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2025-04-03 04:40:09

江心带着两个孩子去了申城江边最高的建筑, 国际大饭店,进了那扇旋转玻璃门,霍明霍岩对那个金光灿灿的大吊灯看得眼睛都不眨一下, 被这里的华丽和典雅吸引。

看他们喜欢这儿, 江心就带着他们在楼下吃了个中午饭, 大概是环境影响, 霍明霍岩两人突然斯文了起来,吃饭喝水慢悠悠的,竟有种小淑女和小绅士的感觉了,江心偷笑,还是得带他们出来多走走。

从国际大饭店出去, 霍明霍岩还有些依依不舍, 频频回头看那个璀璨绚烂的大吊灯,平常是霍明有爱美和审美意识,现在连不爱穿马甲的小直男霍岩也被大饭店的古典设计和美感给震撼了,推开玻璃旋转门, 沿着那个大楼梯上去,转了一圈, 一双眼睛亮晶晶,尽是满是好奇和满足。

他拉着江心的手说:妈,我们能天天来这里吗?江心说:这个不行。

但是往后每年来一次, 或许可以。

最好霍一忠也能一起来, 那他们夫妻就得可劲儿地赚钱存钱了。

妈, 今天的面包真好吃。

霍明也还在回味,毕竟比霍岩大两岁, 知道家属村才是他们的家, 她仰起头问, 妈,我爸也来过吗?那得问他。

江心有点想他,想干脆早点回去了,也好准备霍明上学的事情。

回去招待所的路上,江心心想,顺道再去一趟那个弄堂后头,依旧没见着人,反而激起了她的好胜心,她就不信等不到杜老三,给霍一忠买不到一个礼物!这两日,除了到处看,吃吃逛逛,江心还带着两个孩子在十里洋场外头的建筑前拍了照,交多两块钱,留了地址,让拍照的师傅洗出来,十天后寄给他们。

那售货员说杜老三两三天才出现,果真就叫她等了这么两天,如果不是想着难得出来一趟,江心都准备隔天坐火车走了。

杜老三出摊的那日,还是那个打扮,这回戴了顶小圆帽子,笑起来有几分文质彬彬的感觉,江心见着他,买了一根冰棍,让霍明霍岩轮流吃,又让他们坐在旁边的小石墩上,自己余光能扫到的地方,和他攀谈起来。

这回她没有迂回:侬好,我听说你叫杜老三,是前头细眉毛的商店售货员和我说的。

那杜老三的面孔很温和,是熟人介绍来的就没掖着,问她:是想买手表?我这里什么手表都有。

两人果然是认识的,连弯儿都不拐一下。

江心点头:对,我能看看吗?前几天怎么不见你?卖冰棍不就是走街串巷的吗?杜老三的口音比售货员的要轻很多,他把那个木头箱子盖起来,见无人经过,双眼溜了一圈,再开诚布公,看不了,我不带货在身上。

现在我手头有两只,一只上海牌,一只万国表。

上海牌的是正宗厂里出来的,全新的,给你一百八十块钱,比表店的多三十,不过不要票。

万国表是西洋货,不是新的,旧是旧,但有腔调,价钱还是贵,就算了。

说到贵的,就连价格都没报一个。

他做生意也会看人,看着江心不像本地人,穿着朴素,估计就是想要个手表带回家乡纪念一下,故而也不胡乱给她推荐其他的手表。

江心一听也是,她想买的上海牌手表价格可接受,不过她说:我给十五张票,再给你一百六十块钱呢?不讲价钱的,给票也不行。

杜老三还挺有几分原则,只收钱,全然不要票,也是奇怪,明明现在票也很难得,见江心还要开口说服他,他马上说,说了要钱就要钱,我不缺票。

江心跟他磨了半天:就是前头那个售货员介绍来的也不能便宜吗?杜老三一口咬定,绝对不松口,但态度还可以,春风和煦的感觉,人很温和,估计遇到这种砍价的多了,心态很稳,有些人三块五块能砍下来也好,他都习惯了。

