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日匆忽已过十月末, 自七月中旬建窑,八月中旬窑成,九月中旬开烧, 十月中旬熄窑火,又经过五日自然降温,到月末霜降这天, 老龙窑第一次正式开烧任务算是圆满完成。
林小冈带着宋老板来的时候,一路都在观察天气,两人还记着上次开窑日前下雨的事,这回来前就特意看了天气预报, 结果发现最近一个星期都不会有雨, 等见到康乾的时候, 一个没忍住就问了出来, 倒把康乾给问笑了。
雨过天青云破处, 上次取落雨日,求的是一抹天青釉,今次康乾并没想去特意再撞一次天青好运, 他这一窑上万件大小瓷器, 十米分一釉, 不可能只出一种釉色, 他调了十种釉方,釉色从浅到深,再加上窑变色的概率, 不说五光十色,也绝不可能只出单一青釉, 那太对不住宋老板的百万窑价了。
他是个实诚的窑匠, 有责任保底客人不赔个底掉。
康乾道, 夜雾霜降的湿气足以达成哥窑的开片条件了,我这次调的釉料里不止做了青绿,还有将军釉,胭脂红和黄金甲等宫廷御用色,都是仿古品里的经典色,因为釉料本身的厚重,比烧薄胎的温时略长了几分,降温日也多了两天,挑的开窑日就不能选在湿气最重的雨后了,这些釉面只能开文片,霜降日的夜里就最好。
宋老板玩瓷只看美丑,且也从来没人就开窑日的选择原因告诉过他,上次在康乾这里感受了一波文化洗礼后,回去就找了专门资料查看,今次满以为能吊一把瓷友的高深,不会再显得自己是个纯炒瓷的生意人,结果康乾又一次带他开了眼界,光听他报的几种釉色,就已经让人血液沸腾浮想联翩了。
这几种色都是他在博物馆里见过的,泛着暗沉的旧时光彩,却也挡不住畅联在脑海里的那华彩篇章,引他前去观光的老学究们曾说过,就这几种釉色,无论哪一种能复刻成功,都是瓷器行里的重大里程碑,就现有的各大窑口来讲,能一次出全的几乎没有。
他为什么会找上正康龙窑?就是因为他想收将军釉,其他釉色在别的窑口都能收,独独将军釉只有正康龙窑里有,可惜他找过去时,正赶上康家老爷子葬礼,最后一批将军釉不足百,他是靠着钱才砸下了一套。
康乾报出将军釉时,他紧藏在心里的石头唰一下落了地。
林小冈十天前打电话告诉他烧窑的进程,说着说着就说到了康乾的家长里短,他只觉当时耳鼓跳动,声音都缥缈浮动了两分,隔着长途电话听林小冈一字一句道,真万想不到,我这老领导竟然与正康龙窑去世的老爷子是本家兄弟,没出五服的分支,怪不得那一手烧窑本事,原来竟有这么厉害的家传。
他是知道自家老板拍将军釉的花费的,两人当时在电话里就猜测过,不知道康乾这一窑里会不会出,现在亲耳听到康乾嘴里报出了将军釉的名字,宋老板激动的当时就掏了支票本,刷刷写了三百万要往康乾手里塞,只为了能让康乾答应之后再给他出一满窑的将军釉。
胡卫金后脚跟他们上来,一个错眼差点就失了下一窑的优先权,跳着脚的拉着康乾要他先把自己订的烧出来,胡家父母也跟着儿子上山来听所谓的天籁之音,自然也早就眼谗听了近四个月的天价瓷,胡卫金几乎天天念叨着那一次雨后的惊羡,念的本就爱瓷的胡父心痒难耐,特意嘱咐他上山时带他一起,胡母一心想把手里的半卷羊皮残简还给康家,自然也就跟了来,这一家子也是皮厚,见了康乾就套关系,一口一个兄弟的叫,胡卫金有父母撑腰,硬顶着康乾烦闷的眼神叫小舅舅,一副誓要捍死两家亲戚关系的样子。
康乾拿黄玉萍这老太太没招,喊了姚奶奶来与她招呼,至于那半卷羊皮简倒是被他留了下来,毕竟口说无凭,他得需要件老物件来证明自己不是攀附正康龙窑的捡漏者,为让自己更经得起万国朝和康守松的调查,黄玉萍的说词就更显得以理服人了些。
青灯未绝嗣,用黄玉萍的逻辑来讲,康乾的知识体系与羊皮残卷上的几乎一样,那就是当年与她家有渊源的康叔的后人,康乾的学识来自爷爷康大成,康守松虽然手艺不怎么样,但属于康家的烧窑技艺他是认识的,只要把羊皮卷一展,康守松不认也得认他这门亲。
哈,二大爷,康乾已经开始迫不及待的想用这层身份去见康守松和万国朝了。
故此,在有了这层因果后,康乾只能捏着鼻子认了胡卫金喊他小舅舅的事情,就有失必有得吧!也是糟心。
郑合平今天成了招待人的主力军,康乾把大部分需要客套的场面都交给了他,自己躲清静的往窑窗上探,身后跟着一排拿瓦刀的帮工,每过一个窑窗留两人,左右共二十个窑窗在特意拉了长线挂大瓦灯泡的光照下,明亮如昼。
