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七月份要回新庆, 江心早早就写信回去告诉爸妈和大哥小哥他们,给小常哥的钱也分三次有零有整地汇了出去。
侯三听说她要回娘家,还亲自带货回来, 拉着江淮, 又给她汇了一笔钱, 江心就把这笔钱全用来买了牛肉干。
大柱的牛肉干生意还在做, 不过换了个更隐蔽的地方,要找他还真不容易,屯里生产队的人多少知道这件事,却选择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为去年大柱赚了钱, 给村里十多个孤寡老人买了棉衣, 生产队队长和老支书早些年跟他老子交情好,看着人长大的,他又不吃大锅饭里的粮食,大家开会嚷嚷几句, 也不能再说什么,没抓到把柄, 又没人举报,大家就当没这件事儿,反正他家里人多, 上工赚公分也能养活他。
江心还是找了蔡大姐, 让蔡大姐的兄弟到他家里去问, 这才打听出来的。
大柱从山里回来,瘦了点儿, 但还是很大一只, 腿上被蚊虫咬的都是包, 听说江嫂子要货,啥也没说,定了日子,到时帮她挑担子到火车站去,和上回一样,江心喜欢他嘴严,当场就交了一半的定金。
把钱都撒出去后,江心手上只剩下一百多块钱,她马上就收手了,专心等坐火车回去的那日。
做生意的人说是有钱,可钱全压在货上,周转性不灵活,那批货就是生意人的身家性命。
大概是要出门,离开待了一年多的家属村,回的还是娘家,江心比往常更欢乐一些,别说家里人感受到她的心喜,霍一忠和霍明霍岩撒娇更容易得到满足,就连邻居们都知道她七月份要回一趟娘家,都打趣她别忘了回家属村的路,看他们夫妻粘腻的样子,免得到时候霍营长还要千里寻妻。
扫盲班的课程将在六月底全面结束,至于九月份还招不招生开班,后勤至今也没个章程,反正江心和黄嫂子说了,如果还招生要老师的话,她没赶回来,就帮她报名。
黄嫂子现在是江老师忠实的学生,连声说好,要是开班,她还要报名去上课,小江讲课多有意思,怎么满肚子都是有趣的故事呢!上了课,自然还要考试,姚政委似乎很乐意参与教育这些事,百忙之中抽了时间出来参与出卷子,考完试,江心和程菲两人开始改卷子,人数不多,一夜就改好了,把一二三名给排了出来。
最终成绩出来,大家大体上掌握得不错,江老师和小程老师还给成绩好的同学发了礼物,一支笔一个本子,领到的人喜笑颜开,连声谢谢老师。
结业那日是个大晴天,一大早就开始了扫盲班的结业仪式,姚政委也来发表讲话,还表扬了认真学习的同学,每个被念到名字的人,脸上都有光,读书识字就是好,人文明了,说话顺畅了,管教起孩子来更得心应手,连领导都能看到你的存在。
姚政委是讲台上讲话,对底下的人一视同仁,目视前方,扫射四处,在讲台底下的每个人都能收到他的目光,感觉他在注视着自己。
江心看着旁边的程菲,居然怕她做出些什么不合时宜的事情来,必要时她得把人摁住了,可小程知青只是哀怨地看了一眼姚聪,接着就恢复了平常的神色,和其他人一样,平静无波,安静地听领导讲话。
这姑娘不错,能思进退,体面,江心暗暗放心了。
等领导讲话完毕,又感谢了两位老师的付出,让大家给他们鼓掌,大家都很热情,有的人边拍手掌还边看两位年轻的老师,把人看得脸都红起来。
江心虽然不在乎进步家属这种称呼,可能真切地帮助人,还能收到对等的感谢,那种成就感和自豪感还是很振奋人心的,至少她觉得在这个日子里,她和家属村,和这个年代的联系更紧密,更贴合了,不再是像以前总觉得隔了一层雾。
