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2025-04-03 04:40:09

谁也想不到江心这回生病, 竟颇有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的气象,喝了赤脚医生开的草药, 她吐了半天, 全身都提不起劲儿, 发烧反反复复三五天, 还是郑婶子拿了一捆黑乎乎的草药过来,煲了三回,让她喝下去,那日下午,出了一头虚汗, 小圆脸都瘦了一圈, 烧才退下去,可后头一直没有精气神,吃不下睡不好,除此之外倒是没有什么不适的地方。

霍一忠这几日没去上班训练, 休了假在家照顾她和孩子,两个孩子还是和江心亲近, 窝在她身边,叽叽喳喳的,江心却没什么力气管教他们两个, 就拘着他们把字练起来, 天气太热, 大人不敢让他们跑出去,怕也跟着中暑, 孩子比大人要脆弱。

这样过了好多天, 江心还是食欲不振, 说话都没力气的模样,几个嫂子都让她去镇上看看,别是水土不服,说着又笑起来,小江都嫁到这儿了,家就在这儿,哪来的水土不服。

苗嫂子说起老家的一个土方法,用一块布包了一点泥土,让她放在床底,说是能睡得好,江心心里知道只是需要一个恢复的时间,但没拒绝她的好意,还是听了她的话。

苗嫂子则是给她端来绿豆汤,江心喝了一小碗,拉了肚子,感觉更虚了,又马上不敢乱吃了。

小康刚好要开车出去办事,霍一忠把两个孩子交给几个邻居帮忙看着,带着江心去镇上看医生,挂了两瓶盐水,沉沉地睡了一夜,她脸色才好一些。

江心半夜睡在中间,里头是孩子,外头是丈夫,她靠着霍一忠的手臂,身上有细汗,听他疲惫入睡的呼声,扯出一个笑,她算不算是有一个真正的,完全接纳她的家了?霍一忠那几日也没闲着,家里的活儿都落到他身上了,好在他本身就是个手脚勤快的大男人,也不觉得在家干活儿丢人,洗衣劈柴做饭全都来,只要心心和孩子好,他能和家人在一起,就是好日子。

他比江心三人只早回三天,去报道的那日,照例见了鲁师长和姚政委。

二人问他老首长和夫人的状况,又问为何这样晚回来,他理应早大半个月回来的。

霍一忠把老首长的话过滤了一遍,和他们二位说了,还说去见了方秘书,因为西南夏季大雨,有山体滑坡,路断了,他在当地被封了几天,没有提方秘书的状况,更没有提去首都送信的事情。

其实他一路北上去了首都,并没有去最中心的地方,也没有去见承宗,而是在周边的一个破旧的县城找到了他要找的人,那人霍一忠从前见他到过老首长办公室,但不知道他是何方神圣,对方收到信比方秘书激动了些,却也没和霍一忠多说几个字,而是请他吃顿饭,修整了一夜,第二日就让他回去,且不能告诉其他人他来过,尤其是现在他头上的两个领导,这人对霍一忠的状况似乎十分清楚。

霍一忠回师部的路上,一直在想罗诚说的话:你只是个小兵,职级不够,等你升了两级再来找我。

他的感受到了此间的参差,参差不止在信息上,还有在知情权上。

姚聪听了霍一忠的话,在鲁有根办公室来回踱步两下,心下有了底,一忠怕是被派去了其他地方,一些将军不愿意公开的安排都让他去处理了,也好,现在来说,他和老鲁是两匹老马,谁出面都不好。

等霍一忠出去,鲁有根就和姚聪说:一忠有事瞒着我们。

都是战场上下来的人,对危险和变化的触觉,谁没两把刷子呢?姚聪没接话,他相信老首长自有安排,如果任务没有指定给他和老鲁,那他们就不能轻举妄动,姚聪坐下,想了想说:现在就是一动不如一静。

老姚,你说我们这些人,说不得什么时候就老死,往日的金戈铁马,就真成过眼云烟了。

鲁有根还有心思点根烟,和姚聪感慨这些,一忠这些人,正值青壮年,也是要他们冒头的时候了。

我们要相信将军。

姚聪是个坚定的人,他也快五十了,倒不那么慌张,用了一忠,很快就要到我们了。

鲁有根自己伸手摸摸自己的平头脑袋,头发坚硬,有些刺手,颜色已经黑白交杂,不复当年风华:这些年,好在还有你陪着我。

你身边不正有朵解语花陪着吗?姚聪笑,站起来,何知云可是放弃了在首都的一切奔赴他来的,当年的老鲁多有面子,还在兄弟们中吹牛,娇花一样的女人愿意追随他。

鲁有根扯出一个笑,笑容却浅浅凝在脸上,老鲁家里头的日子也没那么顺心啊,但这些事,也不好拿出来说,鲁有根有自己的自尊,姚聪也不多问。

鲁有根的老娘已经快到九十了,大家都期待她活成百岁人瑞,可今年夏天初始,身体每况愈下,每日都要一碗黑黑的药汤吊着,病中念叨他回家,好几回还说看到他爹来了,就坐在床头抽大烟,让她端水来喝,把家中不大的孩子吓得不敢到她房前看她,全靠阿贤一人操劳。

