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秋更替的时节, 老天下雨没个准头,将至亥时,天边闪了电光, 却不鸣声, 紧接着, 一场大雨兜头就下。
这是孟秋的第一场雨, 雨过之后,夏季的炎热才算真正过去。
朝露躲在檐下, 南月给她递了火铳。
她只在书里见过这玩意儿,稀罕得紧, 里里外外摸了一遍, 颇有些爱不释手的意思。
眼看她要上膛开火,南月吓了一跳,忙摁住她,说:姑奶奶!这支火铳是我偷造的, 与神机营那种肯定没法比, 但已然算很好了,我这是没有图纸,我若是有, 还能造得更好。
那火铳表壳被磨得油光发亮,朝露拿在手里, 煞有其事地掂了掂重量,点头嗯了声。
南月道:如何, 我拿这个与你换剑。
朝露皱眉,面露犹豫。
南月的剑是顶好的剑, 朝露确实十分眼红, 拿到手后也是日日背着, 但真到用时方察觉,武器这种东西,还是自己的趁手。
旁人的剑再怎么名贵,用不趁手就跟破铜烂铁无异。
诚然,若南月知道他的绝世名剑被喻为破铜烂铁,定是要呕血。
犹豫的这么一小会儿功夫,内室里倏地传来声巨响,像是有什么重重撞在木板上,紧接着是一道很轻的哼声,那么短促的一声,似哭非哭,倒像是从齿间无意泄露出来的。
眼看朝露愣了愣,抛开火铳就要冲进去,南月忙去拽她,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将她拉住。
朝露生气地说:你家主子又欺负我家小姐!南月无言,总算明白为何每回主子进屋里,都要他在外头看着朝露,尤其不许她在房顶上蹲着。
平常亲热也就罢了,这若是……叫她掀了瓦片可怎么好?要命!两人拉扯间,一个没留神,南月摁着朝露的指尖扣下了扳机——砰——姬玉落抖了一下。
她咬着唇,眼圈泛红,眼里嵌着情潮,把琥珀色的瞳孔都给湮湿了。
可唇依旧紧紧闭着,吭都不吭一声,唯有目光会随着感知流转,霍显能从那里头分辨出她的痛和欢愉。
他迅速往窗外看了一眼,说:是火铳。
姬玉落嗯了声,她揪着眉头,手扶在他肩颈,说:哪……哪来的火铳?你们锦衣卫还给配火铳么?不给。
霍显呼吸粗重,额前细细密密地全是汗,他也疼着,艰难地往前抵入,说:以前皇上赏了南月一支火铳,他胆大包天给拆了,学着造了个类似的,没有神机营的威力大,唬人玩的。
他说完,她的脸色已经惨白,才行至中途,他干脆憋着一口气又退了出来,用指去弄她。
将她翻来覆去,弄得湿哒哒的。
姬玉落像是被浪潮掀上云端,却迟迟没有落下来。
只好挺身去抱他。
霍显摸着她潮湿的眼睛,他们在一点一点的推磨中望着彼此,像是两个勤奋好学的学生,要将对方的所有反应都仔细观察,对所有细枝末节都充满好奇。
窗外的雨下得更大了,狂风大作,整座京都都笼罩在飘摇的暮色里。
他们紧挨着彼此。
姬玉落攥着他前襟的手指渐渐无力,被霍显占据的瞬间,悬在云端的身体像是被重重抛了下来,在那一次次的失重里,她终于没有空隙再去观察和思考。
霍显是个坏人,他推动着潮起潮落,用呼吸烫红姬玉落的耳,要把她之前对他的逗弄都百般千般地讨回来。
而此时,阒静的城门忽然惊起一阵马蹄,士兵一怔,一改闲散的姿态,摆好栅栏,挥停马匹。
谁料来人并没有退停的意思,骑着骏马就往栅栏冲,猛地一撞,人仰马翻。
那人胸前竟插着根羽箭,躺倒的地方,把雨水都染红了。
他把怀里的信护在蓑衣里,艰难地说:汝宁府、汝宁府急报……-萧元景是被扣门声惊醒的。
也不算是惊醒,他本就没睡着,自打从九真庙回京后,他没有一夜是安稳睡过的,通常是半梦半醒到天亮,此时听到声响,还以为是在梦里。
仔细分辨过后,才披衣上前。
门一开,风雨灌了进来。
他皱眉道:什么事?随侍满身泥泞地滚了过来,公子不好了,汝宁府急报,国公爷班师回朝的大军,反了!知府被俘,汝宁府沦陷!什么?萧元景顿时从浑浑噩噩里惊醒,他推开随士,顶着雨就往外走。
这与事先说得不同!当初说好,借着班师回朝的借口顺利进京,直指皇宫,如此一来,既可以省去打前面州府的兵力,又可以打得京都众人一个措手不及,怎么提前起事了?然萧元景定然不会知晓,汝宁府生变实在萧骋计划之外,这场战事他是不得不打。
那夜几个士兵接着采办的由头进城挑事,生生闹出两条人命,其中一个还是深夜随知府前去平事的师爷,这还不够,那个叫张曲的士兵嚷着大军入京实则要反,吓得知府跑回府中,就要书信一封上报朝廷。
他若不报还好,可他这信刚送出去,立马就被萧骋的人往死里追杀,这知府原先还抱有两分期待,说不准只是一场乌龙,萧兵此举是坐实了罪名。
于是,汝宁府为自保,打着讨伐反贼的旗号先行发兵,这场战,于萧骋来说更似无妄之灾。
可对方的刀已悬在脑袋上,由不得他往后退!只是萧家大军刚打完一场胜战,本就热血沸腾,斗志昂扬,不过三天五夜,就把汝宁府守备打得毫无还手之力,俘了知府,劫了城池。
只余那替知府送信的小兵一路逃难北上,送了急报,人也咽了气。
可这些萧元景一无所知,他只知萧府反了,京都必然掀起波澜,有所防备,而他姓萧!恐怕今夜以后,就会有无数双眼睛盯住他。
思及此,萧元景倏地止步,随侍跟着停住,不解道:公子?雨顺着萧元景的鼻梁而下,他抹了把脸,说:回去,萧府早就分了家,今夜我们什么都不知道。
而城门那边,锦衣卫已经拆信看了,他们正要将小兵的尸体抬走,却逢如今的皇城守备文彬赶来。
锦衣卫素来都是身兼数职,缉拿追捕、护卫京都都是他们的办差范围,可如今正在一点一点被剥夺蚕食,从刑部大理寺,到现在禁军都要上来踩一脚。
这太正常了,从前文麾也是被霍显踩在脚下打,一报还一报罢了。
篱阳不挣扎,非常和气地把信和这小兵的尸首都给了文彬,任几个禁军阴阳怪气地嘲讽,他也不回嘴,牵着马就往霍府赶。
平日这时,天边已经露出鱼肚白了,只是雨还在下,乌云把天光都挡严实了,依旧是灰蒙蒙一片。
南月闻讯来禀时,扣了好久的门,才得来屋里人一声沙哑的回应。
那嗓子,就和吞了沙砾一样粗糙。
南月摸了摸鼻,把汝宁府的事通报了,霍显只应了声知道,没有别的回应,他站了会儿,才自行离开。
姬玉落没有睡沉,她半个身子都压在霍显身上,他出声时胸腔震了震,她便醒了。
汝宁府……她嗓子好哑,说到一半便不肯说了。
霍显笑了一下,抚着她光滑的背脊说:嗯,不出所料。
姬玉落没应声,似乎又睡过去了,过了许久,她才窸窸窣窣地仰起头,天亮了么?霍显把她往上提,几乎让她埋首颈肩,说:没有,再睡会儿。
姬玉落却不肯睡了,她浑身上下都是他弄出的痕迹,他就像匹狼,连嗅带咬,又凶又疯,毫不留情,几乎是把这些年憋的狠劲全搁在里头了。
她抬目去看霍显,重新审视这个她以为的柳下惠。
霍显也看她,还疼?姬玉落摇头,说:你刚才在我耳朵边上说什么?霍显语调上扬地嗯了声道:我说什么了?姬玉落道:我睡着时,你说了句话。
你都睡着了,怎么听得到我说什么?霍显不肯再说,弯着脖颈去亲她,姬玉落不给亲,挣扎着撇开脸,皱着眉头看他,露出清冷的凶样。
他们隔着一指距离互相望着。
霍显摸着她的脸,停了半响,道:我说,这些事情结束后,我就跟你走。
姬玉落分开紧闭的唇齿,说:去哪儿都行?去哪儿都行。
他已经压着身子亲过来了,唇舌游走间,手也不得空,引得姬玉落泛起了红潮。
她汗涔涔地说:天要亮了。
霍显在那细细碎碎的吻里,含糊不清地嗯了声,却是不想让她走了,他从未给自己想过归处,他就像悬在海上的人,直到这一刻,才有了落地的感受。
有了念想,也有了畏惧。
他贴着她,企图把这些千回百转的情绪都释放给她。
直到雨停了。
食髓知味来得太晚,霍显在那破晓的天光里送姬玉落出了城,她就像个薄情郎,刚缠绵悱恻过,这会儿头也不回就走了。
◉ 第一百章第一百章日夜兼程, 七月中旬姬玉落抵达汝宁府。
正如所呈军报那般,汝宁府历经了一场大战,城门大开, 放眼望去, 残垣断壁, 百废待兴, 但好在伤亡无多,萧骋并非真要在汝宁大开杀戒, 且他谋的是帝位,民心于他也甚为重要, 是故没有下狠手。
但他这点上就不如谢宿白了, 该狠的时候不够狠,简直是将待宰的肥羊送到她面前。
他们毁了汝宁百姓的家,以为放他们一条性命,他们就会感恩戴德?不, 他们恨死了。
百姓们只会对事后伸出援手的催雪楼心怀感念。
姬玉落入城, 先是找了座宅院作下榻地,而后便命武婢下属相继行事,赈灾济贫、灾后重建, 无一落下,便成了百姓们口中的活菩萨。
彼时, 萧骋已经率兵往北而行,打到了怀庆府。
他们不似在汝宁府停留了三五日那么久, 攻城的速度愈发快,因往北的州府听闻了汝宁之事, 皆是胆战心惊, 又闻反贼没有在城里烧杀抢掠, 是故为防有更大的损伤,只佯装打一打,便举了白旗,大开城门。
但萧骋许是反应过来后面的催雪楼在捡漏,再往北的城池便不肯轻易丢下,而是留下人手守住城池,拖住了催雪楼的追赶进程。
如此,催雪楼入城便稍稍费了些力。
但这些都不是最棘手的,最棘手的是谢宿白给的这支鱼龙混杂的兵并不完全受用于行军令,或是说,行军令的主人。
他们往日归顺的是谢宿白,服从的也是谢宿白,谢宿白说往东,他们绝没有异议要往西,可换成一个毛头小丫头,这就不是一回事了。
几个领头之人本就是江湖人士,性子都破有些桀骜不驯,越往北,他们的不服就越显露出来,从最初的懈怠懒散,到最后甚至公然抗命,所谓上行下效,这份不服管教便在底下那些小喽啰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刚入怀庆府不到三日,便出了劫掠民女这等丑事。
朝露对城里的大事小事都了如指掌,很快便据悉告知,道:小姐,行事之人是周白虎的手下,这种事不止一桩了,不过好在,他们并未打着催雪楼的名号作恶。
姬玉落不说话。
坊间大多对江湖帮派一知半解,催雪楼这么多年的有心经营,便让他们真当催雪楼是个行事端庄、造福百姓的圣人组织,可实则暗地里那些杀人不见血的事,唯有江湖中人方可得知。
尤其是这些年的不断扩张,人越来越多,难以顾及,只要不损害催雪楼的圣名,谢宿白便对那些行事丑陋之人睁只眼闭只眼。
他曾说过,水至清则无鱼。
至于那周白虎,早年间占山为王,是个恶贯满盈的土匪头子,后朝廷派兵围剿,他逃难之际得了谢宿白援手,自此便在催雪楼安顿下来了。
只是这土匪作风依旧是改不了,底下的小喽啰也是有样学样。
可今时不同往日,他们每一步都对谢宿白来说至关重要,她分明严令禁止,而这些人不守规矩,并不是有意坏谢宿白的计划,只是没拿她当回事罢了。
姬玉落捻着手里的金珠,想了许久,淡淡道:违命行事,坏主上大计之人,留着无用,杀了吧。
一旁的武婢道:那周白虎……说话时,姬玉落余光闪过一片衣角,她侧目去看门外的影子,手里的金珠霎时停在掌心里。
她若有所思地挑了挑眉,说:屏溪,你以为我留着他们,主上也会放过他们么?我问你,主上来日登上大宝,是什么人?唤作屏溪的武婢道:是,天子。
是了,是天子。
姬玉落点头,说:彼时那些前科累累之人,只会成为他的负累,更不要妄想来日能在朝廷分一杯羹,也不怕那羹里下了毒,荣华富贵也没命享。
而他们竟还愚蠢至此,不知低调行事,根本是找死,我便是想保,怕是也保不住。
那影子晃了两下,从窗格一闪而过。
姬玉落收回目光,道:你去吧,不要怕。
她如此说,武婢心里便有了底,这才领命退下。
姬玉落神色却不见轻松,她知道这只是个开始,她决不能退,倘若今日退一步,来日只能步步退。
她靠在椅背上,垂目看着这颗珠子,靠近鼻尖嗅了嗅。
太久了,已经没有霍显的味道了。
小姐。
有人推门进来,说:那人还是不肯进食,已经三日了,我怕饿出个什么好歹来。
姬玉落慢吞吞地把珠子收回指间,露出厌烦的神情。
-哐地一声,又一碗米粥倾翻。
我不喝,你们,你们走!榻上的少年眉目清秀,正是萧元景丢了的那个小厮。
他脑袋上裹了圈纱布,那是三日前刚到怀庆,众人一个晃神没看住他,他自己往墙上撞的。
好在只是晕了一日,没什么大碍。
但他醒后便不肯进食,企图活活将自己饿死。
