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杏林收到小金姐的电报, 是修车老头儿一大早出摊儿拿给他的,修车老头大名正是叫常志国,这时候的人名和地址其实都不太全乎, 如果地址是某一片儿, 即使没有具体门牌号, 有差不多这个名字的人, 邻里街坊都认识,就算错了一两个字也能收到,所以平日里江心发来的所有电报和汇款单,收件人其实就都是修车老头儿。
小常哥,你的大手笔客人又来了。
修车老头儿看四周没人, 把单子递给他, 前阵子的钱可都收好了,不能胡乱花钱,也别老想着给我买什么,自己留着, 你还得娶媳妇呢。
许杏林一笑,没接舅爷爷的话, 他现在这个样儿,哪个大姑娘愿意嫁给他?嘴里叼着吃了一半的馒头,接过电报, 扫了一眼, 约他几天后见面, 还是原来那趟车的时间,但没有要货, 他皱眉, 小金姐这是怎么了?不赚钱了?他原本还指望着她, 下半年再去一趟边境,赚上她一笔呢,上回那笔钱可把他乐了好几天,直到舅爷爷让他收敛,财不外露,他这才把钱四处藏好,继续蛰伏在几个卖货的人中间,仿佛一切都没发生,这件事得周密,当然许昌林也是不知道的。
去就去吧,小金姐现在是他的财神爷,他许杏林还能把财神爷往外推不成?就是许昌林这小子现在越来越聪明,看他消失一会儿就要问:哥,你刚去哪儿了?眼里尽是怕他抛下这个弟弟的恐惧。
其实爷爷在,许杏林就哪里都去不了,走再远也会回来的,许昌林也是白操心了。
许杏林和常志国这个舅公外甥关系,其实说白了就是人在情在,跟亲戚一点关系没有。
小常哥的母亲姓常,是永源当地一个最大药材商的女儿,家里从前珍藏的珍稀药材满屋子都是,从关外的黄金皮草,到关内的房产铺子,应有尽有,女儿嫁给永源市昌盛街最有名的许氏医馆的长子,昌盛街是永源最繁华的街道,有二里路长,里头有七八成的商铺都是许杏林祖父母的财产,迎亲时,陪嫁的嫁妆绕了整个永源市一圈,永源市老一辈人提起来,都觉得是一门令人津津乐道的亲事。
许杏林上头还有个大哥,大了他六岁,原先闹革//命,把自己闹没了,父母和祖父母白发人送黑发人,那时候他还小,不知人间疾苦,爷爷和爸爸就把继承许氏医馆的期望放在许杏林身上,他自小就被抱在爷爷膝上辨认药材,人家开蒙第一本书背的是人之初,性本善,他背的是《汤头歌诀》和《神农本草经》,若不是大哥走得早,他好端端的一个次子,年纪又小,哪敢取名叫杏林。
后来他母亲快四十了,艰难地怀上一个,结果运动爆发,他们夫妇被拉出去,说她是永源市坏地主的女儿,逼她跪在台上,让大家□□,当晚那个来之不易的孩子就没了,家也被抄了,什么房产铺子黄金皮草,全是他们家迫害劳动人民的证据,他母亲受不了打击,没几个月就病逝了,抑郁而终。
而许杏林的父亲有一晚被拉出去,那帮带红袖章的要把他挂在永源古城楼上反省,让他想想这些年除了和地主的女儿结婚,还给哪些不该活的人治过病,他有些畏高,当场吓得屎尿屁就出来了,拉得满裤子都是,被旁边的人大声嫌弃嘲笑,还给他取名叫拉屎许。
许杏林的父亲是个有几分文气的医者,这样的事情多来两趟,令他觉得活着没有自尊,已经失去了作为人的尊严,拿根绳子把自己吊死在屋里,一句遗言都不曾留下。
许杏林的爷爷就是那时候中风的,至今也有好几个年头了。
从前修车老头还不叫老头,他有名字,叫常志国,是替小常哥母亲家里一个办事的族人,民国时,还用袁大头的时候,上过几年常氏家族出钱办的私塾,能读书会写字还会算数,可人太老实,不能出头,家中老母幼子在,也没多少机会让他往外走,就在常家家里谋了个差事,平常帮着处理点儿田地里的事情,收入不多,也得自己下田耕种,一家人才能吃饱饭,许杏林还是许少爷的时候,连他这个人是谁都不知道。