阿贤怕老人家不日要撒手,拍了电报,把在岭南的长子长孙建信叫回来,建信回信说,说估计一个月后才能到家,到时候会把媳妇孩子带回来拜见老祖母和祖母,该上族谱就上族谱,就是没提他,可老鲁想回去,陪陪老娘,和儿子女儿们说说话,也看看孙子孙女,他老鲁有后人了。

何知云知道了这件事,闷了几天气,她这一两年脾气越来越起伏,许多陈年往事都钻到她心里折磨着,老鲁也没办法,在家不作声,似乎也没了哄人是心思,家里成日冷冰冰的,没两日,何知云觉得没意思,自己跑回首都去看鲁鸣图了,意在提醒鲁有根,也不是只有阿贤有孩子,她何知云也有,甚至为了他的事业,还失足淹死了一个。

家里现在就他一个人在,抽烟也没人管了。

姚聪不理这些事,都是人家家务事,他心里对人有评判是一回事,但他不是多嘴的人,拿起帽子出门去,他还要操心忆苦思甜兄弟的未来,总不能让他们一直待在这个小家属村读书,三五年很快过去,到时候忆苦思甜十七八了还跟个乡野村夫似的可怎么好,总得要见识见识外头的世界。

等一忠媳妇小江好一些,就让他们过去跟着学写字,姚聪也看出来了,小江这人,有点韧劲,没有十几年的苦功,写不出来拿手字,就连他们霍家两个孩子都练出点模样了,可惜他太忙,不能亲自教导两个儿子。

一忠在悄然变化,变得成熟稳重,他姚聪也得变,放柔软身段,无欲则刚,不轻举妄动是一个策略,可宁在一思进,莫在一思停。

而江心自从在镇上挂了盐水回来,整个人瘦下来,反而褪去了长相上的稚气,脸上开始有种略微成熟的气质,一个不经意间,多了几分属于女人的妩媚,不变的仍是看人清亮的眼神,只是性子更柔软了。

夜里等两个孩子睡着,霍一忠把摇椅拿到二楼,抱着江心坐在上面,拿着扇子给她扇凉,不时摸摸她的额头,亲亲她瘦下来的脸颊,哄她:还是那么好看。

我都退烧了,还怕我烧起来。

江心嗔他,那手指点他胸口,靠在这个可靠宽阔的胸膛上。

霍一忠低笑:嗯。

这几天可把他给吓坏了。

尤其是那日江心的双眼那么凛冽生疏,仿佛第一回 见到他,令霍一忠以为是换了个人。

那些天,她反复发烧,又担心传染给孩子,四人分开睡,在江心的要求下,连饭都做了两份,夜里霍一忠怕她高烧,总是分神照顾两边,熬得也辛苦。

过阵子,我去镇上看看有没有人卖参,到了秋天给你煲汤,泡人参酒喝。

江心病了一场,更珍惜自己健康,手里的钱就愿意花在这些东西上。

心心...,霍一忠犹疑了一下,大手在她背脊抚摸,她人刚好没多久,精神头不足,到底要不要问她,小严把那日她的怪异都说了,多出来的包袱,和从车上下来的男人交谈,就连霍明霍岩都说了些有的没的,路上见到的人,虽然孩子口齿说得不清楚,可他也知道,肯定是遇到一些不太愉快的事情和陌生人。

江心有些困,但还是坚持让他说,别憋着。

小严告诉我,送你去坐火车的那日,你多了行李,好像还和一个陌生人接头。

霍一忠也不想藏着,这件事,他甫一回来报道,警卫员小严就找他汇报了。

小严估计是想了很久,语气斟酌得很隐晦,如果不是霍一忠追问,都要听不出原来的意思了,在他看来,江嫂子那日发生的一切,他亲眼所见,都必须得和霍营长报告。

江心原本就打算这趟回来以后,对霍一忠和盘托出她和小常哥,还有小哥侯三做生意的事情,于是酝酿一番,就把从去年开始的生意说了:...这次我回去,是委托了永源市的那个小常哥给我弄了十几箱货,货量太多,要亲自送回去我才放心。

原本以为你会陪我回娘家,我就没提前和那个叫老水的人说,那时候我也计划到了车上就和你讲这件事,谁知道阴差阳错,你又提前出差去了。

你出发之前,也知道我有些生气,思量了很久,最终就决定没和你说。

她的语调很轻很慢,大概也是生病初愈,有种沙哑柔情的感觉,令霍一忠不舍得放开她。

原本江心想找个借口,搪塞过去为什么他们不再做这门生意了,不把一路上的担惊受怕说出来,但想了想,她还是把实话说了出来,路上被老水他们临时起意打主意的事,语气平淡,但霍一忠只要一想象到,她只身一人还带着两个孩子这样拼命,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家里钱和票不再紧张,就忍不住心疼她,恨自己只是个小兵,没有办法自己做主安排出差和旅程。