看押的侍女也来了脾气,拍桌道:你吃不吃!不吃我杀了你!长安面容憔悴,恹恹地抬了下头,好啊,你快动手。
他知道这些人抓自己是为了对付萧元景,于是想方设法地去寻死,他不愿给萧元景添麻烦,更不想萧元景因他出什么意外,于是重复道:你杀我,杀了我。
侍女气急:你——房门大敞着,屋里僵持不下,过了片刻,姬玉落从外头进来。
看了看一地狼藉,迎上长安仇恨的眼神。
她很轻地笑了声,说:收了吧,不吃就不吃,大不了快死的时候灌碗参汤就是了,就是可怜了这细皮嫩肉的俊俏模样,都瘦脱相了,萧元景瞧见,不知是个什么滋味。
长安咬牙道:你这个恶毒妇人!姬玉落不说话,温和地打量他。
在京都时,她总共见过他两次,一次在茶坊外的长街上,他跟在萧元景身后,而萧元景手里提着灯,第二次在九真庙,他给萧元景送饭,却是萧元景一路提着食盒,临到分开才还与他。
那时她便想,什么样的主仆关系,竟是主子替仆人拿物什。
人们都说萧元景行事内敛,作风干净,二十好几的年纪还不近女色,就连姬娴与都说他难得。
可事出反常必有妖,又不是人人都是霍显……霍遮安也不是什么柳下惠。
她本只是想试上一试,没想到萧元景丢了个小厮当真疯了,竟敢大动干戈在行宫搜寻,而这个叫长安的小厮也好是衷心,命都不想要了。
主仆情深到令姬玉落有些意外,却也不算特别意外。
侍女收了粥,又捧了碗药来,小姐……姬玉落道:灌,打晕了灌。
-镇国公率军谋反之事,随着汝宁府的急报在京都传来,班师回朝的军队在半路上反了,朝廷都懵了,这算个什么事?好些人不肯信,直到一路往北的州府纷纷发来急报求援,他们才不得不信,再知叛军已抵达怀庆,众人皆惶惶不安,完了完了,照这个形势下去,还不用半个月就要打到城门口了!而此时京都毫无防备,必须得派兵御敌。
没有皇帝,内阁只好自行商议。
然而皇位空虚,民心不安,京都将破,国之将亡的气氛迅速蔓延全城,连皇帝都没有,这还守什么城呢?于是,朝廷如今就两道声音,一道声音在紧急商议南下御敌之事,一道声音在迫切希望新帝登基。
至于新帝……这又是一场唇枪舌剑之战。
谢宿白事不关己一般,每隔两日便去国子监讲学。
白衣飘飘,不染尘灰,那人淡如菊的模样,简直与传说中的怀瑾太子一模一样,这让见过没见过怀瑾太子的人都心潮澎湃。
学生们也很愿意听他讲学,起初还只是慕名来听,谁料这长孙虽有腿疾,但竟真有如此才学,传闻竟不是假的。
一时间,谢宿白在国子监倒成了众星捧月的存在。
这日,他刚到国子监学堂,轮椅还没推进去,就被一排乌泱泱的人头挡在了门外。
众学子跪作一排,妙语连珠,出口成章,声嘶力竭请求长孙继位,声势浩大到惊动了皇城禁军,闹了好大一场风波。
谢宿白却以无能为由作推辞,挥袖离去。
此事迅速传开,百姓向来崇尚学生,更是跟风起势,民心当即向一边倒去,这样激昂的情绪甚至蔓延到了朝廷,渐渐的,竟也撼动了不少官员。
内阁迫于压力,竟也不好再提当年东宫谋逆之事。
眼下是什么情况?叛军将近,朝廷无主,那点陈年旧事反而变得无足轻重。
显祯帝当年都没说要牵累东宫众人,若是没有那场大火,说不准当年皇位要越过太子,直接传给长孙也未必嘛。
众人你一句我一句,努力让此事变得合理起来。
要说这形势,就连姬崇望见了都不由瞠目结舌,鼓动民心这一套,属实是被那位人淡如菊的长孙殿下玩明白了。
霍显人在府中,仍然洞悉京中情势,然他只是听听,并不下任何命令,倒真像个没了靠山的落魄人,就连刘嬷嬷都心生担忧,每日嘘寒问暖,生怕他想不开。
却见霍显连日攥着那条玄色的鞶带在手里玩。
刘嬷嬷不解道:这鞶带……上面嵌的金珠可是丢了?霍显垂目看了眼,嗯了声,含笑道:被人偷了。
刘嬷嬷却没听出他的说笑,惊讶道:谁这么大胆子?竟偷到咱们府上来了?可不是。
霍显起身,说:我如今这不是失势了么。
◉ 第一百零一章第一百零一章失势的霍显又在府里闲散了几日, 这其间国子监的学生第二次跪请谢宿白继位,人就跪在谢宿白所居客栈的长街上,将前后道路堵了个水泄不通, 惹来百姓围观, 竟有人凑热闹也往那儿一跪。
场面好不壮观, 便是天子出行也没有如此排场的。
是以, 北镇抚司迎来了这两个月来第一份差事。
驱逐学生和百姓。
这等吃力不讨好之事,禁军不愿意做, 官府也不愿意做,你推我拒, 便落在了锦衣卫头上,霍显人在家中,事从天降,他闻言扯了扯唇角。
国子监有效仿三请诸葛之意,但谢宿白心里也很清楚, 虽国子监把声势弄得这样大, 但决定要谁继位的,还是朝廷,是内阁。
从前有阉党在, 内阁有心无力,如今阉党势弱, 正是内阁话语权最高的时候。
皇后在如此动荡的情势下带小太子出京,又有意避开朝廷, 不肯回信,其替太子禅位之举昭然若揭, 一切全看内阁如何考量了。
在内阁未表明态度前, 谢宿白若冒然应下国子监的请求, 那才是滑天下之大稽。
锦衣卫多数人马都被霍显派到太原府,今日堪堪调出一队人马,到了街上,面对乌泱泱的人群,锦衣卫都要犯头疼病。
朝廷里最难办的就是国子监了,这些学生乃所谓的国之栋梁,连内阁都不敢得罪他们,一群毛头小子,口诛笔伐起来,能用笔墨将人砸死,偏偏旁人还还不得手,真他娘晦气!果不其然,锦衣卫都还没拔刀,就叫他们骂了个狗血淋头。
锦衣卫么,名声不好,从前不是没叫人骂过,但这两年,还真没人敢当面这么骂!几个缇骑也不忍了,拔刀就道:他奶奶的!乳臭未干的臭小子,给你们脸了是不是?都给我散了!见状,其中一个学生怒而挺身,道:锦衣卫乃阉党座下狗,如今你们的主子被关在刑部大牢,怎么,无人拴狗绳,便开始四处咬人了么!此时又有人喊道:锦衣卫杀人啦,锦衣卫杀人啦!场面一度十分混乱。
霍显站在人群里,他像是被毒辣的日头晒得厌烦,搭着眼皮一声不吭,只偶尔轻飘飘撩了下眼皮,往客栈二楼的窗子看去。
等了等,终于在场面将要失控时,侍女推门而出。
诸位。
傲枝形容端庄地走了出来,朝众人微微颔首,道:承蒙各位另眼相待,可殿下自认才疏学浅,难堪天下大任,还望诸位就此散了吧。
学生不愿离去,可是——傲枝道:殿下身子不好,还需静养。
喧嚣的人群霎时静了下来。
学生你望我我望你,沉思许久,只道:还盼殿下安心静养,为这天下,也为百姓,我们都等着殿下。
说罢,深鞠了一躬,才叹声离去。
如此,人才陆陆续续地散了个干净。
霍显意料之中地让人收了刀,牵马就走。
锦衣卫道:这都什么事儿……好事儿啊。
霍显说:这不是没出乱子么。
锦衣卫一噎,只觉得他们大人那嚣张的气焰这些日子是荡然无存了,从前若是遇上这种事,他必定是第一个拔刀之人。
没出乱子算什么,出了乱子他才高兴呢!几人沉浸在萧索的感慨中,忽见一队兵士推着板车往城门走,车上压着麻袋。
看着十分沉重。
霍显让了让,多瞥了两眼眼,道:这在做什么?锦衣卫道:哦,修城门呢,为了御敌做准备,城门年久失修,禁军担心不牢靠,要重新加固,不止城门,连宫门也顺带一起修了。
霍显没说话,看了眼麻袋缝隙里漏出的细沙,刚要提步上前,锦衣卫忽然道:那是宣平侯的车马。
城门进来一队军士,为首之人正是宣平侯无疑。
厚厚的盔甲压在他身上,靴子上全是泥,想来是刚从校场回来。
萧贼一路北上,宣平侯前两日便自请南下捉贼,如今正紧着时间整队背马。
两人隔着半条街对望一眼,霍显停了停,漫不经心移开视线,然而不待他离开,宣平侯竟径直打马上前,拦了霍显的去处。
他坐在马背上,居高临下地扫了眼旁人,显然是有话要说。
几个缇骑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忙借口先行离开。
霍显挑了下眉,侯爷,有何指教?宣平侯攥着缰绳,说:萧家的事你是不是早有所知,当初派萧骋勤王是你的主意,而今他北上谋逆,可与你有干系?这一字一句,可比天上的日头还要毒辣。
他紧紧盯着霍显,不肯放过他脸上的每一处神思。
却见霍显只是笔直地迎上他的目光,脸上温温淡淡的表情泄露不出半点情绪。
仿佛只是听了句再稀松平常不过的话。
又过半瞬,他才说:我如今虽是虎落平阳,可侯爷要诬陷我与逆党有关,也得拿出证据才好吧。
宣平侯看着他,当真与你无关?皇上驾崩,赵庸必死无疑,朝廷要变天了,你是青山没了,火也没了,若没有后手,你还留在京都做什么?怎么,以为自己做的孽不够多,怕人不吃了你?我怕啊。
霍显道:这不是正打算跑呢,啧,就是金银细软太多了,城门守卫又太严,我总得想法子往外运吧,要不侯爷……通融通融?你——宣平侯怒目而视,说:倘若我发现你与萧家有所勾结,必亲手要你性命!说罢,他哼地一声,挥鞭离去。
扬起的尘灰扑了霍显满脸,霍显抬手挥了挥手,毫不在意似的拍了拍肩上的沙砾。
但他与宣平侯所言不假,他确实要离京一趟。
算算路程,萧骋的军队就快到太原了。
果然,又过七八日,姬玉落等人便停在了顺德,没有再往北追击,而太原的锦衣卫也早早布下陷阱,在城门架起了火器。
霍显收到探子回信时,那信里还有另外一封,是姬玉落的来信。
他摸到信时眯了眯眼,她还知道来个信,这个在临走前夕诱他开了荤的人,叫他尝了个鲜就跑了,一跑许久,半点消息不往这儿递。
霍显都要以为她是故意的了。
故意要他成日惦记那点滋味,惦记得心痒痒。
姬玉落信里并没说其它无关紧要的事,只将自汝宁府后的种种实况简要概述,大多霍显都已知悉,但他依旧一字不落地仔细看过,心里多少更放心些。
在信的最后,姬玉落才小气吧啦地给了他留了一句话:背上的伤好些吗?却是在撩拨他。
隔着信也要撩拨他,真是个坏家伙。
霍显摩挲着那行字样,就不禁想起那夜里,她湿哒哒的,在他身下软成一滩水,犹如春风化雪,要沁到人心里去了。
那是姬玉落最脆弱的时候。
很难不让人想再多欺负她一些。
霍显喉间发痒,将信反扣在桌上,掌心捂眼深吸了一口气,低低咒骂了句浑话。
南月怔怔看他,道:主子,是不是夫人那里,出什么岔子了?说罢,面色一紧。
他如今也很明白了,姬玉落是不能出事的。
霍显揉了把脸,把自己揉清醒了,说:没有,备纸笔来,我要回信。
然他摊开白纸,却迟迟没有落笔。
南月伸长脖颈,叫霍显一个眼神给盯出去了。
又过片刻,霍显才推门出来,把信给了探子的同时,也让南月备好马。
南月道:咱们这就要出城了?霍显往外走,说:嗯,离开之前,先去一个地方。
-晚霞漫天,流云涌动,正是傍晚时分。
承愿寺的香客渐渐少了下来,金钟敲响,便到了闭寺的时辰。
噹——带着回响。
万神殿里,静尘师太跪在神像面前,闻声睁眼,身旁头戴帷帽的女子将她扶起。
两人一同往寺庙后院的禅房走。
到了院里,静尘道:你也回去歇着吧。
女子道:师太可还要琢磨药方?静尘停了停,叹了声气,是啊,说来有愧,这么多年,竟还没研制出来。
女子宽慰她说:师太精通医理,若连师太都没有法子,旁人更是没有。
何况不是已有头绪,将要成功了么,不必急于这一时,您眼圈都熬黑了。
静尘却是面露担忧,她礼佛半生,常有极往知来的直觉,近日心神不宁,唯恐有祸事发生,只想把事早早了了,才能宽心。
她道:你去把我的手札再理一理,这药引只差这么一味,必须得试出来。
女子应了是。
静尘忧心忡忡回到房里,甫一推门,脚步便顿在门外,而后阖上门,朝室内的人双手合十,施了一礼。
霍显朝她颔首。
之前为了不让赵庸的细作发现静尘师太的存在,他几乎不往寺里来,只让沈兰心与师太保持着较少的联系,也仅仅只为取药。
上一次他亲自来,还是为了姬玉瑶的事。
霍显道:我来只想问问那解药可有进展?静尘顿了顿,说:我此前与盛姨娘提过,如今只差一味药引,经我一一试过,若我所料不错,这药引就在剩余的九味药中。
她说罢又问:大人……是发生什么变故?我听闻那赵狗贼入了狱,可是因此断了你的药?霍显道:没有,我只是问问,顺利就好。
那就好。
静尘稍稍宽心,只迟疑地瞅他。
霍显从前全不过问炼药之事,最初找上她时,口吻更是随意,只让她尽力,还说若实在无法,便也算了。
那副死气沉沉死活随意的样子,倒让静尘一时急于求成,却弄巧成拙地在药方上走了几次弯路,白白耽误了月余功夫。
如今看他,倒有些不同了。
静尘又说了一遍:那就好。