江心磨得嘴角发干,没办法,只好同意这个价格,问他怎么交钱交货。

杜老三说:我明天一大早就给你送过去,你准备好钱,来买一根红豆冰棍时递给我。

得,找他买表,还照顾他的冰棍生意。

行。

反正只是给霍一忠买个礼物,江心就同意了。

这人估计有自己一套做生意的手法,他问江心住的地方,江心有上回在永源市被跟踪的经验,就留了个心眼儿,说了招待所附近的一个小店子。

杜老三点头:晓得了,在江边招待所附近。

江心哽住,觉得自己瞎卖弄了,人家就是骑自行车走街串巷卖冰棍的,还是本地人,对这一块儿可比她熟悉多了,她的那点子心眼儿人家面前都不够看,可杜老三是个敦厚人,他并没有揭穿江心,而是忽略过去,大家讲的是钞票,又不是性命,生意做得成就做,做不成就交个朋友。

江边招待所斜角对街有个阿婆豆浆,有人排队的时候,你就出来,我在那儿和你碰面。

杜老三迅速跟她确认了地址和时间,就让她先回去了,免得让人看见他们站着说太久的话。

回去的路上,霍明问她:妈,你和卖冰棍儿的叔叔说了什么?托他给你爸买个礼物。

江心也不算瞒着她,但也没说齐全。

霍明点头又摇头:妈,我以前的妈也给我爸买过礼物。

你还记得呢?江心惊讶,她那时才多大,对礼物这个词有概念吗?霍明都有快两年没见林秀了吧?她买了两把牙刷。

霍明记得,还是林秀带着她和弟弟第一次去家属村时买的东西,牙刷是两个大人的,她和霍岩都没有。

江心有点吃醋,霍一忠一直渴望温暖的家庭生活,也不知道霍一忠见到那牙刷开不开心,然后又拍拍自己的头,想什么呢,就一个牙刷罢了,现在她才是他的枕边人。

还想你妈吗?江心看着穿新凉鞋新裙子的霍明,想起那个第一次在火车上和她哭着说要学会写林秀二字的小光头,想问她一句,可又忍住了,孩子记得亲妈是应该的。

霍明好像没有那么细腻的情绪,提了这么一嘴,就没再提林秀了,这几天,她和霍岩对这个城市有着巨大的新鲜感,每天都要出来,走马观花,眼睛不够用,最好什么都看一遍。

到了和杜老三约好的时间,早上江心蓬着头,从招待所的窗户探身往外头看,刚好勉强看到外头的阿婆豆浆,还早,人不多,她又躺下眯了会儿,霍明霍岩起来,热得睡湿了床单,挠着脖子和脑袋,江心给他们扇凉,两人又一左一右趴在她身边,过了一下,楼下的自行车声陆续响起,她才起来洗漱。

两个孩子不能放在招待所,尽管有不便的地方,江心还是把他们一起带下去喝豆浆泡油条,想着买了表,没什么特别要停留的,今天就能去买回家属村的票。

那杜老三来的时候,却没骑那辆有冰棍箱子的自行车,看到江心,坐她对面,也要了豆浆油条和小笼包子,江心注意到他手上戴了只崭新的手表,棕色皮带,估计就是她要的那只。

他们都没说话,慢悠悠喝完一碗豆浆,旁边的人越来越少,江心正要给钱,杜老三却说:我昨晚收了一个有瑕疵的,被人用过,表带花了,不影响看时间,你要的话,可以便宜十五给你。

江心的手无意识地划拉着碗底的所剩无几的豆浆,心又有些蠢蠢欲动起来,和侯三的生意放下了,对小常哥也得有个交代,那换个杜老三行不行?她点了点桌子,考虑了一会儿才说:我过两日再找你。

