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九十三章

2025-04-03 04:37:36

焦敬业带的是只双耳香炉, 小三足底,上的粉青釉,属于传统的哥窑开片经典釉面, 本该是个普普通通的养成系开片瓷,但他带来的这件作品却是已经养好线的成品。

咱们前头说过,哥窑开片若要养茶线, 需得用茶养,各种茶出各种颜色的线,新出窑的瓷是看不出线的,而养好茶线的瓷也无法做到崭新如故, 必然会有把玩后的旧油色, 但焦敬业带来的这款双耳香炉, 却是崭新出窑的那种, 茶线清晰, 内外均匀,造型仿古,一眼望去就知他在上面花的功夫, 竟是基本还原了宋瓷同类炉品里的八分古相, 整体造型流畅完美。

李存厚眼睛一错不错的盯着这只香炉看, 感叹的夸赞, 焦老哥,你这是深藏不露啊!这经典的釉面作线技艺越发纯熟,瞧着跟博物馆里的那只差不离了, 这是已经掌握内里诀窍了?焦敬业眼中带笑,对着自己的得意之作欣慰点头, 是, 也不枉我潜心研究了三年, 这种釉面作线技艺基本是掌握了。

李存厚连道恭喜,竟是比他自己研制成功一件仿古技艺还要高兴,团团围着看了好久,直到焦敬业催他将自己的作品拿出来,才不好意思的叫他孙儿将匣子摆上桌。

他带的是只贴花兽头器型的风水缸,厚口沿设计,玉壁底,积釉形成的滴泪巧成了兽口衔珠,口沿下方作了跳刀刻,倒扣烧制时积釉在此形成玉珠带,给貌似凶恶的兽首添了一抹华丽披风,似瑞兽带财一般的,看着就叫人爱不释手,器型明明粗矿,却豪放的贵气四溢。

康乾一看就乐了,怪不得他爷爷曾笑着感叹过,以物鉴人,从一个人的作品中就能看出一个人的喜好,作品能够传达匠者的思想,而与匠者的沟通往往不需要语言,只要用心感受,用眼观察,就很容易看到制作者的内心。

李存厚长着一副江南匠人特有的单薄温雅,心里却极向往塞漠风情,连制作的缸杯都往不羁的狂野里奔放,带着漠北马上民族的激汹豪情。

康乾笑眯眯点评,李老这件作品的器型选错了,按你这风格,烧的应该是只双耳兽口马上杯,配着你这阔斧的手法,才更能显示出你要表达的思想立意,风水缸镇不住你这一腔豪情啊哈哈哈~!李存厚惊喜的亮了双眼,定定的瞧着康乾,激动的直搓手,康老哥看出来了?说完一拍大腿哀叹,我怎不知这器型不对?奈何我那一窑里就只这个烧成了,马上杯裂了,没烧出来啊!堂堂一个大师,竟半点没觉得烧坏东西有什么不可说之处,半点没觉得有需要遮掩的地方,这性格从前到现在真一点没变。

康乾噗一声笑出口,在姚建舟求知的眼神下解释,马上杯,又叫高足杯,咱们窑里正有一只在烧,就是那只高足月影梅花杯,是蒙古族特有的器型之一,古代蒙古骑马争战天下时喝酒用的,那高足部分可以挂在腰带上,颠簸途中不会掉,非常容易携带,曾以金器为主,后蒙古族入主中原那段时期传入中原,到江南窑匠们手里,为迎合读书人的审美,便有了文雅的月影梅花造型,后期再有转变,只高足一直保留到了现今,成为了众多经典器型之一。

他说话的时候场中一片寂静,低沉慈和的嗓音带着追寻古迹的线性引导,教人脑内随着他的声音自动描画出那个万马奔腾的年代,阵阵刀剑随着举杯入口的烈酒出鞘,让人浑身血液跟着沸腾,只恨不能捧杯痛饮,于大醉中挥洒热血,摔杯踏马。

焦敬业跟后补充,塞外马上民族多用金器,但金器在中原是限制使用的,许多东西入乡随俗,也就有了造型各异的番邦器具,博物馆里和一些史料记载上都有相关器型介绍,所以遇到带有异族风情的东西,不能一味的打上创新标签,里面的分类和讲究需要用心学潜心修,太过浮躁或功利,容易被人利用和带偏,那时候被人笑话的不仅是你们,还有你们背后的师门。

康乾点头,焦敬业被万宝斋力推的气窑伤害,现在是时时刻刻都要给底下的学徒们紧皮,到哪都不忘训诫。

李存厚见场中氛围肃容,不由老好人性格上身,笑着打断了焦敬业过于严肃的口吻,对着康乾道,康老哥既点了我的东西,怎么没给我焦老哥点评点评?一副故意要为难人的样子,偏偏语气里透着促狭。

康乾挑了下眉,沉吟了一下,道,这你还真难为不到我,焦老的作品我没烧过,但眼力劲还是有的。

焦敬业哦了一声,也感兴趣的将眼神移了过来,盯着康乾道,那说说?康乾哈了一声得意道,我虽然没烧过,但我那本家哥哥却是烧过的,只是出的成品没你这个漂亮,茶线也不似你这般均匀,但我相信,他要多烧几窑,你这东西到他手上也就是下个可参展的作品了。