作者有话说:嗯哼◉ 第一百零二章第一百零二章仲秋将至, 火辣的日头已有消缓之势,傍晚微风一吹,就有了些秋高气爽的凉意, 人心也稍定下来。
姬玉落落脚顺德府已有四五日了, 她抵达之后, 不再想在前面几个州府那般, 慢悠悠地重建灾地,而是加快速度布置兵力, 在几座城门重设哨塔,搭建弓-弩台, 又开了府库, 把剩余的武器装备尽数分发下去,更不放过余留下的兵士,几乎将顺德府一厘一毫都给榨干净了。
她不擅长排兵设防,但有人擅长。
谢宿白从不养废物, 催雪楼能人众多, 几乎每个人都各有所长。
此时,周白虎就摊开顺德府至太原府的军事布防图,说:两个周府之间是崎岖的山路, 我勘察过,此地易攻难守, 虽于我们也没有多大助益,但若我们率先布下第一道防线, 在他们回头之际先收割一波,打完就撤, 必能适当削弱他们的兵力。
周白虎原先还是土匪头子的时候便常与官兵打交道, 尤其擅长山路战, 这些年在催雪楼没有发挥的机会,现在说起来倒是热血沸腾。
他说完,兀自拍桌肯定道:我看这个法子最好!这么问时,姬玉落眼神淡淡地看着军事图,撩眼时泄出几分漠然清冷。
周白虎就像被泼了盆冷水,沸腾的热血霎时凝固住了。
这些日子以来,姬玉落行事作风干净利索,她不似谢宿白那样会讲道理,对身怀异心之人,只杀不留,狠狠将底下那些闹事之人震慑住了。
其实,他们联手未必就不能对付一个毛头丫头了,但问题的关键在于,他们这些被谢宿白收留的能人,本就也不是一条心的,姬玉落许是看中了这点,杀鸡儆猴辅以周旋游说,慢慢地,竟收拢了不少人心。
且,众人渐渐回过味儿来,主上要的是圣洁的名声,他们这些三教九流之人,迟早要被抛弃的,此时不抱紧姬玉落的大腿,更待何时?一时间风向骤变,她的威望也水涨船高。
只是周白虎对着这么个女娃娃,常常会忘记这些,拍完桌才反应过来,又逾矩了。
他尴尬地收住拳头,缓缓说:玉落小姐觉得……此计可行?姬玉落看着他,眼里慢慢含了点笑,温和地说:主上说周叔擅兵,果然不假,顺德府的布控,还要仰仗周叔多操心了。
周白虎心里又痛快了,摆手说:哪里哪里,既如此,我便抓紧去布防了,不过……小姐可有把握,那萧贼真会走回头路?姬玉落稍顿,我有把握。
她在那停顿的一刹那间想到的是霍显,她想到他立在窗边,头也不抬地说:你追到顺德就止步。
几千锦衣卫对几万兵士,怎么也不可能有赢的把握,但霍显这个人有一种神奇的力量,他总是能让人信服于他,好似他那高大的身量真能把天抗住。
他说可以,姬玉落就觉得他可以。
她好像从未这么信过一个人。
周白虎又说了几句什么便离开了,姬玉落攥住手里的珠子,望着落日的天光发呆。
那珠子硌得手心生疼,她才回过味儿来。
她真的很想霍显了。
晚膳时,朝露请她用饭,她也全无胃口,单手支颐撑在桌前,指尖拨动着金珠,任它从这头滚到那头,那头滚到这头。
待到再晚些时,有人来报城楼的弓-弩台已搭建完毕,姬玉落才收了心思。
顺德府经此一役,死伤惨重,城中四处都是断瓦残垣,比前面几个州府都要凄凉。
因起初朝廷没有反应过来,前面的州府为自保任反贼侵入,而后朝廷才下旨,凡有不战而败者,皆以反贼同党论罪。
顺德府不得已以死迎战,拖了足足五日,才被攻破了城门。
一路途径萧条的长街,上到城楼,有人已经比她先到了。
是顺德府知府,方恪尽。
他背着手观察着城楼上搭建的武器,连声叹气,见着姬玉落,忙操着一口不太顺溜的官话说:叛军走都走了,何必费那财力物力部署兵力,城中损耗巨大,百姓尚无处可居,何必,何必呢!这话,自姬玉落进城时便听到如今。
她搬空了府库,早令方恪尽心痛不已,只因他并不知道叛军还有可能再退回来。
姬玉落摸了摸那弓-弩,使劲儿晃了晃,确认不是粗制滥造,才道:我说了,以防万一,需得提前布控。
方恪尽却不信这个万一,他只觉得姬玉落在白费钱财,可张了张口,面对这小女娃娃,又不敢说甚,犹记前几日他不肯开放兵器库时,脖颈上横来的那一刀,至今他想想还心有余悸。
于是只轻轻一叹,聊表不满。
但是这不满,很快就随着太原府急报烟消云散了。
不到两日,这太原府的军报便一封一封,如雨后春笋似的飞往顺德。
太原府与反贼这一战,历经几个回合。
第一回,甚至还不及萧骋带人越过山丘。
对方似是料到萧兵会在最后一个山谷稍作修正,而山谷唯一条水流,沿河的地下埋放了火炮药,一经踩踏,山石崩塌,白白损失了几个士兵。
虽损失不大,在几万人的队伍里几条人命根本不值一提,但足以撼动军心。
一时间人心惶惶,不敢向前。
萧骋不给他们退怯的机会,穆勒更是不屑一顾道:雕虫小技,他们正是没有别的法子,才出此下策!是以,一行人放弃休整,继续往前。
然而兵临城下,却见太原府的城楼上立起无数只盾牌,全然是一副严防死守的状态。
只听城门内传来一声吼声和震动,那是刀枪跺于地面的声响,气势如虹。
听声音,足有数万人不止。
可太原府哪里这么多人?萧骋略略犹豫了一瞬,就被穆勒抢了先,怕什么!朝廷的兵马根本不可能这么快就到,你忘了,京都还没有皇帝呢!穆勒喝道:不能退,定是他们在耍诈!他一声令下,士兵自当只能冲锋陷阵。
然而战况却并不太好。
城门设下两道火线,比山谷时的威力还要大,在引爆炸药后,前排持盾的士兵顿时倾覆,羽箭紧接而来,丝毫不给调整的空隙,投石机也准备就绪,阻断试图爬上城楼的敌军。
整个城楼就像披上了盔甲,各处严防死守,唯有迅速击破城门才是唯一的出路。
可城门内不知多少兵力,萧骋是个谨慎的性子,他不能像穆勒一样不管不顾往前冲。
穆勒说朝廷的兵马不可能如此快速抵达,可若是有人提前泄露了呢?别忘了,还有个知悉一切的霍遮安!如若赵庸根本拦不住他,又当如何?!原本萧骋只是如此猜想,但当城楼上响起砰地一声响时,萧骋耳尖一动,在这嘶喊连天里竟能迅速捕捉,是火铳!是五军营才能配备的火铳!倘若朝廷的人马没来,区区太原府,如何配得起火铳?萧骋目眦尽裂,盯着那传来声音的方向,却只能见到一面盾牌,根本看不清背后之人。
就在将要攻破城门时,他厉声喊道:后撤!穆勒难以置信,国公爷!萧骋面色沉沉,我说后撤!数万大军接连后撤,只余城门外一片尸山血海,然而城门内,却只数千锦衣卫与数千士兵严阵以待。
哪来的数万人不止?根本就是虚张声势罢了,那些士兵甚至还在瑟瑟发抖,生怕这招不好使,城门攻破,他们就要被碾成肉泥。
霍显自城楼而下,把那火铳抛给南月。
太原知府腿早就软了,听撞击城门的声音消停,颤巍巍道:这这这是打跑了?他嘴角还没有扬起来,就听霍显冷酷道:没有,早呢。
知府欲哭无泪,可再打一回,我们就扛不住了啊!届时城中兵力空虚被知晓,那可怎么得了?霍显咬开臂束,说:那今晚大摆筵席,吃上最后一顿吧,对了,要有歌有舞的那种,听说大人府上美人不少啊。
知府的心凉了一大截,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南月却笑,萧骋虽退,但今夜必会遣人来探,做戏么,那就得做全套,南月心领神会,同情地望了那知府一眼,追上霍显,将水囊递上。
走近了才察觉,霍显脸上全是汗。
姬玉落站在城楼上,听得太原府的军报,着实为霍显捏了把汗,而随军报一同来的,还有霍显在京都时回的信。
她稍稍一怔,拆信的动作都慢了下来,惹得方恪尽都急了,他以为信里仍旧是军情,探头道:快看看,现在究竟是个什么情况嘛!姬玉落皱了下眉,护食一样挡了挡,无情地说:跟你没关系。
方恪尽:?随后她背过身去。
然信里却只字未有,只另一枚金珠安安静静被裹在帕子里。
姬玉落愣了好久,才侧目去看绵延的山峦,那里的尽头是一座看不见的城楼。
她这样眺看,仿佛能与城楼上的人遥遥相望。
姬玉落把信攥得皱巴巴的,眉间像是化了场雪,渡着霞光,含情脉脉得令方恪尽有些害怕。
作者有话说:只有两个知府受伤的世界。
◉ 第一百零三章第一百零三章太原府击退逆贼的消息传到京都时, 已是几日之后了,此事在京中引起轩然大波。
太原退敌,却是得锦衣卫助力?北镇抚司人去楼空, 众人皆以为他们是看情势不利, 落荒而逃, 原来他们竟是御敌去了?那天杀的锦衣卫会做此等好事?可几千兵马如何吓退几万叛军的?莫不是太原知府昏头, 弄错了吧……酒肆茶楼议论纷纷。
沈青鲤听了,有些许不解, 道:他此为兵行险招,想要拖住叛军, 还有别的法子, 怎至于以几千挡几万?谢宿白握着个空杯,摩挲着杯沿缺的一道口子,说:他是在为锦衣卫众人留退路,这战只有打赢了, 来日他们在京都, 才不至被赶尽杀绝。
说罢,他垂了垂眸。
北镇抚司里,那些跟着霍显的人, 许多都已娶妻生子,家就安在京都, 他们无处可去,他们必须要有光明正大留在京都的理由。
至少, 过的不再是被人在门口泼泔水的日子。
霍显将所有人都考虑到了。
这个人……午时的日头有些刺眼,谢宿白被晃得垂下眸子, 喉间溢出一声莫名自嘲的笑, 惹得沈青鲤看过来, 你笑什么?谢宿白道:兰序啊,我们并不了解他。
沈青鲤不说话,略显丧气和懊悔。
两人又在一品居坐了许久,直到临桌几人说完锦衣卫,又开始攀谈其他,谢宿白听了会儿便没了兴趣,沈青鲤只好推着他回了客栈。
刚行至一楼大堂,傲枝早已守在楼梯口。
她上前道:主上,萧元景来了。
谢宿白薄薄的眼皮掀了掀,温和地说:给人上茶,来者是客,切勿怠慢。
萧元景却无心喝茶。
他是追着一封信来的,信里放着一块玉玦,那是长安的贴身之物。
而送信之人,只提及了连钰殿下的名诲。
萧元景已经在这儿等候多时,从满心焦急到心如止水,这其间他将此事仔细捋了捋,竟也未觉太惊讶。
赵庸早就提醒过他,要小心霍显。
而霍显如今违抗赵庸,十有八九是另寻靠山,说到底,背后之人还是谢宿白,只是他一直没将长安的事往他身上想,也没有证据。
又过片刻,门外才传来的声响。
萧元景坐得发僵的背脊挺直,在门推开的那刻,便见到了坐在轮椅上的谢宿白。
虽说如今京都将这位皇长孙传得天上有地下无,但萧元景还没来得及与他打照面,这会儿视线在他废掉的双腿上落了一瞬。
才攥紧了手,将玉玦放在桌前,道:长安在哪里?谢宿白莞尔道:萧大人,消息是要对换的。
萧骋留你在京中,是要做什么?见萧元景缄口不言,他才慢慢地说:傲枝,送客吧,看来下回,我得往贵府送点别的。
别的。
萧元景瞳孔紧缩,几乎是咬牙切齿道:连钰!谢宿白弯了弯唇,并不往心里去,嘴角的弧度却像是嘲弄,何必呢,你替萧家卖命,萧家可拿你的命当命了?萧骋若真心待你,这些年你手里沾的那些污秽,他怎不让自己儿子碰?四目相对,谢宿白总是一副不甚在意的模样,他叹了声,罢了,我本也没将筹码压在你身上,既然如此,萧大人请回吧。
萧元景却没有动,他放在膝上的手攥得青筋暴起,过了好久才说:赵庸料到朝廷迟早要派兵御敌,早就命我在神机营安排好一批次品,就在宣平侯带走的那批军械里……拿着次品军械,到了战场,战士们就犹如手无寸铁,真打起来又如何能打得过?谢宿白闻言,却只一笑,道:我已命人悉数拦下,这会儿,那批次品应当已经在回京的路上了。
萧元景大惊:你怎么知道?这事他做得十分隐蔽,从未假手于人,除非神机营的禁军里,有他的人!萧元景几乎立即想到,那次在九真庙,由禁军看管的大型野物莫名其妙被放出,那时他便隐约不安,如今想来,却是早有端倪。
他在军中,究竟安插了多少人?谢宿白不觉得自己说了多惊人的话,只淡淡问他:还有呢?应不止于此吧。
萧元景与他对视,那种压迫感随之而来,他连开口都变得艰难,神机营……会不间断地往国公那里运送军械补给。
谢宿白嗯了声,问:走哪条路?萧元景道:绕道走山路,自有人接应。
谢宿白停了片刻,又问:还有呢?萧元景似是急了,他压低眉梢道:我所知已尽数告知于你,长安究竟在哪里!可谢宿白仍旧静静地看着他。
末了,才说:傲枝,带上来。
萧元景心生期望,待那侍女推门进来,却只捧着一个托盘,根本没有他要的人,然再细看,那托盘之上,正是一截血淋淋的手指!萧元景疯了,你、你们!他还没来得及扑上来,就被周遭的护卫摁住了身子,再抬头时,竟然红了眼。
