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爷爷名叫徐卫国。
六十一岁的徐卫国站在了洗手台的镜子面前。
他拿起梳子, 沾上一点水，对自己两鬓雪白的冲天翘起的头发，使劲地往下刮了刮。
然后他对着镜子左右照了照, 头发好像还是冲天翘。
怎么就不服帖呢？跟飞机似的。
他低声嘟囔。
二十一岁的徐卫国被工友从背后拍了肩膀。
小徐, 你这头发是怎么回事？哈哈哈, 飞机吗？工友大笑。
哎呀，早上睡太香了, 就起迟了，没来得及梳头发, 真的像飞机吗？徐卫国嘻嘻一笑。
当天晚上，二十一岁的徐卫国躲在卫生间里抿着嘴拼命梳头发。
六十一岁的徐卫国晃了晃头, 晃掉久远的回忆，都说人一老就容易回忆过去, 看来他真的是老了。
爸，你好了吗？洗手间外面传来问话。
徐卫国赶紧答应，好啦。
他推开门, 小心地迈过推拉门的门槛。
儿子站在外面奇怪地上下打量了他，今天怎么那么久，我以为你在里面摔倒了不敢喊我。
徐卫国一听这话顿时就虎起了脸。
儿子把钙片和维生素放在桌子上，吃完早饭吃, 今天的份, 别忘了。
这是关心, 于是徐卫国也只好把父亲的威严憋住, 他鼓着脸鼻子出气，嗯。
吃完饭一定要出去多走走, 遵循医嘱。
好啦, 我又不是小孩子, 你怎么这么啰嗦。
儿子瞥了一眼手机，我要赶地铁，先走了。
你路上注……砰。
大门关上了。
环视了一圈空空荡荡的家，徐卫国慢慢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他最近总想在儿子面前表现出自己仍然和壮年时期一样的意思。
不过，好像没成功。
他在儿子那里还留存有父亲的威严吗？他自己也没把握。
徐卫国缓缓地叹了一口气。
他是不是已经彻底失去说话硬气的资本了。
从四个月以前，他骨折的那一刻起。
那个时候他刚刚退休没多久，有了大把的时间，他整天快乐地在外面和小朋友们一起玩耍。
那就是普普通通的一天，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台阶，也不陡，也不隐蔽。
当时的他还面带笑容，心里惦记着开心的事情。
咔嚓。
徐卫国立刻就觉得钻心般的疼痛，他整张脸都拧起来了。
那会儿，他还以为并不严重，想着自己慢慢挪回家，后来还是路人看不下去了，强行帮他拨打了儿子的电话。
让正在上班的儿子急匆匆地赶回来，徐卫国是很内疚的。
等送到医院。
骨折。
口罩后面的医生语气淡定。
噼里啪啦地打病例。
这也确实是常见到不用解释的疾病。
但徐卫国很震惊，怎么会？！他这么健康，这么强而有力。
骨折？医生语气仍然淡定，视线都没有瞟过来，骨质疏松导致的，以后注意补钙。
徐卫国震惊到破音，骨质疏松？！！！那不是老年人才会得的吗？……医生忽然停下了打字的手，和儿子一起看了过来。
……徐卫国。
虽然两个人都没有说话，但是徐卫国仍然从他们两个人的眼神中看出来了：你不就是老年人了吗？***徐卫国的外套直直拉到顶，一直拉到盖住下巴，天气并不冷，但他耳朵上仍然罩了个大耳罩。
头顶更不用说，牢牢地扣着一顶厚厚的不合季节的毛线帽。
死死地，把他那头白色的向两边飞翘的头发镇压住。
徐卫国正在和两个老头在小花园里闲逛。
虽然医生说要维持运动量，但徐卫国心中一直觉得，就按照这俩老头的走路速度，运动和不运动没有差别。
老徐最近不和孩子们玩啦。
老头随口问道。
嗯。
徐卫国鼻子哼了一声。
要我说不玩也好，现在的孩子，可不像我们以前，老头直摇头，那多金贵啊！万一把人小孩摔到哪里，非得吃官司不可！咦，你看那边，另一个老头手指一指，有小孩子耶，是不是在找你呐。
徐卫国凝神一看，有三个背着书包的小学生在小花园门口绕来绕去的，仿佛在寻找着什么。
肯定是的。
老头点头。
那里确实是徐卫国偶然会出没的地点。
是属于他和孩子们的默契。
哦，小学放学了。
另一个老头恍然大悟。
徐卫国头一低，我走了。
他不顾另外两个老头的神色，把外套拉链又往上拽了拽遮住半张脸，正了正帽子，头一低，往花园深处走。
临走前，徐卫国又转身瞧了一眼，门口那里，三个孩子还在垫脚张望。
你们在玩什么啊？三个孩子站在徐卫国几步远的地方眼巴巴地望着。
啊？三十一岁的徐卫国笑呵呵地把三岁的儿子放了下来。
