水,听康乾发问,茫然抬头到处嗅,闻到什么了?没有啊!我什么也没闻到啊!说着对着身上一顿猛嗅,然后又学着康乾的样子半仰着脑袋对着空气嗅,依然一脑袋雾水的样子。
康乾感叹,味道真好闻,这烟火气,跟百多年前的窑场应该是一样的,都透着对瓷的敬仰,青瓷啊!我中华瑰宝,实在不该湮灭在历史长流中,建舟,你要记着今天的味道,窑火烧到极致的味道,那是钵内青瓷在唱歌,它们在火中告诉你,别瞧不起泥胎凡土,涅槃重生后它们就是你可望不可及的宝贝,你要爱它们,学会在高温的窑火中与它们共鸣,建舟,闻闻,它们在褪骨脱变,听听,它们在唱歌……姚建舟整个人都懵了,跟狗一样的,嗅来嗅去,只闻到自己一身汗臭味,还有……嗯,隐隐的焦糊味。
他急的一脑门汗,随手一抹,眼帘前扑漱漱往下掉渣渣,开始他还没反应过来,等把手往眼跟前伸,这才从汗湿的手掌心看见粘在上面的焦黑卷曲物是什么。
姚建舟:……这下子他终于知道嗅到的焦糊味是哪来的了,手再顺着脑门往上抹,前额那块瞬间清凉,连眼睫毛都没能幸免,全焦的往下掉灰,姚建舟抽了下鼻子,硬忍下慌张的腔调,推了推还沉浸在烟火气息里,浪漫发散着对青瓷表白的康爷爷,爷爷,我,我,我糊了。
康乾半眯着眼连头都没转,淡定的跟个老佛爷似的,带着引人剃度的慈悲,悠悠叹道,我闻到了,你身上有青瓷的气息,它们承认了你的资质,愿意勾连出你烧瓷的天赋,嗯,莫慌,去池边洗洗,这就是烧窑的代价,你要勇于承担,会长的,放心。
姚建舟本来要哭的心,叫康乾这么一顿忽悠,立时把眼泪憋了回去,真的?康乾一本正经的点头,真的,因为我也被这样燎过,这是青瓷对我们的喜爱,建舟,这窑瓷成了。
完了,装过头了,把孩子都吓着了,姚建舟的声音泄露了他的慌张,孩子下一秒要哭,康乾感觉自己有点不当人,不敢再接着忽悠,直接祭出了终极大招。
果然,姚建舟被他说的转移了注意力,成了?爷爷,这才烧了没两天,真成了?康乾点头,冰裂纹中间又不需要歇柴降温二次烧,猛火烧三晚,再自然降温到可触摸后,挑个吉时就能开了,不难。
姚建舟得到肯定回复,一时倒忘了被火燎后会秃头的担忧,高兴的咧嘴往池边打水冲刷身体,哼哼着只有他能听得懂的歌子,整个人高兴的要冒泡。
太好了,他也是有烧瓷天赋的人了。
康乾趁这机会赶紧躺倒闭眼睡觉,什么好闻的松烟,都挡不住他忽悠完老实孩子的罪恶感,希望明天他反应过来不会找姚奶奶来找他算账。
害,一时皮过了头。
这么一装睡,倒真叫他酝酿出了睡意,后半夜无事发生,等天明微亮时,康乾才悄悄起身往火窗口上探,拿着火钳夹出一片瓷胚看胎变,发现靠近火窗口这边的胎体已经烧至灰白,而向内的那端还泛着青灰,就知道里面的素胚烧到了哪一段,他又转到窑门口给里面添了点松柴。
再睡是睡不着了,他不想打扰姚建舟,就一个人往窑尾踱去,左右检查了一遍了砖体结实度,思考着这一窑烧过后,就往隔壁镇去买砖,把砍掉的另三分窑给加固在一起,真正起烧百米老龙窑。
三分窑里能烧的东西太少了,每种品类做一套,放都不够放的,康乾算了算给小石头做手术的钱,再想着用这一窑里的东西去把林小冈背后的大老板忽悠到手,这样他起窑的钱就有了,搞不好还能有结余,能让他给这片山头加盖石棉瓦的顶棚,夏天总会过去的,冬天如果还幕天席地的,那可不行。
这样边想边走,围着老龙窑转了一圈,天光大亮,然后,他从侧面,看到了围在姚建舟身边的两个小姑娘。
姚建舟睡的无知无觉,沉浸在自己的青瓷天赋里做着美梦,嘿嘿笑着被自己乐醒,抹着眼睛张望着天上的云彩,觉得天空真好看,云也非常美丽,今天又是信心满满的一天。
牛果终于憋不住了,弯腰推了他一把,眼睛弯成了月牙,建舟哥,你干嘛呢?发什么愣?醒了没?康桃默默跟后头,想笑也不敢笑,忍的辛苦,建舟哥,爷爷呢?姚建舟左右看看,笑出一嘴大白牙,爷爷在你们身后呢!两个小姑娘同时转身,就在窑口侧边上看到了康乾,纷纷朝他招手,爷爷(外公)早,奶奶让我们上来帮忙,说早饭过一会儿就好,现在太烫了,先放着凉一凉。
窑上太热,最近都煮的绿豆汤,蒸的包子馒头什么的。
康乾点头,也不往孩子们中间去,而是绕了路往池边去洗漱,留姚建舟自己嘚瑟。