谢宿白颇为意外,多看了两眼。
……流云涌动,秋风瑟瑟。
萧元景渐渐闭眼平静下来,他没有立刻说话,内心依旧有一阵漫长的较量。
再睁眼时,隐约有些冷漠的沮丧,他咬了咬牙,说:前些日子修筑城门宫门还有太和殿门,我们趁机在地底埋藏了炸药,一经引爆,后果不堪设想。
谢宿白顿了顿,炸药埋在城门和宫门,如此便可不费吹灰之力炸开入口,以便反贼长驱直入,但埋在太和殿……那是皇帝朝臣议事的地方。
如若萧骋被擒,入主皇宫的另有其人,那么这些人,同样也活不了。
这是自己得不到,也不愿他人得到。
萧元景避开谢宿白锐利的目光,说:国公身边有个叫穆勒的幕僚,此人心狠手辣,做事不留余地——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了,长安在哪?谢宿白看着他,不疾不徐地说:人在顺德府,放心,他好得很。
既然萧大人如此有诚意,不如再替我做件事吧。
萧元景还不及反应顺德府就是萧骋如今要打回去的地方,就听谢宿白缓声道:那批回京的次品,不如就由你们的人按原路线送到萧骋手里,如何?萧元景抿唇看着谢宿白,一时胸闷到难以言语。
什么怀瑾太子后人,什么松风水月、厚德载物,根本就是个心机颇深的伪君子,他早就暗通款曲,甚至联合作恶多端的锦衣卫!但是非黑白,往往是由胜利者书写。
谢宿白如今悠悠然坐在他面前,就已经代表他赢了。
日头将歇,萧元景才从客栈离开。
临到门前,他却顿步,回头道:元庭可也在你们手里?谢宿白眉头微挑,不巧,我也找他许久了。
看来,是有人捷足先登了。
也罢。
远山墨染丛云,有要下雨的势头。
谢宿白命人去核查萧元景所指认的爆炸点,而后才轻轻靠在椅背上,面露倦色,缓慢咳了两声。
此时,傲枝才将萧元景送走,不多久又去而复返,面露惊喜道:主上,阁老们来了!谢宿白还盯着那处渐渐行近的乌云,闻言也只撩了下眼皮,垂目俯瞰细雨蒙蒙的都城,眼神里是对囊中之物的不屑一顾。
他回过神来,道:给阁老们奉茶吧。
-却说这场秋雨气势汹汹,携着狂风骤然而至,似有掀顶之势,尚且祥和的城中百姓还不觉有甚,但这雨冲刷着山体泥泞,令山路变得愈发难行。
而萧骋谨慎起见从太原撤退,企图回顺德府先行休整,殊不知回程途中,前方更有数场奇袭在等他,周白虎山匪出身,没有人比他更擅长山地战,雨天让双方的战都不好打,但周白虎显然比萧骋要更游刃有余。
相较之下,周白虎这两万杂兵敌众我寡的劣势也显得不那么突出。
而后方,宣平侯的兵马也在半路上了。
只需再撑数日,将萧兵围困在山里,届时前堵后攻,一但萧骋等人陷入谷地,那无异于鸟入樊笼,只有束手就擒的份了。
只要再撑数日即可。
然顺德知府慌死了,姬玉落把他的兵全派出去冲锋陷阵,只在城中留了数余人,眼前的顺德府简直像一个大敌当前却赤手空拳的战士。
可是若冲在前方的人都没了,府内留再多人有何用?诚然,方恪尽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他只是太害怕了,怕到竟从自己的宅邸搬到了姬玉落下榻的院子。
姬玉落看着他的大箱小箱和几个妻妾儿女,唇线紧紧抿着,眉心也陷了进去。
当她这里是什么,镖局?客栈?然而不待姬玉落发话,朝露就十分热情地招待了他们。
缘由无他,那方恪尽府里有个厨娘尤擅烹饪,而她们这一路赶来,根本没有个厨娘,一应膳食都只让侍女匆匆应对,属实寒碜。
朝露此举,不过是想蹭别人家的厨娘罢了。
姬玉落想了想,便也不说什么,径直回了房。
她这几日太累了,心又悬在周白虎那端,加上疾风骤雨,似是受了些寒,整个人浑浑噩噩的,衣裳都没来得及换,着床即睡。
这一觉,她又梦到了霍显。
自打收到那颗金珠后,姬玉落就常梦见他,梦里的云雨不比窗外小,他总是能坏笑着将她吻到窒息,弄到发软,梦醒时都是汗涔涔的。
以至于这次在窒息中醒来时,她看到他,仍以为在梦里。
作者有话说:短暂的异地恋结束。
◉ 第一百零四章第一百零四章姬玉落人还没醒透。
一双惺忪睡眼, 像蝴蝶的翅膀,缓慢地开合,似看着霍显, 又似什么都没瞧见, 只在霍显再次压下来时, 毫不设防地分开了唇。
她在梦里就是如此。
任唇舌被勾住吮麻, 胸腔的气息被掠夺殆尽,粗重的呼吸互相缠绕。
直到将要喘不上气时, 他又会从疾风骤雨转为和风细雨,慢条斯理地在唇齿上含弄描摹。
而待她恢复气息, 他便又开始攻城略地,如此周而复始,切换自如,姬玉落甚至觉得,这个梦里的霍显, 比前几个夜里的还要难缠。
他的手滑进被褥里, 压着姬玉落,贴着她的唇说:在哪儿呢?姬玉落脑子乱糟糟的,像是做了无数个梦, 并未去深想这话里的意思,直至那只手从她腰带间摸走了那两颗金珠。
他不亲她了, 而是抬起头,得意道:竟是贴身携带, 这么想我?姬玉落没动,只抬眼看他。
她眨了两下眼, 眼底的浑色逐渐褪去, 像是大梦初醒一般, 还有些发愣,下意识伸手去拿霍显手里的珠子,却被他握住了指尖,放在唇边蹭了两下。
姬玉落顺势摸了摸他的脸,才彻底清醒过来,她愕然道:你怎么……来了?霍显起身把被雨打湿的宽袍褪下,又将身上乱七八糟的牌子摘了下来,扳指也丢到一旁,回头时姬玉落已坐起身,抬起脖颈打量他。
像是仍不肯相信他大晚上出现在这里。
这样懵怔的神情太可爱了,是白日里头脑清晰的姬玉落绝对不会露出的模样。
他多瞅了两眼,说:太原府暂时没有大碍,我过来看看情况——怎么不换衣裳就睡了?晚点还得起。
姬玉落说话时,去翻霍显的掌心,珠子已经不知被他搁在哪里了。
霍显短促地笑了声,凑近了看她,翻什么,揣着我的物什睡,不如抱着我睡。
你刚刚是不是没醒呢,以为在做梦?梦里我都是这样的?他靠得太近,灼热的呼吸都喷洒在她脸上。
姬玉落被他烫出了真实感,心里生出了难耐,摸着他下巴新长出来的胡子,说:不止呢,梦里你什么都做。
她懒懒地看着他,眼里全是令霍显无法克制的诱惑。
他的呼吸更重,一手撑在她身侧,另一手捧住她的脸,鼻尖也贴上了她,轻轻蹭着、嗅着,像是分别许久的野兽在重新熟悉对方的味道。
最后停在她耳侧,亲了亲,很轻地说:那梦里你也是那样,什么都给?姬玉落同是很轻地嗯了声。
霍显抬起头来看她,他们互相对视一眼,像是某种信号。
姬玉落被推进了被褥里。
她不会明白离开前夕那场突如其来的云雨对霍显来说意味着什么,他就像一匹从未尝过珍馐的狼,一朝开-荤,哪里是能轻易喂饱的?偏偏那盘肉还自己跑了,那味道就这么吊着霍显,把他从京都吊到太原,又从太原吊到顺德,日日夜夜都像是钝刀慢剐。
霍显简直要被折磨死了。
他钢铁一样的耐力在姬玉落这里尽数崩盘,化作无穷无尽攻城略地的力量。
姬玉落也要死了。
她悬在城门外的那颗心被抛到云端,沉进水里,她忘了萧骋,忘了周白虎,全忘了,全不记得了。
她被捅穿了,也被捅烂了,变成了一堆零珠碎玉,支离破碎的,再掀不出丁点波浪。
只奄奄一息地半眯着眼。
风浪停了,雨也停了。
屋内静了下来,只余慢慢平稳的气息。
霍显没有说话,仍埋在她身上,过了好久才说:刚刚说,晚点要起,起来干什么?姬玉落嗓子不行了,她嗯了声,道:看看有没有城外的消息。
霍显摸着她,说:我刚从那里绕回来,别等了,今夜不会有消息。
她有气无力地应了声,眼皮上下打架。
霍显严丝合缝地抱着她,在她眉心落下一吻,伸手盖住她的眼,说:睡吧,我替你盯着。
这一夜好梦。
次日午时,大雨过后,艳阳高照。
灼眼的日光穿透窗纸,跳跃在姬玉落眼皮上,她睁眼时拿手压了压,只稍一动,便觉浑身酸疼。
她愣了愣,去看已经被收拾整齐、叠放在床头的衣物,而身侧已经没有人了。
若非身上的红痕还在,她简直要以为这又是自己做的一场荒唐梦。
嘶。
姬玉落把脚探下床,撕裂的痛感让她不由闷哼出声,昨夜凶狠的画面涌入脑海,她顿了顿,低头拨开衣襟,果然……全是咬痕。
她终于明白,原来那夜他顾着自己翌日要骑马上路,还算很克制了。
胡思乱想中,姬玉落隐约听到窗外传来吵吵嚷嚷的说话声,这临时下榻的院子隔音奇差,隔壁屋子的动静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她不住联想到昨夜,幸而昨夜雨大。
姬玉落闭眼,很轻地叹出声气。
换好衣裳,她便推了房门。
门外有人看守,那守在门口的侍女屏溪脸色怪异,喊了声小姐后便匆匆垂首。
姬玉落没理,径直往饭厅去。
说话声正是从这里发出来的。
朝露捧着碗,又气又委屈地说:我为什么不能去?她说话时死死瞪着霍显。
后者不为所动,握起木著道:你们小姐睡着,你吵她做什么?胡说。
朝露斜他,我们小姐从不睡到午时,她向来天不亮就起了!那是没到累坏的时候。
霍显边说边从朝露碗里夹走一只大虾,惹得朝露伸手护了护碗,他紧接着道:吃得还挺好,怎么她还瘦了。
掂量起来没两块肉,还不如在霍府的时候面色红润。
朝露闻言,却恨恨道:为什么会累坏?你又欺负她,你老欺负她。
霍显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对啊,我就欺负她。
你吃不吃,再吵吵就甭吃了,都给我。
朝露好生气,可她打不过霍显,只能把脸埋进碗里,心想有朝一日武艺精进,定要掰下他的头,给小姐当球踢。
朝露低头腹诽,再抬头时,却见姬玉落缓缓走来。
她匆忙搁下碗筷,惊喜道:小姐!姬玉落朝她点了下头,动作慢条斯理,跨过门槛时甚至搭了下门框。
她略过霍显看过来的视线,说:城外有消息吗?问的是朝露。
果真还真有,朝露从胸口摸出一封信,闷声说:是京都来的信,一早就送到了,有人不让我进屋。
这暗戳戳告状的手法一点也不高明,霍显冷嗤。
姬玉落却当作全没听见,拆了信大致浏览一番,大致是萧元景所说的那些事,她看完,便给了霍显。
霍显阅过,看向她道:我听说你抓了他的小厮,他真的是……姬玉落朝他点了点头。
霍显挑了下眉,露出点豁然开朗的神情,怪不得他如此不近女色,甚至看到男女厮混时,还会露出十分厌恶的情绪。
他还真当他是什么正人君子。
霍显撇开信,给她盛汤,说:饿了吧,先吃点东西,别的晚些时候再说。
他对朝露道:愣着作甚,拿碗筷。
朝露憋着闷气去了。
霍显早在她走来时便注意到她不同寻常的动作,这会儿看着她耳后的红痕,说:疼吗?姬玉落不说话,转头看看霍显,又回过头不声不响地喝着汤,那模样,就差朝他翻白眼了。
霍显低笑,伸手去顺她背后的发,谁让你撩拨我,还不肯讨饶。
他倒打一耙道:我真要被你弄死了姬玉落。
作者有话说:卡了下又来晚了。
◉ 第一百零五章第一百零五章霍显的到来让姬玉落身上的担子轻了不少。
所有前方传来的战报, 都会先从霍显手里筛一遍,无关紧要的小事他就直接给处理了,不会再让人呈到姬玉落面前, 便是呈到了, 他也三言两语就能说清信中内容, 无需姬玉落再费眼去看。
顺便, 他还能给出解决的法子。
不是一个,而是二三四五六个, 他总是将事情想得很周全。
起初,姬玉落身边近身伺候的侍女武婢们尚且拘束, 可见他二人同吃同住, 又从朝露那里辗转打听,心里便大抵有了数,用起霍显来也丝毫不客气。
可这些下属知晓霍显的身份,旁人却只当他是姬玉落身边顶顶有分量的心腹。
于是短短数日, 他竟与催雪楼那些个难应对的头领打得火热, 就差拜把子结义了。
霍显身处北镇抚司多年,又和世家纨绔在一起混久了,他身上有一种痞性, 这种痞性能让他迅速混入其中,与这些狂妄自大的江湖中人打成一片。
更遑论他还尤擅拿捏人心, 拿着鸡毛当令箭,竟就这么把自己的身份立住了, 如今进进出出,旁人都恭敬称他一声霍公子。
姬玉落只觉得周遭都清静了, 除了时常还能听到方恪尽的叫嚣。
宣平侯的兵马到来之前, 周白虎在山上打得很是费劲, 他们寡不敌众,只能组织数场奇袭,可这么下去到底不是办法,边打边往后退,每退一次阵地,方恪尽便会被吓晕过去一次。
醒来后便要再问:朝廷的援军何时才到?直到数日后,宣平侯的兵马终于越过太原府直往顺德府奔来,方恪尽的吵嚷声才停歇片刻。
然而,战况始终没有预想的好。