杜老三看她一下,语气平稳,问她是什么意思。

冲着这种稳重的态度,江心就喜欢和他谈话,小常哥那一惊一乍的态度,令江心常常炸毛。

我想要好几个,没有瑕疵的,钢带或皮带都行,但是价格要便宜给我。

江心拿了帕子给霍岩擦嘴,嘴角都是豆浆,还是得在大饭店吃饭才老实了一会儿,两天时间,你能找到几个?江心盘算了一下手里的钱,寻思着小哥也叫来,他手里还有一笔钱,多要几个,可以给小常哥出掉。

那杜老三吃饱了早饭,伸手去逗逗可爱的霍明,问她几岁了,会不会写自己的名字,突然说对江心了句不相关的话:你结婚挺早,看着年轻,孩子都这么大了。

这话把江心的警惕心给问了起来,她情愿不做这门生意,也不能让两个孩子冒险。

你不用紧张,我家里也有一个小囡,比你女儿大两岁,好爱撒娇扮美的。

杜老三竟和她说起这些话,眼睛里有几分柔情,你有孩子,这几次我观察你,是个对孩子好的姆妈。

我信你,不会诓我,可以给你找。

江心被夸是个好妈妈,她都有些脸红,其实这趟出门就不靠谱,差点让两个孩子遇到危险,听到杜老三说起他的家人,对杜老三戒心放开了些,对孩子好的人,江心都会更宽容,他这样不动声色,总是温和地笑,看着好相处,其实并不是个好对付的角色。

只要上海牌的,其他的不要。

江心开始和他谈条件,价格呢?你要五只,给你一百七十。

你要十只,给你一百六十五。

杜老三报价很快,仿佛不用过脑子。

江心摇头:要跟钟表店的价格一样,一只一百五十。

这个做不到的。

杜老三还是笑吟吟的模样,说不的样子也是客客气气的,但是听得出来他的坚决,可是,买卖不成仁义在,这是他的生意经,所以他不会得罪客人。

那你先找,两天后,我再去弄堂找你,但是我先说好,价格肯定要再谈的。

江心决定了,还是把小哥拉进来,等会儿就去给他发电报,让他来一趟,顺便看看花花世界是怎么样的。

好,你爽快,我也爽快的。

杜老三站起来,请他们吃了一笼小笼包,刚刚他看霍明霍岩时不时扫他的小笼包几眼,就是不开口要,就知道孩子被教得不错。

小哥接到电报,很快就回复了江心,让她等着,他刚好休息,隔天就能坐火车来,不过不能过夜,得早去早回,不然要耽误工作。

江心就继续带着两个孩子漫无目的地周游,如果不是现在交通不便,她都想去一趟西湖,告诉孩子们,那个美人白娘子被镇压在了哪个地方。

好容易熬到江淮的到来,江心和孩子们在火车站台等着他,自己顺便也买了回风林镇的票,正是当晚的,她仔细看过,途中不会遇上老水那趟车,这样也好,大家分道扬镳,不再相遇最好,就如同这些列车。