时代在包容她,她也在融合时代。
到了晚上,大家吃过饭,扫盲班家属村的同学联合下乡的知青组了一台节目,部队后勤还帮忙拉了临时的电灯,大家凑在篮球场上唱歌跳舞,很热闹。
除了家属村的人,屯子里也来了不少村民,大家聚在一起,这回就连平常不管内务的鲁师长,都带着何知云来了,晚会开始前上台讲话,鼓励军民同乐。
霍一忠和江心带着两个孩子坐在底下的长板凳里,跟着唱进步歌曲,唱完歌,两个孩子就和其他小孩跑着玩起来,台上台下乱晃,江心笑得眼睛眯成月牙儿,喊着让他们下来,别影响上面哥哥姐姐们表演节目。
霍明跑出汗,一头扎进江心怀里:妈,我要喝汽水!江心给她掏了五毛钱,让她到球场边儿上去买两瓶,另一瓶给弟弟。
何知云座位离他们近,听到这对母女讲话,回头看一眼,笑了一下,江心见了也朝她点点头,叫了声嫂子。
霍一忠一看他们讲话,登时就握住她的手,江心拍拍他的手背,附在他耳边说:干嘛呢,怕我和人大庭广众打架?不是。
霍一忠嘴硬,怕敌军单方面挨揍。
江心挠他一下,笑:说得你媳妇和悍妇一样。
霍一忠就看着她傻笑起来,又有了几分刚认识的模样。
对嘛,就是要多笑笑,这阵子老板着脸,霍明霍岩都怕你了。
整个篮球场闹声喧天,这夫妻俩儿不好好看节目,窝着讲悄悄话,何知云斜眼就再看了一眼,还是微笑着看台上年轻人表演节目。
姚政委今天要在办公室打电话,带着忆苦思甜来晚了,赶上一个群舞,前头其实给他留了凳子,他没去,放兄弟二人出去疯玩,就坐在霍一忠江心旁边一个空位上。
群舞结束后,台上上来个不认识的年轻男知青,五官正气,笑容俊朗地报幕:接下来,有请我们70届有名的才女程菲,给我们表演手风琴《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江心原本轻靠在霍一忠肩上,听了是程菲上台表演,竟下意识扭头看了下姚政委,姚政委面色不变,和其他人一样看着舞台山上,静静等待表演人上场。
因为电线是临时拉的,电压不稳,技术兵拎着工具箱在旁边,舞台什么时候暗了就拧一下,刚好轮到程菲的时候,电灯泡不知道为什么,一个暗一个亮,暗的那个怎么都拧不亮,舞台半明半亮,那两个技术兵只好分头去找线口。
程菲穿着和平常没有两样,因为她在扫盲班当过老师,舞台下好多人喊着:小程老师,来一个!程菲朝着大家鞠个躬,笑了一下,坐到凳子上,手上拿着个巨大的手风琴,慢慢地弹奏起来,那暗光轻轻笼罩在她身上,浪漫温柔,悠扬恬静的琴声从她指尖流出来,飘荡在这个闹气腾腾的篮球场,这时有几个知青跟着她的节拍唱起来,把家属村的人也带着,来了个合唱。
江心抱住霍一忠的手臂,跟着哼几句,看到姚政委也张口默默唱了几句。
...我的心上人坐在我身旁,偷偷看着我不声响,我想开口讲,不知怎样讲,多少话儿留在心上,长夜快过去天色曚曚亮,衷心祝福你好姑娘...台上沉浸在自己表演中的程菲没有看到台下的人,夜里暗,她也看不清,表演时她似乎有些紧张,还弹错了几个音,但是不影响大家的热情,这首曲子完毕,大家鼓掌,她抱着手风琴再鞠一个躬,就到旁边去了。
没一会儿,姚聪也站起来,和老鲁说了两句话,叮嘱忆苦思甜别玩太晚,自己乘着月色,慢慢往家走。
霍一忠转头看下姚政委的背影,捡了脚边一颗小石头,丢到不远处警卫员的肩膀上,朝还盯着女知青看的小曹使个眼色,小曹收回眼睛,立即跟着姚政委跑了。
江心又捏他:你是不是也太小心了?小心驶得万年船。
姚政委是不能出错的。
霍一忠挺直身板,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好没趣。