这是两大兵权世家的对垒,萧骋虽不似宣平侯那般熟悉战场,但他身边却有个十分擅兵的军事穆勒,此人打法极猛,全然不顾后果,起初确实被周白虎那几场突袭打得手足无措,可待调整过来后,就犹如猛虎发威,换成了周白虎被压着打,他的土匪战术被识破,只能配合朝廷援军,往两边包抄叛军。
谁料穆勒弃车保帅,竟以上万兵马做诱饵,吸引大量火力,领着余下数万人从山岭侧面撕出一道口子,分成几股小队,不要脸地偷学周白虎的战术,反守为攻,甚至劫了朝廷几车粮草和辎重。
历时三天五夜,双方堪堪打了个平手,各往后退百里,安营扎寨,争先休整。
周白虎就是在这个档口被抬回来的。
他腿上手上各中了几刀,眼下被包成了个粽子,声音却依旧嘹亮,他奶奶的,偷学老子的打法,真不要脸!兵呢?兵呢?朝廷就带这么点人马,我还以为南下的兵马有个十万八万,能一气灭了这孙子!怎么只有三五万?方恪尽被他吼得揉了揉耳朵,问他,他问谁?他虽是官,可眼下朝廷都没有皇帝,他这个吃皇粮的又顶个什么用?方恪尽只能去看姬玉落,她是催雪楼的人,催雪楼又是长孙殿下的人,如今虽未行登基仪式,但各地都不约而同将长孙与皇帝划上了等号。
然还不及姬玉落说话,身旁的人就先开口:朝廷哪有那么多空闲兵力可以调,若非宣平侯自告奋勇,只怕连个领头人都没有。
你回来前,侯爷如何了?周白虎这才将视线移到这个身量高大、容貌昳丽的男子身上,眯了眯眼说:你又是谁?霍显没有得到答案,有些心烦,不朝他说话,反而搭着眼皮,懒懒地看向姬玉落,他问我是谁。
姬玉落道:是我的人,有什么你尽管同他说,朝廷的事,他比我清楚。
周白虎狐疑地在他二人身上瞟了两圈,视线随之定在霍显身上,道:我离开时宣平侯还在帐子里,只受了些皮肉伤,不碍事,但眼下问题是,这战还要打多久?朝廷不再派兵支援了?霍显只淡淡说:再等几日吧。
姬玉落知道,他等的是楼盼春的援军。
从一开始,霍显就知道朝廷兵马有限,催雪楼的杂兵在路上阻挠叛军前行,是为了等宣平侯大军到来,但宣平侯想要以一己之力退敌也实属不易,这其间,恐怕也得费个十天半月。
双方都耽搁在山里,就看谁耗得过谁了。
可霍显在暗地里为宣平侯加了码,他让宁王将兵符给了楼盼春。
这也是谢宿白愿意与霍显合谋的原因。
说到底,这场战役在他们所有人的预料之内,前路和退路都安排得明明白白,但霍显这几日明显变得焦躁。
白日里没了与人搭话的耐心,夜里在窗前一站就半宿,他的心系在城外的战地上。
或者说,系在宣平侯身上。
姬玉落起初并没有想到这一茬,众人皆知,霍家这对父子的关系可谓如履薄冰,甚至可以说是水火不容,根本没有谁惦记谁这种说法,但直到他方才对周白虎这么一问,才让姬玉落豁然开朗。
霍显这个人,明面上能看到的都未必是真的。
她以为他夜里朝城楼看,是在担心前方战事,原来另有缘故。
但这一刻,姬玉落看着霍显平静的侧脸,心里沉甸甸的,无端生出些痛感。
霍显既然心里有宣平侯,在那些剑拔弩张的时刻,究竟是如何下得了狠手的?他还把自己弄得被逐出家门、剔除家谱……好生狼狈。
游神之际,姬玉落抬手在霍显脸上摸了摸,只见霍显轻轻一顿,挑眉看她。
她停了停,若无其事地放下手。
见周白虎无碍,两人才双双离开。
霍显停在楹柱后头,猝不及防地把姬玉落拉过去,捏着她的下巴吻住,吻得很短暂也很重,唇分开时嘬了声响,他很小声地说:摸我不够,亲我才行。
方恪尽还留在屋里问东问西。
周白虎却浑无心思与他谈论战况,沉思片刻,才道:那个男人,该不会是她养的面首吧?方恪尽大惊,哈?-周白虎修养了几日,便又气势汹汹重回战营。
他这人好胜心很强,不愿让人看轻,尤其不愿让朝廷的兵马看轻他们这些土匪出身的杂兵,是以伤一好,便急匆匆投入战中。
雨接连下了两日,宣平侯腿疾复发,只得镇守后方,周白虎来时,他正盘腿坐着,摆弄着面前硕大的沙盘。
这是讲究人使的玩意儿。
周白虎瞅了半响,宣平侯本料他不懂,正要给他解释盘面上的局势,谁想他竟说出了个门道来,最后扒拉着个棋子往一处放,说:原本我们想将他们赶进山谷,四面围剿,可他们跑了,还跑到了易守难攻的高地,现在这些狗娘养的不肯下山,还学老子的土匪打法,组织小拨兵马突袭我们,奶奶的……干脆点,趁着天晴,咱们放火烧山,把他们全引下来,正面痛痛快快打一场,反正后头还有援军!宣平侯怔了怔,他原也是这样想的。
两方人马都困在山里,萧骋等人占据了高地,底下的人上不去,若是再下几日雨,山体滑坡严重,更是难打,但他没料想朝廷还有另外的援军,忙问:哪里来的援军?周白虎说:我们少主说有就是有,管哪里的,反正是人能打就成,少主说了,让我们痛快打!周白虎觉得唤小姐不够有威慑力,自作主张将姬玉落称作少主,紧接着,他又将宣平侯的沙盘打乱,重新排了一番,竟叫他排出个阵型来。
这是个最大程度四面包抄的阵型,他拍桌说:打,就照这个打!宣平侯却是怔住,周白虎排出的阵型,与他心中预想的几乎一模一样!但与他心有灵犀的,必然不是这个土匪头子。
他敛了敛神色,问:此阵谁教你?周白虎被看穿,略略有些不高兴,哼了哼道:是有这么个人……是我们少主养的一个面首,你看,我们少主的面首尚且如此厉害,可见我们催雪楼能人倍出。
欸,这不是赶巧么,他跟侯爷你一个姓呢,叫什么——霍显,对,叫霍显!啪嗒一声,宣平侯手里的棋子掉了,还没等他想出个所以然来,帐外吹响了号角:奇袭!敌方奇袭!操!周白虎拿枪就往外跑。
宣平侯拿着刀追了出去,拉住周白虎,大声喊道:你说他是你们少主养的面首?你们少主是男是女?周白虎吃一嘴沙,呸了声,也大声说:废话,我们少主自是女子——你别瞧不起女子,我们少主那可是长孙殿下亲自挑的人,手把手教大的呢!自己人心生龃龉不要紧,但决不能让外人看轻了去。
然宣平侯却是松了口气,而后神色渐渐凝重,霍显又给自己找了个靠山。
他从前靠阉党,靠昏君,如今倒好,靠出卖色相攀扯上江湖中人。
这面子里子他是都不打算要了。
宣平侯心里像是堵了口郁气,不知自己是造了什么孽,生出这么个混账东西。
走神之际,一柄弯刀从他腿间扫过,宣平侯生生挨了刀,反手砍了那敌兵的人头。
混账玩意儿!作者有话说:此时霍显抱着落落打了个喷嚏。
◉ 第一百零六章第一百零六章此次叛军突袭, 袭的是大军主帐,其目的在于宣平侯。
正所谓擒贼先擒王,倘若没有了领头之人, 剩余大军数量再庞大, 也只会变成群龙无首的苍蝇。
可这是最危险的地方, 也是最难打的地方, 潜入主帐的兵挑选的是萧骋手下最强的兵,将也是最强的将。
但萧骋与宣平侯相识数十年, 太了解他在战场上的能力,你或许能伤了他, 但要他命, 恐怕还差点火候!萧骋并不提倡这种冒进的打法,依他之见,该要迂回作战,先甩掉这群尾巴, 攻进顺德府再说, 可穆勒与之意见相悖。
他只说:国公爷,你的谨慎只会成为他们拿捏住你的一把刀!萧骋不言,他在太原府外确实错过一次。
然这次他没有料错。
萧骋立在高地往下看, 只见那山丘没有火星,便知突袭失败, 派去的精兵强将无人生还。
他闭了闭眼,心中忽然生出些许荒凉。
从在汝宁府开始, 一切都仿佛脱离他的掌控。
他没有料到皇长孙尚在人世,也没有料到会在汝宁府就发起战争, 原本烂泥一样的朝廷, 忽然变得坚不可摧, 而京中现在究竟是个什么情况,他一概不知,完全是闭眼在打仗!然事已至此,早已无路可退。
萧骋眼底的阴郁更甚。
他没有怪罪穆勒,甚至没说什么,在峭壁边站了许久,径直回去营帐,心中似有了一鼓作气的主意,迅速召开将士商议策略。
穆勒很开心,他的主人终于有了正面迎敌的想法。
然而他们没有想到,这夜突袭似乎惹恼了对面的敌人,商议至夜半时,帐外忽然一阵骚动。
萧骋没在敌营见到的火光近在眼前,开始时只山腰有零星一点火花,但秋日凉风拂过,火星子便四处飞溅,渐渐往高地蔓延,似有燎原之势。
众人面色都很难看,显然瞧出这是放火烧山,引狼出洞的意思,他们正面迎敌的策略不得不被迫提前。
这是两拨人马的第二次对垒,双方尽是休整完毕,战鼓敲响,金戈铁马,势如破竹!厮杀声回荡,只觉脚下的土地都在颤动。
鲜血染红了深秋的枯叶,顺着山脊流至河里,洗涤了一整条溪流。
亡命之徒,个个都像将要饿死的恶狼,宣平侯四面包围的阵型被一次次撕出裂缝,又被他当机立断地补上,他瘸着腿坐镇后方,却好似在前线安了无数双眼睛,能洞悉一切,还能根据瞬息万变的局势改变策略。
这是从战场上杀出来的经验!他是老将,是浴血奋战过的老将,霍家的荣耀从来都是从马背上打下来的,宣平侯也不例外。
周白虎在这时终于肯承认他这土匪头子确实差了点档次,便也不再唧唧歪歪,领着弟兄全听宣平侯的指挥,齐心协力,虽以寡敌众,但竟也不落下乘,将士们的圈型在逐步往里推进缩小,试图将猎物都逼至绝路,叫他们没有还手的余地。
三天两夜,双方兵马都到了精疲力竭之时,只看谁眨个眼,便会让敌人有机可乘,是以无人胆敢懈怠。
局势又一次僵持不下。
而就在这时,周白虎隐约感觉脚下的土地在晃动,他回头,只见那扬着大雍旗帜的大批人马正朝营帐狂奔。
楼盼春来了!数万兵马,以排山倒海之势朝敌军扑去!周白虎不认得楼盼春,只抱着□□颇为目瞪口呆。
发已全白的男人身上有着钢铁一样沉稳的气质和融入骨血的威势,面对千军万马,他举刀一喝,犹如猛虎出山,一呼百应!他有着与年龄不符的矫捷身手,只见他手中的刀快如闪电,步法更是行云流水,踩着无数人头直指敌方指挥车上的穆勒。
大手一挥,血珠在天边划出一道弧度。
他站在战车上,眼底漫出一种冷酷的锋锐,那种锋锐像是能刺破喉咙,穿透心脏。
那是大将的风范。
周白虎有那么一刹,甚至想给他跪下。
-顺德府城外的战事正打得如日中天,皇城也没有停下,新帝的登基大典办得沸沸扬扬。
钦天监择了个风和日丽的好日子。
九月廿二,碧空如洗。
新帝祭拜过太庙,禁军出动,将皇城几座城门围了个水泄不通,百官林立于奉天殿外,谢宿白一身赤黑冕服,手捧玉玺,坐在特制的龙撵上,由内侍一步步抬上九十九层石阶。
谢宿白垂首,皇冠珠帘摆动,在他无瑕的脸上落下几道深深浅浅的阴影,他眼眸轻敛,听这鼓乐齐鸣,锣鼓喧天,唇边浮出一抹不易察觉的讽笑。
要说时移世易,顺安帝的遗体才入土没多久,皇宫此时的喧嚣似乎就盖过了彼时的哀默,这世上没有谁的生死真的那般重要,就连皇帝也不例外。
百官高呼万岁,匍匐跪拜,跪的不过是这龙椅,是这玉玺,而非是某个人,也并非是他谢宿白。
但那又如何?他终于是坐上了本该属于父王的位置。
父王母妃教他立身之本,处事之道,教他何为君,何为臣,何为百姓,何为子民,为的不正是有朝一日的今天么?而今他总算是把这颠倒的世道拨回了正途,他坐在这里,才是天理!吴升在旁小声提醒道:皇上,该让众大臣平身了。
谢宿白轻轻看过来,眼里的冷漠轻蔑未退,吓得吴升一个激灵,匆忙将脑袋低下。
他本在九真庙那场变故时就被锦衣卫拿入诏狱,可许是那会儿事多,锦衣卫没能顾得上他,便久未处置,吴升只能说自己命好,正逢新帝登基大赦天下,他又被新帝瞧上,留下做了贴身内侍,峰回路转,竟是保下了脑袋,官儿也没丢。
他可不能再得罪新帝。
可新帝同先帝不同,先帝是个蠢货好忽悠的,新帝却心思深沉,尤难揣摩。
吴升伺候了他几日,便常常被他眼里来不及收回的冷霜刺到,但你再仔细看,又会觉得那是自己的错觉,可那瞬间太可怖,就像是刀尖擦过侧颈,命悬一线。
他需得打起一百二十分的心行走御前,不似从前随意了。
这会儿,谢宿白请了百官平身,命光禄寺移宫摆膳,筵席开始。
按理说,先帝刚驾崩不久,不该如此铺张浪费,即便是新帝登基,也该低调行事,然而今日这场登基大典可谓隆重奢侈,是先帝看了都要气活的程度。
但这全是内阁的意思。
前方在打仗,皇位空置已有些时日,早就令大雍江山摇摇欲坠,没有皇帝,城就是空城,民心不定,内忧外患,简直是雪上加霜。
如今大摆筵席,不仅能平定民心,更能稳定军心。
谢宿白很配合,在席上坐足了一个时辰,但一整日的登基大典已经让他身体透支了,面容难掩疲惫,阁老见他身体不适,只怕这个新皇帝又出个什么好歹,忙招呼他回宫歇息。