可树倒猢狲散后,受过许常两家人恩惠的,却没有一个人出头,还是这个中农分子常志国顶着压力,出来帮着他敛了父母的尸身,悄悄在山上立了碑,许氏老宅不能再住之后,就帮许杏林和他爷爷找了个小屋子,人沉默又可靠,当时才十几岁的许杏林跪下磕头,认他做了舅爷爷。
舅爷爷,我过几天要出去一趟,您帮我兜着点儿。
许杏林和许昌林说过舅爷爷的事,有时候他想避开着点儿人,就说是去舅爷爷老家走亲戚了。
老头儿咳嗽两声:小常哥,你也二十五六了,该给自己找媳妇了。
还是没放过他这个话题。
许杏林脑子里连个姑娘的影子都没有,最近说话的还是火车站那找他买货的嘴馋女售票员,年纪比他大十几岁,孩子都要赶上他高了,也不合适啊。
知道了,等找到了,就领她来给您老人家磕头敬茶。
许杏林看了许多现代的标语和书,可内心始终都觉得对敬重的长辈得磕头,得敬茶,才能表达尊重和感激,二十多岁的他反而有一颗老式传统的灵魂。
到了和江心见面的那日,许杏林起了个大早,出去买了馒头和豆浆回来,许昌林也跟着起床了,帮他一起把爷爷搬到外头,擦身梳洗,许杏林照顾爷爷的时候很细心,拿温水泡软了馒头,才用调羹往他嘴里喂,等大家都吃过早饭,他再给爷爷扎针。
许昌林见许杏林熟练地上针拔针,好几回看着都觉得眼热,想学这一手,但是许杏林没功夫教他,让他先把童子功捡起来,穴位图背熟了再说吧。
等许昌林出门后,许杏林才把爷爷推到阴影的地方,在他脚边放了个半旧的收音机,拧开一个电台,调低声音,没人和爷爷说话,就让他听点儿响声,又过去拜托那长脸婶子替他看一眼爷爷。
那婶子一家人从前也为昌盛街的许氏医馆做事,对老爷子有几分真心敬重,小常哥去年大概弄了笔钱,还帮着他们也搬到这个好点儿的地方来,一个小院儿就住了两家人,比原来好体多了,自然乐意帮忙照看的。
就这样,许杏林换了身衣裳,又踏上了去风林镇的火车。
家属村里的江心,一大早把孩子送去学校,这才发现孩子上学的好处,她在中间多出来可支配的时间就更自由了些,厨房里留了中午的饭菜和下午吃的米糕,这两日忆苦思甜兄弟会过来吃饭,他们是打孩子,能烧火热饭吃,霍一忠中午也会在家,郑婶子和几个嫂子都能帮她?一眼孩子,她现在出门可比原来放心多了。
出门前一晚,江心和霍一忠说了明天要去镇上火车站见小常哥,霍一忠搂她的手臂有几分发紧:我明天陪你去。
江心笑:不必,那小常哥也不是什么三头六臂的人,跟往日一样就行。
小常哥比她还要有惊弓之鸟的心态,若是见了霍一忠,怕是话都说不上,人就要跑了。
霍一忠就有两分气闷,媳妇太会赚钱了,家里上下都是她打点的,显得他好像很没用,讷讷说道:我什么时候也能给你买点好东西。
江心这才发现他的情绪变复杂了起来,笑嘻嘻的:后面的时间那么多,你还怕没机会。
放心吧,过几年等她大开杀戒买买买的时候,他就得心疼自己那点工资不够她挥霍了。
那明天下午我去村口接你。
陪不了她去见人,那接她回家还是可以的。
夫妻二人就这么说好了。
这天没有车,江心是蹭催炊事班的汽车出去的,拿着手上的包裹单,应该是她在申城买的东西寄回来了,先去邮政局拿了包裹,巨大的箱子她扛不动,让人帮忙抬起来,放在车上,占了老大一个位置,全都是她给家里买的东西。
和炊事班的人约好几点回去,江心就自己戴上帽子往火车站的方向走去,真该弄辆自行车,靠双脚走路实在太累了。
到火车站的时候,江心看看自己手上的表,时间到了,小常哥应该到了,又躲到哪儿去了?她也没办法,只好找了个角落,等他自己出来。
许杏林确实是提前到了火车站,跟往常一样,在外头草垛边上蹲着,上回来见小金姐,她身边有个穿军装的男人,也不知道是谁,后来他去打听,才知道这儿附近有个军营,不过因为不大,所以外头知道的人不多,他吓出冷汗,对小金姐的身份有了点模糊的猜测,却也不敢多问。
今天他躲在外头,就是看小金姐是不是独自一人来的,如果她还带了人,他就不出来了。