姚建舟精神特好,眉眼飞扬,我昨天得到了窑火的馈赠,爷爷说我也有了能烧出好瓷的天赋,哼,我告诉你们,以后,我就是爷爷独一无二的衣钵传人了。
康乾一个踉跄,赶紧装没听见的刷牙洗脸,趁着窑上有人,他扭头就往草棚里走,边走边道,我先回去换身衣服,等会儿来换你。
姚建舟答应一声,扭头继续跟牛果和康桃炫耀,结果,发现两个小姑娘脸色特别古怪,他心里就渐渐起了不好的征兆。
康桃比较直,抿着嘴提醒他,建舟哥照过镜子没?牛果则不信他的说法,直接质问,你这说法哪来的?烧瓷天赋能说有就有?之前姚建舟可没这猖狂样,两人可是一条跑道上的,她不服气被甩下。
姚建舟从铺盖上爬起来,挺直了身体昂首道,是爷爷说的,昨天我给窑里添柴,回来爷爷就说我烧的烟尘里有味道,非常好闻的味道,爷爷说这是青瓷在与我沟连天赋。
康桃小声提醒,松柴的味道本来就好闻啊!我也闻得到。
牛果对松烟没感觉,但对姚建舟的说法存疑,哦~烧了你的头发眉毛,就是来跟你沟连天赋了?你这是什么逻辑?姚建舟终于发现了康乾哄他时话里的漏洞,反应过来后,忙跑到池子边面对着水面照看,一看之下,他心凉了半截。
头前秃了半块,只后头还留着半拉头发,跟清朝的阿哥头似的,但可怕的是他还是个无眉大侠,样子别提多难看了。
再往回想昨晚上爷爷的反应,姚建舟被吹昏的脑袋终于醒过了神,他怎么也没料到,他最相信的爷爷居然会哄他,那一本正经的装神弄鬼样,他本来就特别相信他,再夜露深重的滤镜加持,就更没怀疑过康乾的说辞有多荒唐了。
姚建舟都傻了。
爷爷……你骗我。
牛果噗一声笑翻了天,这天一早,姚建舟气鼓鼓的连干了三碗绿豆汤加五个包子五个馒头,然后吃完了被康乾按在长条凳子上剃头,剃了个圆溜溜的大光头。
康乾憋笑,没事,不就燎没了头发么!天热,这样也凉快。
说完拍了下他的光头,精神矍铄的年轻了仿佛十岁。
天真好哄的小伙子,看着就心情愉快,真好。
小石头撵着鸡呼啸而过,每天放鸡成了他的快乐时光,天天盼着鸡下蛋。
康乾拿出林小冈存在他这里的电话,迎着热风对着话筒另一头的人说,三天后带着你的老板来听青瓷冰裂音,傍晚六点。
姚建舟终于体会到了度秒如年的紧张感,三天,他始终处在紧绷状态,老疑神疑鬼的担心再有人来破坏窑,连小解都恨不得只拎着瓶子就地解决,叫康乾撵了他去和胚泥。
康乾当然也没闲着,更加频繁的探着火窗上的碎瓷胎样本,什么时候开始挂瓷,什么时候胎体全白,什么时候胎薄如纸,什么时候釉色全出,都记在了一个小本本上好方便姚建舟他们学习。
牛果和康桃则趁着机会一人占了一辆胚车,每天重复拉胚模练手感,偶尔康乾会上手拉一个样品给她们,自然还是单手成型的帅模样,姚建舟也在偷偷摸摸练,但目前还没有成功过。
等到第三天,清晨下起了雾蒙蒙的小雨,姚建舟紧张的跟着康乾身后问,爷爷,今天能开么?下雨了啊!康乾笑着点头,开啊,说好了今天开,自然不能突然改日子反悔的,不然,匣钵里的青瓷一个不高兴是会炸的。
姚建舟被康乾骗过一回,学聪明了不少,一听这话就知道康乾又在耍他玩,当即就愤愤瞪眼,叫道,爷爷,我说真的,下雨天不好。
人家出行都挑艳阳天,开窑这么大的日子怎么能在雨天开?康乾撵他,去接客,人到半山腰了,我这里都能听见人的说话声了。
来的也真够早的,叫他们下午来,结果半上午的就来了,康乾摇头,但愿今天能不负众望,开出叫人满意的青瓷器来。
老远的,林小冈就叫上了,老领导,我们来早了,但我们不白蹭饭,我们是带了席面上来的,哈哈哈……三天前他接到康乾电话,就跟远在京的老板通话,把康乾吹的天上有地下无,还把他收的上一窑瓷器拍了照片发过去,这才把老板带过来。
康乾冲他招招手,窑熄了火等冷却呢!你确实来早了,不嫌弃的话领着你老板到周围转一转。
姚建舟跟在后面喊了声,爷爷,又来了两个。
康乾一抬头,在姚建舟身后看见了胡卫金,以及答应了替他找心脏专家,后头却没消息了的郑队长。
这日子,选的够好的。
行吧,来都来了,来者是客。
康乾,你们腿可够长的,正好赶上我开窑,呵,一会儿一起看看吧!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