傲枝给他披上了毯子。
才不过是深秋,他便又开始畏寒了。
谢宿白不住重华殿,而是住在太和殿旁的乾安宫,这才是历来皇帝居住的正经宫殿。
宫里已经煨好了药,就等谢宿白回来喝。
银妆等小丫头动作麻利,这些都是平日做习惯的事。
可吴升看不习惯,每回见谢宿白眼都不眨喝下一大碗药,他都苦得直皱眉。
每日药汤当饭吃,他都觉得新帝这身子撑不过一两年,甚至撑不过来年的春天……思及此,吴升忙给自己招呼了一巴掌,呸呸呸!吴升正胡思乱想着,殿外倏地传来一阵吵嚷,是沈青鲤来了。
这位沈公子与皇上私交匪浅,每回都不予通报便直往内殿闯,这会儿又被小太监拦在殿门外。
谢宿白眼一瞥,握着玉勺说:让他进来,以后无需拦他,兰序有轻重,没有急事不会乱闯。
吴升心说可不是这样的,但嘴里还是忙让前殿放行。
沈青鲤火急火燎掀了帘子,把吴升撞得踉跄两步,礼都没行,只听他说:赵庸不见了!谢宿白手里的动作一顿,他搁下碗盏看向沈青鲤。
沈青鲤急死了。
原本留着赵庸是想肃清赵党余孽,将剩余的漏网之鱼一举歼灭,唯恐刑部大牢有变故,谢宿白揽权后,沈青鲤便在大牢加派了人手,可谁料怕什么来什么。
他拧眉道:还有一事很蹊跷,倒不知有没有关系,就在赵庸消失不久后,承愿寺起了场大火,烧得面目全非,全寺三百余人,无一生还。
最要紧的是,今日皇上登基,不少百姓为此前去上香祈福,全都葬身火海,这也太不吉利了!这不是存心膈应人吗?操。
他说着说着更急了,这老王八蛋,刑部大牢森严壁垒,这他都能跑!谢宿白眉心微蹙,沉声道:城门戒严,先把赵庸给我拿回来。
沈青鲤还要说什么,就听门外有人兴高采烈地大喊道:皇上,皇上!顺德府捷报,宣平侯大胜,叛军已降!谢宿白眉还没松开,只朝门外转了转眸,没有丝毫欣喜意外之情,仿佛一切都在预料之中,只是问:宣平侯何时返京。
◉ 第一百零七章第一百零七章却说这场收割战, 自楼盼春率军而来,原本还处于旗鼓相当的局势瞬间被打破,犹如秋风扫落叶, 气吞山河, 以碾压之势将叛军打进山谷, 叛军彻底成了被压倒的西风, 全无招架之力。
而这战之所以打得如此迅速,毫不拖泥带水, 也都仰仗了楼盼春带来的六万大军。
这六万大军里,其中有过半重骑兵, 他们全副武装, 身上穿着几十公斤的盔甲,就连战马都是铁甲护身,刀划不破,剑刺不进, 简直是一堵坚不可摧的围墙, 围着中间的骑射兵和器械兵,他们调配自如,配合得天衣无缝, 不断向敌人发起进攻,又在最大程度降低了自身的伤亡损耗。
这是一支花费巨大财力物力组织的军队。
而据楼盼春说, 这只是通州兵马里的一部分。
照他的说法,如果说整个大雍都面临着灭顶之灾, 那么通州无疑是最安全的地方,因为它有着全大雍最强的兵, 最强的马, 他们集结在一起, 就成了通州的铁壁铜墙。
而在打造这堵铜墙铁壁时,有人源源不断地为他们提供物资钱财,甚至是军械制造图。
这多可怕,但凡宁王想反,只怕无人能敌。
可若宁王不反,这些强大的兵马无疑会成为新帝的眼中钉,成为通州的催命符。
也怪不得霍显会那般忧心宁王的处境。
楼盼春摸着战马上的铁甲,说:通州境内比殿下以为的更强,更棘手,更难应对,我可以说,倘若殿下自己亲自到过通州,见识过这些,绝不会留宁王性命,可事已至此,他眼下坐在那个位置,再行赶尽杀绝之事,恐惹人非议。
不过通州此次献出六万大军,也算是诚意十足,宁王心善,并不愿挑起争端,就这么相安无事,倒也挺好。
姬玉落也看着那匹威风凛凛的马,沉默少顷,不知想什么,半响才问:萧骋当真跑了?楼盼春冷嗤道:他根本不在敌营里,当夜指挥之人是他的军师穆勒,此人太谨慎,最擅给自己留退路,恐怕是看情形不妙,断尾求生了。
姬玉落皱眉,又道:宣平侯呢?楼盼春道:伤了腿,草草包扎过,养了不到两日,便急匆匆先行回京复命去了,再过几日,这数万兵马也得启程,你……同我一道走?姬玉落抬眼看他,知道楼盼春问的不是她,而是霍显,方才她过来时,这老头的眼就不断往她身后瞟,没见着人,想必是失望的。
但她出门时,霍显也怪怪的。
这两个人之间梗着一根说不清道不明的刺。
姬玉落想了想,摇头道:我打算先行回京。
大军行程太慢,若跟着一道走,势必要耽搁许多时间在路上,她惦记着赵庸的命和霍显体内的蛊毒,根本一刻也不愿再等。
楼盼春虽不知缘由,但也没有强求。
说过话后,姬玉落又在军营里绕了一圈,亲眼见了那些铁马骑兵,心里大抵对霍显这些年偷偷摸摸的积攒有了了解,才与楼盼春告辞。
秋毫之末,红衰翠减。
城外经过一场厮杀,更显凋败,马车所过之处,似仍能闻见山间的血腥味儿。
直到城门,才渐渐有了些人气。
马车经停城门时,姬玉落忽然听到有人哭喊,她不为所动,但紧接着听到一个男子的说话声,似提到了催雪楼三字,才撩开帘子一看。
不远处的玉器店外,掌柜的正与男人在拉扯,那男人虽穿着寻常布衣,但腰间别的刀姬玉落认得,那是周白虎手下的人。
他手里勾着块和田玉,吊得老高,惹得那掌柜的踮起脚尖来拿,哭着求讨,却被那人一脚踹得老远。
周遭有百姓指指点点,差役也在,却无人上前。
看这情形,不必多问姬玉落也知晓发生何事。
催雪楼第一次与朝廷联手剿杀叛军,又大获全胜,正是最意气风发之时,难免有人居功自傲,忘乎所以,加上又与新帝沾亲带故,更是仗势欺人,甚至不拿城内的守备军当回事,屡次发生争端。
是故便是这般,差役也不敢冒然出手制止。
只瞧那掌柜的被踢翻在地,抱住男人的腿,叫苦连天道:这是小的传家之宝,不卖!不卖的啊!几位英雄好汉前些日子已经拿过好些玉器,可这个真给不得啊!可见声泪俱下无用,掌柜的一时怒气,道:你们哪里是兵,分明是土匪,是强盗!催、催雪楼的人就能当街抢劫,就能不将国法放在眼里?欸,还就说对了。
那人哈哈大笑道:你可知我等追拦叛军,拼死厮杀数日!才等得援军,联手将叛军剿灭于山谷之中,免顺德一城百姓遭受战乱之苦,才容得你们今日站在爷跟前叫嚣,何况我们催雪楼乃新帝亲兵,便是进了京,新帝也要赏我们,我拿你一块破玉佩,那是看得起你!滚滚滚,别挡道!那掌柜的又被踹倒,差役忙来扶人,却迟迟不敢出声制止,只面露难色。
而正这时,百姓中有人高喊道:知府大人,知府大人来了!方恪尽下了轿子,来到跟前。
可那男人并不畏惧,假假虚行一礼,拎着玉佩上系的绳索抖腿甩着,浑然一副二流子的做派,不知又说了什么,方恪尽擦着额前的汗,脸色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男人正说着:新帝从前……噹地一声,一柄钢刀贴着脸横飞而来,直直立在脚边。
姬玉落从马车下来,凉飕飕道:新帝仁慈,从前便要吾等诸多行善,万不可仗势欺人,欺压百姓!可方大人也知晓,这做主子的,哪里能管得住所有人,总有害群之马坏了规矩,你说是不是?方恪尽头都大了,但他为官二十载,怎能听不懂弦外之意,点头说:是是是,害群之马,怎可与先帝一概而论?男人脸色慌张,嚣张的气焰当即无影无踪,这几日城里忙着善后,根本不见几个主子的身影,他没想到这么倒霉,竟被逮个正着。
忤逆姬玉落是个什么下场,前一阵他已然见识过,是以便想示弱讨饶,谁料刚开口唤了声玉落小姐,那只攥着和田玉佩的整只胳膊就被卸了下来。
鲜血飞溅,百姓轰然后退。
那血还滚烫着,溅到方恪尽脸上,方恪尽当即没有反应过来,摸了把脸,再看指腹的血迹,眼一黑就要晕。
却被姬玉落的声音拽了回来。
只听她云淡风轻道:今后谁再如此行事,方大人看好,就该如此做,可不要让那些害群之马,坏了新帝的名声,那可就有负圣恩了。
方恪尽由人搀着,说不出话,只得连连点头。
姬玉落一转身,便瞧见从远处奔来的周白虎。
周白虎气喘吁吁,看着丢了只手臂哇哇大叫的下属,又环视周遭,显然觉得没脸。
可还不等他质问,姬玉落就先道:我给过你时间料理,可你既下不了狠手断尾求生,只好我来。
她手里还沾着血,帕子擦不干净,说话时将帕子都给揉红了,脸上却没有多少表情。
周白虎简直被她噎得说不出话来,只心道她不愧是谢宿白手把手教出来的人,下手又快又狠,没个商量。
可他心中不忿,说:主上登基,咱们不说跟着吃肉,难不成还得夹着尾巴做人?他奶奶的,朝廷还不如江湖,束手束脚!姬玉落道:没人不让你吃肉,但你非要端着碗在人前吃,怎怪有人摔你饭碗?从前行事也不许张扬,怎么主上登基,你就非要张扬?我——你什么?姬玉落手上的血迹擦不干净,逐渐暴躁,土匪脾性改不了,还妄想充军进宣平侯手下?我也没脸替你与主上开这个口。
周白虎愣住,你如何知道我这样想?姬玉落斜眼看他,却是不言,撩帘上了马车。
却不料霍显正坐于车内。
不知他是在这里坐了多久,又看了多久。
四目相对,姬玉落稍稍一顿,没事人一样坐了下来,但不知为何,竟想将沾了血的手往后藏,你怎么来了?霍显道:估摸你要回了,接你。
他瞥了眼姬玉落的手,径直拿了过来,说:你藏什么,我见过的血比你喝过的水还要多,还怕吓着我?他说话时用沾湿的帕子重新擦去血迹。
姬玉落温吞吞地没说话。
回了宅邸,霍显替她舀水,待姬玉落把手洗净,他忽然撩起眼,说:难不成你是怕叫我瞧见你那副凶样,心生后悔,跑了?玉落小姐,你这担心的是不是太晚了些?姬玉落不动声色地甩他一脸水,她擦着手,挑眼看他,你若敢跑,我就也——卸掉一只手实在有碍观瞻。
她停顿须臾,眼神和善道:我就打断你的腿,将你日日拴在房里,叫你哪儿也去不了。
她唇角勾出很浅的弧度,口吻半真半假,但霍显从她的眼神里瞧出了认真的意味。
这个人的嘴好硬,便是在颠鸾倒凤里也骗不出半句情话,但她会用手挠,用牙咬,那每一分力道都在告诉霍显,他很重要。
霍显笑起来,忽然凑到她面前,一个字一个字道:怎么办,我好怕啊。
他道:要不你现在就把我拴起来吧,让我哪儿去不了,日日、夜夜陪着你。
姬玉落耳朵烫了。
她将擦手的帕子扔在霍显脸上,冷静地说:霍遮安,你该喝壶凉茶祛祛火。
◉ 第一百零八章第一百零八章顺德府在孟冬来临之际, 民生勉强恢复原样,朝廷拨下的赈灾款还在路上,但那已与姬玉落没有什么干系了, 宅邸侍女进进出出, 一行人正准备返京。
方恪尽早在叛军受降时便搬回了自己的宅邸, 东边的院子空出, 霍显躲了个清静,跑到这里的廊下待着, 双腿横放,占据了一整条长板案。
楼盼春就是在这个时候来的。
师徒两人多年不见, 在彼此眼里的形象都是陌生的, 一个长高了,长大了;一个苍老了,发白了。
四目相对的那一瞬,有过片刻的凝滞和沉默。
但也只片刻。
霍显垂了垂眸, 将腿从长案上收回, 给他留了位置,楼盼春便径直在他身旁坐下。
一切都显得如此自然而然。
楼盼春两手撑膝,没看霍显, 而是笔直望着眼前,他眼神略显空洞, 似是在回忆,当初……停顿须臾, 却没接着往下说。
当初什么呢,当初他奉显祯帝旨意, 受太子临终托孤, 头两年为了照料病重的小殿下, 无法顾及其他,待他腾出手来……却怕消息走漏,不敢与旧人通信。
后来,他眼睁睁看着霍显被逐出家门,越走越偏,霍显这两个字也被越传越邪门,楼盼春半信半疑,但这份疑虑,也让他彻底断了与霍显联系的念想。
楼盼春没有办法对霍显解释,如今再多言辞都显得苍白,都是辩解。
因为他确确实实,抛弃了他。
楼盼春长叹一声,抬手抹了把脸,把自己从旧事中拉扯回来,在霍显肩上重重拍了两下,师父对不住你,你怨我也是应该的。
他没立刻将手拿开,而是在霍显肩上握了握,那内疚与歉意似要通过手里的力道传达给霍显。
同时他也真真切切感受到,那个乖戾单薄的少年真的长大了,他的肩膀变得宽厚而结实,像一堵经过千锤百炼的墙。
扛得住风雨。
霍显没有说话,身体都没有晃一下,他虚搭着眼,看着庭阶前楼盼春的影子,原本该五味杂陈的心却平静如水,过了好久才说:没怪你。
起初确实有些委屈,但若非要怨恨楼盼春没能力排众议信他品行非坏,又实在有些矫情了,何况霍显实则并不认为他们所担心畏惧的有什么不对。
他确实有过无数次生出邪念,想干脆当一个恶人。