接着,就将焦敬业那只香炉出窑成线的基本技术给讲了一遍,竟是需趁刚出窑温度最高时,用茶煮或茶包浸泡,最后线出的齐不齐,匀不匀都是看各个老师傅们的手工方式了,讲起来简单,真上手制作时,十有八个会在用茶煮的过程中失败。

刚出窑的瓷器必然温高,若茶温低于瓷温,或茶温高于瓷温,那入水之后的状态便只有炸裂一途了,控温舀入茶的这个过程,每个老师傅都有自己的秘诀。

焦敬业听了康乾的分析,顿了一下,叹息般点了下头,他那人一向不爱张扬,就是烧出好东西也不会往外说,这技艺于我来讲需要三年,到他手上必然不用一年,这就是天赋了,我到底不如他,……就比如他那最后一窑瓷里竟然出了只未开片的铁胎青瓷壶,品相完美,毫无落渣痕迹,他要是活着,必然能凭此壶摘得白玉兰最高奖的,可惜……康乾心中狂跳,耳鼓颤颤,声音跟从遥远的天边传来似的,你说……什么?铁胎青瓷壶?他记得,那最后一窑,是爷爷孤注一掷的将家里仅存的一点紫金土都填了进去,做的壶也仅有巴掌大,摆放的位置在第一个窑窗底下,他以身堵窑门的时候更是特意避开了那块地方,原来……真的烧成了么?焦敬业点头,那壶的手工艺就是我那老哥哥的,熟悉他的人都能认得出来,可笑他那不孝子,竟然睁眼说瞎话,骗协会里的那些半吊子,把哥窑愣是指鹿为马成弟窑,还敢给戴到他儿子康霭头上,说是他用新型气窑烧成的,愣是给他评了个高级美术大师的称号,呸~打量所有人都眼瞎了呢!康乾呆了,眨眨眼睛茫然的望着李存厚,不,这是怎么说的?这,就没人敢站出来讲个道理?不能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吧?李存厚摊手,我们说了不算,人家协会里的人就认准了那是气窑出厂的完美弟窑瓷,那康霭小鳖货现在可自称他们同辈第一人呢!把我孙子气的不行。

他孙子就在他身后站着,那小子脖子都气粗了,瞪着眼睛大声呸道,他做梦,当谁不知道谁的斤两,也就是欺负我那好兄弟当了鬼,没法找他理论,哼,等我回去,非得找个道士给我那兄弟招个魂,我要让他夜夜被鬼缠身。

康乾本来气恨的心情叫他一嚷,直接破了功。

好兄弟?我咋不知道我俩好过?三天两头打架,那是好兄弟的做派?这孙子。

焦敬业摆手制止了他的叫嚷,显然在晚辈们面前威望极高,协会里着急推一个年轻辈的大师代表出来,我老哥哥那把壶放谁手上都复不出一样的完美品,咱们自己人知道哥窑也有机率开不了片,但协会里那帮人不这么认为,他们笼统的就认开片和不开片分哥弟,除非有文献支持,但咱没有啊!既没文献,也没人能做出同样的东西打脸,可不就只能眼巴巴的看着他们李代桃疆指鹿为马了?哎,除非我老哥哥活过来,否则真没办法摁死他们。

康乾若有所思,转头看着自己一架子的素胚,对着焦、李二人说,你们仔细看了我的这些素胚了么?要不要去看看我的胚料桶?一直隐形的田师傅这时从架子旁钻了出来,带着激动道,康大师,这,这上面的素胚不是普通的加了红土的高岭土是不是?我闻了,味儿不对。

他一说,焦敬业和李存厚就都各自拿了一只素胚在手上,闻味道扣声响,最后齐齐往康乾处看过来,眼神从疑惑到激动,这……这是……康乾点头,带着他们往自己的胚料桶边走,你们各人手上应该都有高价收的紫金土,只是量太少了,只能拿来做试验是不是?说完,他就站定在胚料桶边,指着里面没用完的胚泥道,看看,是不是和你们收的东西一样?姚建舟极有眼色的递了个土疙瘩来,康乾接过来往众人眼前一递,所有的不确定,不敢相信,都在这块土疙瘩面前失了语。

康乾指着满山的土坑,我有一个矿的紫金土,焦老、李老,你们愿意一同烧制哥窑铁胎么?不管最后谁先烧成,用来打脸那个不要脸的康守松父子都足够了。

焦敬业呼吸急促,李存厚要不是身后有孙子扶着,人就要滑坐到地上去了,激动的往怀里划拉紫金土疙瘩,嗓子眼里咯咯激动到说不出话,田师傅涨红着脸没头苍蝇一样的围着胚料场转,半晌才不敢肯定的小声发问,真,真愿意跟我们一起烧?钱,钱怎么算?那个,别太贵,咱买不起太多,康老哥哥,您算便宜点,咱们……康乾摇头,不要钱,我送给你们。

咕咚咕咚的屁股蹲接连响起,三人齐齐惊呆的望着康乾,齐齐发问,送?免费?康乾头一点,免费送,今年的白玉兰奖,我要让那叫康霭的孙子在行业里再立不下足。

敢那么污蔑哥窑铁胎,就根本不配顶着康家传人的名头在瓷业市场里混。

他要把他给排挤出这个圈子。

作者有话说:感谢订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