我没和你说,你会怪我吗?江心问他,她也很忐忑,霍一忠本质上是个很正直善良的人,他对国家和部队的忠诚是绝对刻在骨子里的,而她做的事,偏偏就是与他对立的某一面。

我小的时候,就很希望能有个馒头包子店。

霍一忠并没有指责她,而是说起一些零星的往事,小的时候又穷又饿,我天天都想吃个肉包子,那种饥饿的滋味,我今天都还记得。

所以他知道做生意对人的吸引之处。

霍一忠搂着她,顺她的头发:停了就停了,现在不适合做这件事。

令江心惊讶的是,霍一忠并没有说,她若是被揭发出来会带累他的前途,而是考虑到她的安危,不愿她冒险,霍一忠还说:我虽然没有读过很多书,但也知道,人和人之间,买卖是必要的。

多的他也不讲了,心心比他聪明,她会知道怎么做的。

我贴身放着的那个袋子呢?江心有些感动,她该早点讲的,说着又抬起头,想起回来这么多天了,还是没把手表给他,我给你带了个礼物。

霍一忠放开她,从柜子里拿出她那个小包,他放的,一直没拆开来看,掂量了一下,还挺沉,江心坐下,打开包,拿出几百块钱,在霍一忠略微震惊的目光下,又掏出十几只手表,只给他递了一只:真希望往后每年都能给你买个不一样的。

江心见过霍一忠珍视部队那只刮花的手表的模样,那手表只是组织给他出差时借用的,他和许多男人一样,喜欢车喜欢表,喜欢一些机械品,她想给自己爱的人送点他喜欢的东西。

霍一忠接过表,江心解开钢表带,帮他戴上,眯着眼笑:你戴得好看。

毕竟是她选择的丈夫和手表呢。

心心。

霍一忠有些哽住,他还没有给她送过点像样的东西,我该如何报答你?每天都对我好一点。

江心想,她也没什么特别想要的,每天平和地在一起,互相保持爱意和尊重,对从前没有家的她来说,就很满足了。

霍一忠坐在她旁边,指着另外十来块手表,又问:这些呢?江心眨眨眼睛,看着他,有几分狡黠:做完这一单我就收手。

既然霍一忠有顾忌,她就把这个杜老三介绍给小常哥,让他们直线联络,小常哥这人油滑归油滑,但做事还是令人放心的,她不能找人过了桥,就把人丢下不管了。

就是杜老三这人比较麻烦,他相信熟人,如果不是说那细眉毛售货员介绍来的,当时他也不会那么爽口就问她是否要手表,如果她不做中人,也不知道他和小常哥愿不愿意信任对方,小常哥这人对钱看得重,一只表可比一块巧克力贵多了,他估计会耍点滑头。

江心心里有了计较,要尽早把这批手表出掉,她要把钱收回来,还得给小哥逐步汇款回去。

霍一忠看着她把一本从未见过的账本拿出来放在桌上,伸手拿起来看,整整齐齐的数字账目,全都是她这一年以来在他眼皮子底下赚的钱,霍一忠知道心心多少有事情瞒着他,但是没想到竟然是这么大的事情!心心,这里写的是你今年赚了至少有两千多块钱?霍一忠咋舌,这么赚钱?!江心伸头过去看一下,加减了一番,点头:对。

那现在只剩下几百了?霍一忠看着桌上那叠钱,都是大团结,叠得整整齐齐。

江心让他去找个不透风的铁罐子来装好:等这批手表出了,就能再攒一些。

霍一忠愣愣地站起来,去找了个干净的麦乳精空罐过来,不可置信:这都是你的?是我们家的。

江心捏他手,让他坐下,往后我们还要买冰箱电视洗衣机自行车,霍明霍岩要读书要结婚,这点钱算什么。

想想又笑出声,我就喜欢你这种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这才多少钱。

霍一忠帮她把钱点了一遍,记了个数,觉得不可思议,去年秋他们的房子刚建好,家里只有五十块钱,要勒紧裤腰带,苦哈哈地过三个月,现在他们手上竟然有这么一大笔钱!他得领几个月工资才能领到?江心把账算好,眼睛发困,让霍一忠去打水洗手才肯睡觉。

霍一忠打了水,顺便在楼下洗了一把冷水脸,看着自己手上的泛着冷光的表带,夜灯下,心也跟着迅速冷下来,虽然他很喜欢这只表,但是他们已经过了那个张扬的时候,得沉稳下来,过得和其他人一样,不能再像去年那样出那么大的风头,他再笨再像个木头人,不是不知道钱和票的好处,只是他想往更远的地方走,现在就不能让人揪住小辫子。

幸好心心是个明事理的人,她说出了这趟货就不会再沾手这件事,还是要再谨慎一些。

江心在二楼等得要靠着木沙发上睡着了,才等到洗手的水,她看霍一忠已经把手上的表珍而重之收藏起来,放在柜子里,转头跟她说:心心,我平日里不能戴,和大家一样光着手就行。

怕她不高兴,又立即补了一句,你若是想看我戴,我就戴给你看。

献宝一样,把还有几分疲惫的江心逗笑,她擦干手,也不顾天气热,窝进他怀里,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