是故这世上人若都只因他是个好人而疼惜他,那倒也没什么意思,但非要旁人能容得下你的恶,又实在强人所难了。
师父。
他转目看楼盼春,说:你能活着,我挺开心的,真的。
楼盼春老眼红了。
忽闻脚步声渐近,撇头就瞧见他那小徒弟往这里来,而后似瞧见他们两人在这儿,便顿在原地不走了,楼盼春匆忙低头抹了抹眼,可不能叫姬玉落看他笑话。
霍显也瞧见来人了,他的视线没有收回来,脸色也稍稍松缓些。
楼盼春没有察觉,他尚不知这两人之间的关系,只以为他二人仍不过是各取所需,且看朝露提起霍显咬牙切齿的模样,想来两人关系并不和睦。
不和睦是正常的。
两个又凶又倔的性子,只怕说不到三句就要打起来,当初留姬玉落周旋在霍显和谢宿白之间,楼盼春也是有过迟疑的,只那会儿也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他顺着霍显的视线重新看过去,道:当初啊,我打第一眼见这小丫头,她那眼神里的凶劲儿,跟你少时一模一样,我便起了将她留在身边的心思,也是留个念想给自己,谁料……楼盼春不知是笑还是叹,说:她连不愿拜人为师,都跟你如出一辙,我是费了好大的劲儿,才让她跪下喊我声师父,你们二人,也算是缘分。
霍显眸光转动,不置可否。
末了笑说:看出来了。
姬玉落似是站久了,往墙上一靠,手里攥着腰间的玉带,低着脑袋,一下一下甩着。
楼盼春知道他们要启程了,今日来也不过是了个念想,虽话没说两句,不过他们之间本不多言,于是也不多加耽搁,起身道:我也回营了。
霍显嗯了声,默不作声陪楼盼春走了半程,才折回去找姬玉落。
马车已经准备妥当,齐齐备了四五辆。
霍显上车后,费了翻劲把朝露从车上丢下来,一行人才终于启程。
途中,姬玉落也没有过问他们师徒两人之间的对话,她似乎对这些漠不关心,只一心盯着药匣子里的药,将它晃得叮当响。
但再怎么响,里头也只剩一颗药了。
姬玉落转头问他,没有了?霍显道:嗯,没了。
这是他从赵庸休憩的房里搜出来的药,赵庸入狱后便将药藏置的地方告知了他,但这人太狡猾,统共就没有多备。
姬玉落又问:你都搜过了,没有发现药方?霍显笑了,这蛊毒便是赵庸亲手所制,解药的药方在他脑子里呢,无需记在纸上,他不会冒这种风险。
姬玉落搁下药匣,雪雾一样的眉头轻轻拢起,道:静尘师太还没有来信么。
提起静尘师太,霍显也隐隐皱了皱眉,但未怕姬玉落察觉,很快又松开了。
他捏着姬玉落细白的指尖,说:哪有那么快。
为防姬玉落再问,他索性凑过去亲了亲她,亲得她意乱情迷,便也没功夫多问了。
这一路没有多停,驾车自有人轮换,他们吃饭睡觉都在车里,姬玉落被霍显这么抱在怀里亲了几日,心里无端的不安也暂时被抛到脑后。
但到得京都,望着大白日戒严的城门,竟然只进不出,姬玉落那点才被安抚下去的忐忑顿时又浮了上来。
进到城中,正要着人去问时,对面忽然有人策马奔来,那不是南月是谁?南月急急勒马停下,他早就收到霍显的信,算着日子猜他今日要进城,一路从北镇抚司赶过来,因行得太急,途中还撞翻了别人的摊子,都来不及赔礼,这会儿脸都红了,他甚至喘不过气,说:主子,赵庸跑了!姬玉落猛然抬首,眸光寒峭地看向南月。
南月紧接着说:已经是前几日的事了,不止是城门,宫门也都封了,但今日赵庸进宫了!有人在司礼监见到他,但转头又没影了,太和殿莫名起火,想来也是他的手笔,幸而新帝机敏,人倒是没有大碍,可迟迟不见那狗阉踪影,禁军不肯让锦衣卫插手,唯恐我们里应外合,也不知眼下宫里什么情形,还有……他蓦地顿住,没往下说。
闻言,霍显一怔。
禁军将城门和宫门严防死守,但独独漏了一个地方。
姬玉落也几乎是立即反应过来,她从马车上跃下,割断了拴在马与车之间的绳索,蹬上马道:我去看看,朝露跟上!那边,朝露也迅速牵了匹马追上。
霍显面色冷戾,偌大皇宫,可供赵庸藏身之地太多了,也只有霍显对其熟门熟路,他垮上马,说:去,召集人马跟我进宫。
南月却是拦住他,他咬着牙,像是在忍耐什么,忍得眼都红了,主子,还有一件事……承愿寺起火,无人生还,包括静尘师太。
霍显顿住,看向南月。
他没有说话,勒着缰绳的手收紧了些,没人知道他在这沉默片刻想的是什么,只听他低声道:此事不许与她说。
这个她是谁,不言而喻。
他说罢便将马腹一夹,径直往皇宫疾驰,然而却在半路上将缰绳猛地一勒。
南月险些撞上去,主子?霍显脸色微变,似是忽然想到什么,甚至来不及与南月交代,忽然掉头往姬玉落去的方向跑。
南月来不及反应,被他撞得往旁边让了让,调整过来才紧跟而上,但没追两条街,霍显就彻底没影了。
霍显将马赶得飞快,简直是不要命地狂奔,一路经过闹事,惹出一番动静也全然不顾。
他脸都白了,勒着缰绳的手心也磨出了血。
却在将近时听到轰地一声,不远处发出一声巨响,萧家茶楼就在眼前崩塌,连带着周遭几间店铺也没能幸免,连就近的行人都被炸伤,沙砾扑面而来,沿街的地面跟着震了几震,鬼哭狼嚎,人们抱头乱窜,马儿受惊不肯上前,硬生生将霍显往后带了几步。
南月赶到时,那茶楼废墟下压的全是尸体,客人的,伙计的,连掌柜也没有幸免。
霍显抿着唇,死命将压在瓦砾上的粗壮楹柱扛起,眼眶因为费力都红了,他将能看到的人一个个拖出来,可他没找到姬玉落。
◉ 第一百零九章第一百零九章萧氏茶楼的密道埋放了大量炸药, 爆炸后的茶楼顷刻倒塌,残垣断壁,火堆散落各处, 一片狼藉。
火烧的废墟曾经是霍显的噩梦。
东宫生变之后, 他很长一段时间都会梦到大火过后的宫殿, 那里已经被烧得不成样子了, 地上都是残余的小簇火堆,内侍扒开火堆, 便能看到底下面目全非的焦尸。
那夜他也这样翻找过,他没有找到楼盼春, 没有找到太子, 没有找到小殿下。
后来这些人成了霍显无数个夜里的常客,他们总会在他梦里逗留那么片刻。
梦里怀瑾太子温文尔雅,在东宫遇见,时不时会给他讲学, 讲那些先生们都讲不出的学问。
只是霍显不爱听。
可他也并未因霍显不爱便敷衍了事, 他常说:以后啊你们就懂了。
长孙连钰更是举止文雅,俨然一个谦谦小君子,他会在太子离开后说, 毫不留情地指出:你没听懂,我再给你讲一遍。
是个古板的小少年。
但也有顽劣的一面, 只他太拘束自己,只敢在无人时露出天真烂漫的模样。
楼盼春自不必说, 他在梦里仍是为老不尊,逼着霍显陪他喝酒, 却不让他沾染半口, 用那酒味儿吊着他, 馋着他,然后哈哈大笑。
半醉半醒时他总说,要教霍显这世上最厉害的阵法,最厉害的身法,待来日更要带他一道上战场杀敌。
他们师徒联手,必是全大雍无人能敌的武将。
霍显少时脾性实在不好,没有遇到几个愿意拉他一把的人,难得的这几人,在那场大火里,永远留在了那片废墟。
现在他们回来了,可又好像没有回来。
那场火葬送掉的,是所有人,它将无数人都推向了万劫不复的境地,其中也包括霍显自己。
在初入北镇抚司的那两年,他甚至梦到自己也变成了废墟里的一具焦尸,面目全非。
起初会惊醒,会恐惧,可梦的次数多了,渐渐就只剩下麻木。
直到他在那层层废墟下面,挖出了姬玉落。
霍显的手到现在还是凉的。
府医走了,太医又来了。
霍府的府医不比太医院的差,但太医仍旧来了趟,是为了给宫里那位复命的。
霍显没有拦他,顺便也听他说了说诊断结果。
说得大差不差,皮外伤居多,但不是被炸的,而是被砸的。
姬玉落被找到的地方不在茶楼里头,而是在茶楼与旁边一家店面中间的窄巷,她反应快,想必在火药引发之前就跳窗了,但对方下了死手,埋放的火药威力极大,连带着相邻的店铺也跟着塌,姬玉落就被埋在两座楼之间的瓦墙下,是不幸中的万幸。
可有一处伤最为要紧,砸在了额头。
她方才上药时醒过片刻,又浑浑噩噩昏了过去,再叫不醒。
南月送走太医,撩了帘子回来,道:太医——屋里太安静了,他这么一开口便显得嗓音有些大,忙压低声音,道:太医说,夫人伤了脑袋,恐怕这阵子都是时醒时睡,持续多久没个准头,但夫人底子好,好生养着没什么事。
南月说话时从后头偷瞄霍显,他整个人潦草得很,指甲缝里都是灰,手背上也是因为挖人而划出的伤,方才上药霍显的都没有亲自来,因为他的手是僵的,他怕颤抖会弄疼姬玉落。
他就这么坐着,似要坐上很久很久才够。
南月不敢劝他,正要悄声退下去,霍显便道:叫人备水,我要沐浴。
南月愣了愣,欸了声就往外跑。
丫鬟备了水和衣物,南月去隔壁屋子过问了朝露的伤势,她伤得比姬玉落还重了些,小臂的皮肉都被炸开了,但没有伤着脑子,清醒得很,这会儿疼得眼泪啪嗒啪嗒掉,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那红毛鸟就落在床头,许是被虐出了感情,竟也用翅膀轻轻拍着朝露。
南月没见朝露这么哭过,也不知怎么哄,只好拿了块糖给她,让她含住。
末了垂头丧气回到主屋门口蹲着。
这一天天,都什么事儿啊,晦气死了。
晚些时候篱阳来了,茶楼那条街引起不小动静,事关霍显,禁军又腾不出手,是锦衣卫领人勘察现场,清了尸体。
事情办好,他才火急火燎往府里赶。
怎么样了,大夫怎么说?南月撑着膝盖坐起来,指着脑袋说:皮外伤,但砸到这儿了,还晕着。
篱阳松了口气,人没事就好。
他又问:大人呢,可还好?还……行?南月回头往门缝里望了眼,说:回府后就特别冷静,该说什么说什么,对答如流。
篱阳沉默了一下。
可方才霍显挖人时的那模样,实在算不上冷静。
他低低叹了声,只怕是被吓懵了,三魂丢了七魄,现在都还没回过神来,承愿寺那里,大人如何说?提到这事,南月也沉默了。
眼下没有什么事比这事更紧迫了,可静尘确实死了,尸体还是他给埋的,赵庸也没影,逮不到赵庸,此事便无解了。
南月抿了抿唇,他没说,只吩咐不让夫人知晓。
两人说着话,停顿的空隙,里头传来霍显的声音,碧梧,药端来!南月听到了姬玉落的咳嗽声,与篱阳对视一眼,给候在廊下的碧梧让了道。
姬玉落醒了,但好似随时都又要睡过去,霍显不得不趁这会儿给她灌碗药,否则等她睡着了,得吐一半出来。
他没让碧梧帮衬,小心将姬玉落揽起,就怕碰着她伤口,看着她微微睁开,有些迷离的双眼,声音轻到像是低哄,醒了没有?能认得我是谁么?姬玉落眉头蹙着,唇线抿得笔直,那是因为疼。
她不爱与人说痛,但她忍痛时就会是这样的神色。
她听到霍显说话,便费力将眼睛睁开一些,像是觉得他在问废话,很不情愿地给了他一声嗯。
霍显却问:那我是谁?姬玉落声若蚊蝇,霍……霍显。
霍显却不依不饶地问:霍显是谁?这回不等姬玉落回答,他便说:傻了吧,我们刚拜过天地,是正儿八经的真夫妻,婚书上写的是姬玉落和霍遮安,霍显是你夫君,你不要是把脑子撞坏了,忘了这茬吧?他的表情太诚恳了,姬玉落竟真的顺着他的话想了想,他们是假夫妻,婚书上也不是姬玉落的名字,什么时候又拜过天地了?在霍显真挚的眼神下,姬玉落有那么一瞬真的以为自己失忆了。
这么一打岔,她清醒了七八分,眼睛也彻底睁开了,随即听霍显笑,方知被他骗了。
还不等她皱眉,霍显便将药碗堵在她唇边,这回醒了么,快喝药,喝了药才能好。
他像是哄小孩的语气。
可姬玉落不要人哄,她不爱喝药,但并非没有眼力见儿,自己是什么情况心知肚明,不能放任性子胡来。
看着见底的药碗,霍显满腹哄人的话没有用武之地,他略略失望地说:还给你拿了蜂蜜水,看来也不要了。
姬玉落的动作幅度不宜过大,只能费力地抬眼看他,那药太苦了,苦得她眼睛都红了。
霍显道:看来还是要的。
他没舍得再吊着她,扶着她慢慢吞了几口蜂蜜水,看她眉间渐渐舒展,才让碧梧将碗盏托盘都撤了。
不过少顷,姬玉落便又觉困乏。
霍显要扶她躺下,却被她揪住了衣角,朝露呢?他道:隔壁屋,没什么大碍。
那赵……放心吧。
霍显说:人跑不了。
姬玉落真的扛不住困意,松开手便没了意识。
霍显脸上和缓的表情瞬间敛尽,他推门出去,篱阳还等在门外,向他禀了茶楼的事,说:那条密道已经堵住,用不得了。
霍显凉飕飕地说:他本也不打算再用了。
那个叫长安的小厮一并进京了吗?南月颔首,怕放府里不安全,放在夫人那间茶坊里藏着,主子,此人还用么?用,怎么不用。
霍显道:你去把萧元景给我找出来。