这叫坐飞机。
徐卫国擦了擦汗，笑着解释，坐土飞机。
就是大人抓紧小孩的手和脚，然后大人自己用力旋转起来，小孩被甩得飞到半空，就像坐上飞机一样。
你们没有见过吗？没有。
三个孩子齐齐摇头，然后他们迅速地问，那我们也可以玩一下吗？他们三个一起期盼地看向徐卫国。
这……徐卫国有点犹豫。
甩自己的孩子还行，甩别人的孩子他担心失手啊。
我们没有坐过真的飞机，叔叔，让我们试一下坐土飞机行吗？那样我们就知道坐真飞机是什么感觉了。
叔叔，求你了。
……三个小孩一起卖力求起了徐卫国。
徐卫国很快扛不住了，那好吧。
就一次。
哇塞！哇塞！哇塞！刺激！好吓人好厉害！叔叔再来一次！……那一天，徐卫国带着自己儿子和三个小孩玩了一次。
又一次。
直到徐卫国力气用尽了，他撑着腿直喘气，不行，不能再玩了，万一我脱手了你们摔下来很危险的。
但三个小孩仍然一副意犹未尽的表情。
那个小眼神还跃跃欲试的。
他们再次求起了徐卫国。
这次徐卫国坚决拒绝。
他擦擦额头的汗，摘下帽子扇风，双鬓乌黑发亮的头发倏地一下，指向天空。
这时，恰好一个工友路过，飞机，带孩子们玩呐。
嗯。
徐卫国扇风的动作一顿，笑容都僵硬了。
等工友离开了，三个孩子刷地转头望向他，三双眼睛简直都在往外放光，叔叔！你竟然叫飞机！这是你在江湖上闯出来的名号吗？！那个时候武侠剧正在电视里热播。
呃……徐卫国重新戴上帽子的动作一顿，嗯。
哇塞！叔叔你好厉害！！！三个孩子简直要当场爆炸了。
可以理解，想想假如你在自己日常生活的地方中发现了一个野生奥特曼。
太厉害了！！！对啊，你想想，人家都叫什么‘霸虎刀’、‘金雨针’，刀和针的威力都有限，但是叔叔可是叫飞机！你想想，飞机！飞机可比刀和针都厉害多了！电视上飞机可是又能带人上天又能投炸弹！砰砰砰！一个城市就没了！徐卫国的嘴角可疑地往上微微一提。
孩子们还转过头来激动地问他，叔叔，你叫这个名号是不是就是因为你会给别人坐飞机，这是你的独门手法吧!一定是的，我们三个就从来没有听说过！……三个孩子凑到一起紧张地盯住徐卫国。
嗯……徐卫国提着嘴角，把帽子从左手换到右手，他换了个站姿，点头，算是吧。
哇塞！！！瞬间，孩子们的双眼放出巨大的崇拜光芒，如此刺眼，也如此让人骄傲。
徐卫国的心砰砰地跳了起来。
孩子们狂喜乱舞，他们简直相信徐卫国会在黑夜里穿着黑衣服去行侠仗义了。
六十一岁的徐卫国永远会记得，那一天，站在旁边的三岁的小小的儿子的发言。
这是我爸爸。
以及，他骄傲地挺起的小小的胸脯。
那叔叔，我们下次还能找你玩吗？最后要走的时候，三个孩子问。
他们的眼睛里全部都是祈求。
三十一岁的徐卫国面对这样的问题，是这样回答的，这个，不一定啊。
他的嘴角仍然没有下去，我有事情要做的……底下的孩子们凑一起嘀咕，厉害的大人物都是很忙的，比如说什么江湖大会……他微抬下巴，叉腰遥遥望向鸭蛋黄一样的夕阳，看情况吧。
啊……孩子们有点失望。
在我的事情忙完以后，于是徐卫国蹲下身，平视着孩子们，如果我又不小心被你们在这附近发现，或者被你们抓住了，我就陪你们玩那么一小会。
真的？孩子们又燃起了希望。
真的。
徐卫国语带笑意。
击掌为誓？击掌为誓。
啪！再见，飞机大侠。
下次再和你玩。
再见，飞机叔叔。
再见……再见……六十一岁的徐卫国遥遥望着小花园门口翘首期盼的孩子们。
如果要现在的徐卫国说，当年他的游戏其实也不怎么独特。
不过就是到不了游乐园玩真正的大摆锤的人，发明的土里土气的笨办法吧。
当然在那个年代，大型游乐园只存在于美国，存在于在首都，只存在于孩子们最美好的梦里……也许只是因为这样，孩子们才喜欢了他那么多年吧。
小花园门口孩子们仍然没走，反而像是互相讨论起了什么，在徐卫国这个距离，他是绝对不可能听见的。
但徐卫国仍然感觉自己的眼眶热了。
他又凝神看了那么几秒，然后狠了狠心，往下使劲摁了摁厚帽子，一扭头。
就像在一起散步的老头说的，到我们这个年龄啦，其实自己怎么样都无所谓了，最重要的事是不要给儿女添麻烦。
对不起。
对不起孩子们，你们的飞机爷爷……老了。
作者有话说：都非常感谢。
谢谢大家的陪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