姚建舟邀请了几个交好的小伙伴,也就是上次来踢窑的几个小年轻,在征得康乾同意后,他以自己名义给人发去参观邀请,作为他跨入这行的第一次有效社交,给自己找了能平等交流学习盲区的好朋友,至于与康乾同辈的老师傅,则都避嫌的没跟来。
烧窑的过程是学习场,开窑的过程则是生意场,他们懂得两者区分,自然不会说出要跟来看开窑现场的不规矩要求,小徒弟们不涉及窑场进项,自然不在禁步开窑现场的规矩之内,姚建舟用这场开窑式,为自己打开了去各家窑场交流学习的路径,也是几家老师傅们喜闻乐见的事情。
康乾很高兴他能在这一辈的同龄人里找到朋友,自然是不会拦着他带人来的要求,很大方的给了他们每人一个窑窗的开钵权,都是每家窑口培养的接班人,开匣钵的技术都是练过的,比起雇来培训没几天的帮工,这几个小年轻倒还更让康乾放心些。
临近霜降的天气有点凉,长衫长裤都已经上了身,康乾掐着表上的时间,在临近十一点寒湿温度最低的时候,用瓦刀起开了龙头部位第一块砖,郑合平站在他身后,一声高亢的开窑,喊出了前所未有的激动气势。
两边对称窑窗口站着的人,在听到开窑指令后,同时用瓦刀撬开了封窗口的第一块砖,接着一个撬砖一个搬砖码齐放脚落的动作重复摆动,五分钟不到,百米龙窑上的所有窗口齐齐打开,从康乾站着的龙窑口位置开始,琴筝声由近及远,携一抹清泠泠的月光,一点点自上而下的传来了古老的,带着如登仙梯般的乐铃,似接引飞升成仙者般,从心底跃升出了点点惊叹,张耳闭目只想就着这场仙乐班子去摸一摸天上的星子,如古今时空连线般,随着乐音摸到了那些盛世繁华的绝美器具。
这是无论多少次都听不腻的古今交响,尤其这寂静寒凉的霜夜,更替这场瓷器开片声壮大了豪情,只教人恨不得永远沉溺在这琴筝编织成的仙音里才好。
康乾面露微笑,照旧笑问了一句成不成?这次没等睡眼惺忪的小石头开口,那几个手持瓦刀站在窑窗口的各家徒弟们尽都齐齐高喊,成。
康乾一瓦刀撬开了摆在龙窑口的第一只匣钵,内里一只通体嫣红的双耳红颈梅花瓶静静的矗立着,灯光直直往里打,纤毫毕现。
现场一片肃静,在整只梅花瓶被托举出钵后,大气一声不敢喘,康乾掐着梅瓶颈口倒转检查,不放过每一个细节报备,记,垫片不沾底,无滴釉无落渣,口沿规整无跳釉,露莹白胚体如玉,底部积釉均匀,有水草纹与冰裂开片,内部无矿点,光滑如镜,嗯,优上品,过。
他报一句话,郑合平就在旁用笔记一句,直到报完打过戳,这一件也就算是通过了老师傅的检验,有了出窑售卖的资格,也就是准了包窑老板可以带走的承诺。
瑕品不出窑,这在什么时候都是不会破例的,所以在康乾报检验结果的时候,宋老板简直大气不敢喘的直直盯着,等听到那个过字的时候,他整个人直往前蹿了一步,看着就像是要抢东西似的,急迫的话都说不全了,啊,啊,过,过了?好,好,太好了哈哈……哈……他一出声,整个紧绷的气氛如水般涟漪沸滚,满窑场的人齐齐喘出一口气,机械激动的只会重复一个字,好,好,过,过,过了……哎!哪怕是已经经过一次开窑的震撼参与,也依然避免不了急速的心跳,那激动到眼眶发红的感慨,带着对绝美器具的喜爱,见者眼红,谗之跳脚。
胭脂红的梅花瓶,有着牡丹真国色的大美誉,它不似中国红般鲜艳,也不似郎窑红般深邃,如果将这一抹红比做美人,那深邃的郎窑红如熟女般魅力天成,而这一抹轻烟似的胭脂色,便如小荷初露的少女般,带着人事不知的羞涩,鲜妍的瓶身裹住瓷白的胚体,嫩如玉藕般的瓶身,贡献出美人初成的诱惑。
宋城扶着林小冈都看痴了,他觉得哪怕后面开不出他想要的将军釉,只这一件就够了,他终于体会到了传说中的梦中情瓶的快乐,感觉再不会有别的釉色能超过嫣红少女朝他眨眼的心动,这一刻,他终于明白了古代帝王不惜血本也要烧制中国红的执着。
没有人能逃开这种釉色的冲击,尤其是红色,各种各样的红色。
胡卫金蠢蠢欲动又想截胡,只这一次,他多了身有靠山的底气,宋老板,我小舅舅肯定不止烧了这一件,您可否割爱卖我一……不卖。
宋老板看都不看他,直接一摆手,你自己包窑烧,这些是我的。
竟是半点不想肥水往外流,也同时表明了他的态度,今天谁也别想从他手里截走一件东西。
开窑继续。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