这是个痴情种,为了这么个人把他大伯卖了,就不可能在没见着人的情况下离开京都,他必然还藏在京里,你去找,掘地三尺也把人给我翻出来。
南月不敢耽误,这就匆匆去了。
篱阳。
霍显又唤篱阳,篱阳正了正身子,就见霍显眉间露出点戾色,道:把萧元庭给我接回来。
-傍晚的京都暗下来时,通州的彩云还挂在天幕,那里的天比京都更澄澈,也更宽阔。
萧元庭已经在这个美丽富庶的地方待了几个月。
初来时他确实太新奇了,他没想到通州竟完全不输京都繁华,且秦楼楚馆里好些玩法,都是他在京都不曾见过的,以至于一时乐不思蜀,加上刘五总能给她找来不同风情的美人,萧元庭全然不想归家。
只滋味再是美妙,也终究有腻味的时候。
这日刘五还要带他出门找乐子,萧元庭便恹恹地拒了。
没意思,通州的花样他都玩遍了,便是美人,来来去去也只会扭那么几下。
萧元庭有些焦躁道:霍遮安他到底还来不来啊?什么差事要办几个月,你告诉他,再不来小爷我可就不等他了。
萧元庭身边都是锦衣卫的人,将京都的消息严防死守,是以他仍以为萧骋已班师回朝,恐怕还因为他无故离家,要气得直拍桌,殊不知这大雍,已经变天了。
◉ 第一百一十章第一百一十章往后几日, 姬玉落始终是醒醒睡睡的状态,且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了,因怕她醒时觉得身上的伤口太疼, 霍显让人在药里加了安神的, 常常一碗药下去, 不到片刻她便又犯困了。
有时醒在夜里, 有时醒在白日,但每每她睁眼时, 总能看到霍显坐在床边的案上,见她醒来, 便会撇开图纸来与她说话。
姬玉落不知他看的图纸是什么, 就被他灌下一碗药,昏昏欲睡。
这日姬玉落醒时是在夜里,一睁眼就看到霍显那张近在咫尺的脸,似也没料到姬玉落会忽然醒来, 他沾了药的指尖蓦地一顿, 才去碰她赤着的肩膀。
那里被扒开了衣裳,露出被砸烂的血肉。
这是被尖锐的梁贯穿的伤,几日也没有好全, 撕开纱布还是血肉模糊,是霍显看一次心梗一次的地方。
纵然他动作很轻, 但架不住药酒清洗时太刺激,姬玉落皱着眉头, 生生被痛醒。
霍显涂抹完药,缠上纱布, 道:疼吗?明眼人都能看出很疼, 但他下意识要问一问, 似乎姬玉落将疼字说出口,便能减轻些痛感。
但她只是盯着他看。
她清醒的时间太短了,总觉得这几日没有看够他。
姬玉落不想要喝那带着安神效果的药,可霍显不许她不喝,她现在没有话语权,她躺在床榻上,只能任他做主欺负。
就这会儿,她听见了脚步声,闻到了药味儿。
倏地,霍显手心被挠了一下,姬玉落揪住他的袖口,往下拽了一下,又拽了一下。
霍显心领神会,这是要说话的意思。
于是他俯身下去,稍稍侧耳,要说什么?霍显……她没有下文了。
霍显便狐疑地侧目看她,便见姬玉落目光停在他唇上,且正在很努力地仰头。
霍显愣了愣,笑了一下,要亲吗?姬玉落很轻地嗯了声,唯一还灵活的手指抠着霍显的掌心。
像只急不可耐的小兽。
霍显怕她牵动伤口,将她好不容易抬起来的脑袋摁了回去,俯身碰上她的唇,不敢像从前一样吻得太凶,只得轻轻含一含她的唇。
将她那干涩的唇瓣抿湿了,才放开。
就听姬玉落离很近地说:今天可以不喝那药吗,我不想睡了。
哦,原来是另有目的。
霍显当即挑了挑眉,这就想诱惑我?没用。
他直起腰,端端正正坐了回去,高声道:碧梧,药端来!姬玉落皱了下眉,似是负气一样闭上了眼。
碧梧已经站在身后了,霍显让了让,抬起下颔示意她上前喂药,而后短促地闷笑一声。
他太坏了,他竟然觉得如此可怜兮兮的姬玉落分外招人喜欢,不能还口也不能还手,恼怒藏在脸上,五官每一分细微的变化都很生动。
可霍显不舍得她真一直如此。
他挑开幔帐,说:生气吧,赶紧喝药,痊愈了来和我单挑。
姬玉落不理他,喝过药后就将自己塞回被褥里。
主子。
门外传来南月很轻的声音。
霍显看了看姬玉落,听她呼吸平稳,才抬脚出去。
南月这几日动用了所有能调动的人力,几乎将京都翻了个底朝天,最后以长安为饵,才让萧元景甘愿现身。
确实如霍显所料,萧元景确实没有离开京都,他也没有与萧骋或赵庸联系,一来局势太糟糕,联系上也无用,二来萧元庭丢了,他没法与萧骋交代。
如今孤身一人,将自己藏在不起眼民巷里。
南月道:人我带回来了,主子可要见他?霍显却三步下了石阶,说:先进宫一趟,人……我回来再见。
-冬寒雾重,本该明亮的云彩也显得黯淡,朱红高耸的宫墙树立,将广阔的天割成一块四四方方,人仰着头望不到太远,像是被锁在笼子里的困兽。
谢宿白膝头压着厚厚的毯子,手里的白纸上画着特殊的图案,这图案如今许多人是不认得了,但若是给上了年纪的老将们看,兴许还有人觉得熟悉。
这是前朝皇室的图纹,当年他们的旌旗上就绘着这个样式。
只是那些旌旗最终败倒在大雍的起义军面前,但从未完全销声匿迹过,他们就像藏在暗地里的蛇鼠,总在角落窥视,寻求机会想要给大雍来一次重创,百年过去,这些前朝余孽仍旧想要翻盘重来。
但历史太过久远,如今像谢宿白这个年纪的世家子,多半已经不知那些恩怨了,就连谢宿白也只是从怀瑾那里听过几句。
凑巧见过这个图纹罢了。
而这是从穆勒身上拓下来的,穆勒是萧骋的军师。
谢宿白少见地拧了拧眉,头也不抬地问:还没来么。
话音刚落,那边银妆就绕过屏风,说:来了,在外头候着,要让他进么?傲枝看了眼谢宿白的神色,才朝银妆点点头。
不多久,霍显就从偏殿进来了。
傲枝将其余人遣开,只剩自己给两位奉茶。
谢宿白请了他坐,他将那图纸搁在桌上,开口问的却是另外的事,落儿恢复得如何?霍显看向他,说:得养着。
这就是没有大碍的意思了。
谢宿白微微颔首,没有再问,才说回正事,道:你让人给我呈此图,是查到什么?萧家与前朝余孽有所勾结?霍显道:皇上可听说过萧家后宅的阴私?谢宿白耳听八方,这几年他在朝中各处都安插了大大小小的眼线,但独独对后宅阴私没有分毫兴致,尤其是妇人之间道听途说的传闻,即便是少时有人拿到他面前嚼舌根,他也会重重斥之。
霍显似也想到这茬,于是不等他回话,便继续道:有人说,萧老夫人当年与萧家外室子有染,萧骋并非是老国公亲生。
他说到这里,停了停,皇上可知道,赵庸因何要替萧骋做事?他是说赵庸替萧骋做事,而非萧骋替赵庸做事。
这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性质。
人人都以为萧骋是赵庸的棋子,就如同顺安帝于赵庸、霍显于赵庸一样,都不过是赵庸为了巩固自己的势利而挑选的卒,就连霍显也一直这么以为。
毕竟权阉赵庸,怎么可能任他人摆布?直到姬玉落潜入萧家府邸,窥见萧骋与赵庸之间奇特的相处氛围,霍显才隐隐觉得不对。
那是很细微的东西,但这细微才值得揣摩推敲。
他跟在赵庸身边的时间很长,他太清楚赵庸不会容许旁人在他面前放肆。
无声的放肆也是放肆。
这很不合常理。
赵庸抛弃愚蠢的顺安帝,扶持一个更难掌控的镇国公,这更不合常理。
霍显想不出缘由,于是他授意篱阳暗中将萧家查了个底朝天,但始终没有头绪,因为篱阳漏掉了那些令人不屑一顾的内围阴私。
还是到后来,姬玉落暗中命朝露探查萧家外室子的内幕,她没有查出蛛丝马迹,因为催雪楼的人在京都并不比锦衣卫好用。
篱阳才顺着这条线,能比她更有效率。
事情便要追溯到六七十年前。
当年,前朝余孽在南边兴风作浪,上上任的镇国公萧锦明奉旨前去平反。
萧锦明与现在的镇国公不同,他是个名副其实的武将,继承了萧家武将世家的精神,在马背上打下赫赫战功,当时的皇帝对他爱重有加。
他也没有令皇帝失望,凡是他出马,没有平不下的战乱,那次南下平反亦是。
只没人知道,萧锦明在那场平反里救下一个名叫苏漾的女子,并且随军带回了京都,当时的国公夫人出身大家,且自嫁给他后便常年独守京都,他不忍给妻子添堵,便把苏漾安置在庄子里。
霍显眸色略暗,道:一年之后,苏漾替萧锦明生了个儿子,叫萧永。
谢宿白倏地抬眸,不动声色地捏紧茶碗。
这个叫萧永的外室子与上任的老国公是兄弟,算算年纪,正与赵庸差不多大。
如果赵庸便是萧永,那么一切就都说得通了,他帮萧骋就是在帮萧家,他本身也流着萧家的血,但这与前朝余孽有什么干系?除非……时隔多年,两个人竟是仍有默契。
霍显在谢宿白抬眼的瞬间点下头,道:对,苏漾身上流着前朝皇室的血脉,若前朝未亡,她应该算是个公主,赵庸身上同样流着前朝皇室的血,苏漾死前,便将身后的复国组织一并交到他手上。
但是——他似是觉得事情过于戏剧,轻蔑地笑了笑,说:萧永,也就是赵庸,根本无心复国,他一心只想得到父亲认可,回到萧家认祖归宗。
可惜,萧锦明并不喜欢他。
萧锦明觉得这个儿子心术不正,若是冒然带回萧家,指不定要惹下什么大祸,况且他过了十几年安稳日子,早就不想折腾了,萧永的认祖归宗无疑会在后宅掀起风浪,萧锦明实属不愿。
他更希望萧永能永远当一个不见光的外室子。
可萧永怎么愿意?少年总是有烈性,总是不甘,总是好强,越是不被认可,他就越是惹是生非要引起注意,即便被丢在庄子里,也没少给萧家添乱。
也就是那个时候,萧家有个外室子的传闻满天飞。
可萧永没有得逞,萧锦明根本看也不看他一眼。
萧永似是伤透了心,也看清了现实,从而不对萧锦明抱有任何期待,他把目光放到了自己的大哥,也就是老国公萧烨身上。
他兜兜转转,成了萧烨的幕僚。
他碰了萧烨刚过门不久的妻子——现在的萧老夫人。
这件事没有被人发现,但萧永后来还是被萧锦明驱逐出府,从此改名换姓,成了赵庸。
那时他已然弱冠,按理说,早过了可以入宫做内侍的年龄,但就是如此巧合,他在一次围猎里,救了还是太子的显祯帝。
这便是他作为一代权阉的开始,也是大雍噩梦的开端。
谢宿白却在沉默中瞥了他一眼。
他彻底明白赵庸为什么会在霍显最弱势的时候伸出手拉他一把,将他培养成了自己手下最得力的干将,甚至对霍显有一种近乎纵容的宠溺,因为他通过霍显,在看的是他自己。
一个不被重视甚至被逐出家门的庶子,一个不被承认而驱逐出府的外室子,同样的年纪,同样不甘屈服的性子,他们是何其相像的两个人。
至少在赵庸眼里,霍显就是年轻时的他。
他以为他们同病相怜,以为他们可以心意相通,他因此自认为自己无比了解霍显,了解他的野心和恨,了解他骨子里流动的坏。
这种坏,显然让赵庸无比欣赏。
霍显知道谢宿白在想什么,可他没打算再与他回顾这些并不愉快的经历,只转动着茶碗,继续道:前朝皇室需要首领,可比起此前毫无复国计划的赵庸,他们决定换一个人,他们找上了比赵庸更有野心的萧骋,这于是让萧骋知悉了自己的身份。
萧骋与赵庸之间微妙的气氛正来源于此。
萧骋难以接受自己的出身有这样的污点,他的父亲不是那个骁勇善战的老国公,而是个人人唾骂的太监,这太荒唐了,可他又不得不接受,因为这就是事实。
这也是萧骋后来能拥有一支数量庞大的私兵的根本原因,没有这层关系,没有那些前朝余孽的助力,萧骋做不到那个地步,他甚至不会拥有这个契机。
他的祖母是前朝皇室的血脉,他也流着前朝皇室的血,这种血滋养着野心,萌芽出欲望,日渐让人不得满足。
于是他瞒着赵庸,开始在云阳谋划一切。
可到底出了意外,当时领兵出征的霍玦发现了端倪。
霍显的声音低沉而平缓,他们杀掉了霍玦。
云阳一战为什么会败,因为领军作战的将军早就死了!在战争开始之前,他就死在了所谓的自己人手里,士兵将士群龙无首,边境的大门向敌人敞开,敌军压境,所过之处烧杀抢掠,民不聊生。
事后,那些人把霍玦的尸体丢在了尸横遍地的大街上。
他就这样合情合理地战死了。
一切仿佛是个因果循环。
后面的事,谢宿白已经可以补出个大概来,他搁下茶碗,拉了拉腿上的毯子,道:云阳平定后,朝廷因此下派官员稽查账目,可偏偏那时,云阳府已经要被萧骋掏空了,赵庸得知消息匆匆赶往,企图替这个儿子解决他的烂摊子。
他停了一下,说:他们盯上了家财万贯的乔家。
◉ 第一百一十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