那当时那俩儿...江心伸出手指,悄悄地指了指鲁师长夫妇那头,你们怎么不阻拦?霍一忠语塞,最后憋出一句:我没参与,我不清楚。
江心撇嘴,现在的霍一忠越来越不好玩了,不经逗,又套不出话,保密条例倒是一条接一条地给她背。
晚会结束了,还有一小部分人聚在一起唱歌,其他人都各自拿着板凳回去了,程菲来和江心道别,扫盲班结束,她就得回屯子里继续上工,不赚公分就没饭吃,她有十分的才华也要先喂饱肚子。
江心和她拥抱了一下,和她说:你确实是金子,保持读书习字的习惯,总有你发光的一天。
高考很快就要恢复了,她再坚持一年,就能看到报纸上的好消息,想回城,没有门路,那靠自己考回去,闯出来,就是一条路。
程菲笑,依旧是第一回 见到她,那种舒适感,她说:我想了想,还是不后悔替我哥哥下乡,再来一次,我还会这么选。
江心又抱了抱她:不要回头,回头没有路,眼睛向前看。
年纪大了,总忍不住想对年轻人说教,尽管程菲如今的年纪是比她还大两岁的,可她毕竟是有三十年人生经验的江心,就放纵自己倚老卖老多说了两句。
程菲和她挥手,跟着其他知青,赶着夜路回大林子屯里了,从此又开启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而曾经在迷人的夜里和她谈天论地过的姚聪,也从她的生命中退出了。
这段短暂的感情无人知晓,无人见证,消失得悄无声息,没有一丝痕迹。
回去的路上,霍明霍岩在玩两个空汽水瓶,江心还在哼那首《莫斯科郊外的晚上》,霍一忠一手拎着煤油灯,一手牵着她,天上的月亮半圆,她想起许多,自己拥有的失去的,来不及把握的,她似乎都没办法再做什么,只好抓着眼前和自己同床共枕亲密夜话的丈夫,两个和她越来越亲近的孩子。
霍一忠,我发现自己现在很满足。
月色太好,江心忍不住想和他说说话。
谁知这块黑炭头说:我不满足。
江心讶异,抬头看他:为什么?老婆孩子热炕头,你不喜欢吗?喜欢,我从未过过这样的好日子,往后每一天我都想过上这样的好日子。
霍一忠的脸在黑夜中依旧不苟言笑,他真是越来越不爱笑了,我要变得更强,让你们娘仨儿生活得更安稳。
心心,放心吧,我一定会带着你们,过上更好的日子。
霍一忠的话很轻,分量却很重,去城里过日子,顿顿有肉吃。
从川西回来后,他心里有股劲,激励他往前冲。
江心看着他那张有些凌厉的脸,踮脚亲了他一下,把人亲笑了,她自己也笑了:城里乡下都可以,一家人在一起就行。
真是一个巨大的转变,她刚来家属村时,还担心自己闷得发疯,没娱乐没通讯,没想到竟也这么过下来了,还过得这样安稳,过得这样有打有算,再回想21世纪的那个风风火火,一心扑在工作上,有几分强硬严厉的自己,她都不敢相信这样随波逐流的变化。
而霍一忠心里却觉得心心一切只是为了他,这是她对这段婚姻的退让。
刚结婚时他模糊能察觉到江心被周遭环境压抑的不快,可那会儿他认为谁都是这么过日子的,没有人是特别特殊的,人家能过,他们也能过,于是江心也压下许多不便和他沟通的话,可现在霍一忠在成长,在进步,他也察觉到了许多细腻的沉抑,不足为外人道,连枕边人也没办法说。
此时的霍一忠,和彼时的江心,尽管没有交谈,却在心灵上达成了共识,正是这份捉摸不定的认知,令他做出了改变,更不想让自己的家人做出无限度的妥协,既然如此,不如逼一逼自己,去争取一个前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