舅舅!是霍明先看到的江淮,她挥着小手,若不是被江心拉住,她就要往前跑了,江淮爱抱着他们两个小的打圈圈,好玩又刺激,弟弟跟她都爱和小舅舅玩儿。

小舅舅!我要骑马!江淮在车上睡了,下了车还算精神,就是身上有汗,一把把霍岩架在脖子上。

小哥,先去吃碗热的。

隔了几日,又见到江淮,人没怎么变样。

吃饭的时候,江心把找杜老三买表的话说了:小哥,我们这回,要做得更隐蔽一些。

我们两人合作一份,找杜老三进货,让永源的小常哥出货。

江心已经把小常哥的事告诉过了江淮,江淮听了他们认识的过程,还说她傻大胆,往后不能这样了,我们退出和侯三的生意,是因为忌惮老水,且货运目标大。

可手表体积小,小盒子一装,邮寄一趟,要不到二十天,风险和价格都能压下去。

小哥,我算过了,手表走量不大,但是一个月的周期刚好,且利润也不错。

江心会让利给小常哥出货,他会找到办法的,你如果想在新庆出货,那过会儿咱们就去见见他。

江淮吃了一碗馄饨,靠在椅子上,想了想说:小妹,我们的钱可以合成一股,你先用着。

我也要去见见这个杜老三,但是我不会再在家里冒险了。

他得做出取舍,不能任由自己放纵。

江心明白他的想法,这样也好:好,那就听小哥的,我会定时给你汇款。

感情是感情,钱也得分清楚。

于是兄妹二人绕着江边走了一圈,当是观光,江淮已经没有那种初次到江城时的拘谨感和好奇心了,他非常自然地看着这里的一切,唯一和当时重合的心情则是:小妹,这么好的地方,也该带爸妈来看看。

江心也还是那句话:小哥,会有机会的。

到了下午,两人就去弄堂里找了杜老三,开始杜老三看江心带了个陌生的男人过来,有些警惕,这个男人走路像巡逻的人,准备蹬自行车走人,却被她拉住:杜哥别慌,这是我哥。

杜老三看他们两个长得像,这才相信江心的话。

江心带着两个孩子,不好走动,江淮拍拍杜老三的肩膀:我们到那头去,我妹妹说要和你谈谈价格。

江淮和杜老三两人走到一个更深更隐蔽的弄巷里头,比手画脚讲了小半天,江心踮起脚尖翘首以盼,恨不得自己加入其中,而两个孩子等得不耐烦,都拉着她的手要走,还想去看国际大饭店的水晶吊灯,为了这个,江心还特意给他们俩儿买了画画的笔,让他们把看到的胡乱画下来。

过了一阵,江淮和杜老三一起出来,有说有笑,江心心里有谱,这是谈成了。

杜老三从来不带货在自己身上,说好天黑就去招待所找他们。

江淮把谈来的价格和江心说,以五和十为界,各自再减了十块钱。

江心对他竖起大拇指:小哥,你现在是越来越厉害了。

她的心理预期都不到这个数字,那杜老三的价格可硬气得很。

江淮笑笑:你哥总得有长进。

下午三人再聚头时,就在他们招待所的房间,双方手上都拿了袋子,一个装货,一个装钱。

招待所房间临街,外头不时有人路过,有人在路边等人,路灯昏暗,年轻男女约着去看电影,吴侬细语,大城市的夜就是比风林镇的热闹许多。

江心和江淮把那十五支手表统统看过,没有问题,就给杜老三点了钱。

杜老三丝毫没有扭捏,现在不能光明正大做生意,可是申城自开埠以来,交易就不曾中断,他是个卖冰棍儿的,不是卖表最多的,艰难的时候,十天半个月才卖出去一支,都是帮补家用,可杜老三也不是没见过钱的人,拿了钱,留下自己的地址,又拿了一张写着江心地址的纸,回家去了,并无多言,沉默得可靠。

江心看了眼杜老三留下的姓名,杜国宾,是真名,又想起常治国那个滑头,笑笑,真是奇妙的缘分。

江心拿了两只表出来,一只给霍一忠,一只给江淮:小哥,你带回去给爸。

江淮原本想说他们家的人都不适合戴,想了想,还是接过,放进自己包里,出来一趟总得给爸妈买点东西,目前来说,手表在筒子楼里都是稀罕物,贵重得很,估计一家人在重要的场合才舍得拿出来用一用,而他却再也不是那个看到好东西就走不动道的年轻人了。

两人说了几句话,就起身准备去火车站,他们都是今晚的车:先送你们上车,我的列车会晚些。

江心把行李收拾好,把手表藏在最贴身的包里,重新把两个孩子的软绳子系上,终于踏上了回家的路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