江心等得百无聊赖,外头太阳大,她又不想出去,热得喝了半壶水,过了会儿,那小常哥才从后头走出来,她白了他一眼:怎么不蹲到天黑再出来?谁知道你后头还有没有人跟着。
许杏林也没好气,上回那男人可吓得他没赶上早上回去的车,生生等到下午的车才走,回到永源市都半夜了,他没摸黑回去,在火车站挨到天亮才走。
江心拍拍自己身边的木头凳子,给他让出一个位子。
怎么这回没要货?两人在这些事情上尽管有口角,但是涉及到钱和货的问题,那就是有商有量,一点不含糊的。
江心发现提出另外一个解决方案也是很麻烦的,还得和他把前面的事情都讲清楚,不能糊弄他,而且他们互相之间,又涉及到一些隐瞒,但她还是三五句话把这些事给讲清楚了,说自己是和合伙人之间存在的分歧,中间还差点被人劫货,没办法继续做这件事。
眼看着小常哥就要急眼儿了,江心立即把包里的手表拿出来给他看:但我也不是那种不负责任的人,你原来说过,手表和工业品这些你都能出掉,我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找到一个卖表的人,续上咱们这笔生意交情。
这话是假的,她并没有废多大的力气就和杜国宾联系上了,要是小常哥能去申城,说不定找的渠道比她的还多,但总得让小常哥知道自己的不容易不是吗?果然小常哥脸色换了一下,但又有几分嘲弄:怎么,现在你不找我进货,改我找你了?江心看他一眼,觉得这人有些得理不饶人,他们有没有签订长期合约,她会做这个事情,完全是出于良心,才特意把杜国宾这人说出来给小常哥听的:小常哥,我准备退出这个生意,让你和杜国宾直接联络,你完全不用担心我在中间分你该得的。
而且手表这种东西小,不起眼,你随便找个地方就能藏好,避开雕哥的耳目。
她还记得小常哥说过的市里一霸,这人的危险程度可比老水高多了。
小常哥挠挠脑袋,他有些恼火,小金姐说退出就退出,亏他前阵子还特意囤了一箱货,准备给她过年前散的,可江心很坚决地拒绝了,她也知道小常哥有脾气,但已经和霍一忠说好,不能再涉入这些事情中,就不能再出尔反尔。
小常哥,申城你也知道,是全国性的大城市,你若是和那个杜国宾真合作好了,他给你寄手表,你给他寄苏联货,那都是大件的,根本不需要我在中间协调,钱都是你们俩儿的。
江心劝说他,但,杜国宾这人,非常硬气,我看他颇有原则,也比较排斥不熟悉的合作人,他不认识你,就根本不会搭理你,头两次我可以在中间牵线,但是后头就要靠你自己了。
许杏林看看小金姐,两个多月不见,瘦了点儿,又再看了一下,问她:你病了一场?烧了几天吧?江心原本还要苦口婆心劝他的,听他这么一问,倒是好奇:你怎么知道的?望闻问切,哪个我不会?许氏医馆的许少爷可不是白担名头的,但是他不说,没什么好说的,秋天记得进补,冬天和来年春都要捂着,家里有红参就吃点儿,手脚太冷,喝点儿热黄酒也行。
不然不到三十,一过立秋你就得穿棉袄了。
看不出来啊小常哥,你还会这一手。
江心看着他,还挺年轻的,这双眼睛都能判断人生过病了,难怪第一回 去永源市,他一眼就看出了她要买货的事儿。
许杏林嗤笑一声,就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天马行空地问她:小金姐,你怎么有钱也不赚?他就没见过把钱往外推的人。
江心想,我不是不想赚,我是不能,看着你们袋里入钱,我心里也发酸,但是江淮为了个临时编的工作都要做出舍弃了,她为了自己的家庭肯定要做更大的让步,当然重要的是这个年代并不支持这件事,她手头有一笔钱了,可以让她顺利过渡到那个开放的年份,可她不能讲。
总之我有自己的理由,而且这回被人半道上打主意,也把我吓破了胆。
这个理由,不算也算。
小常哥又转头看看她:有吃的吗?往日里江心都会给他带点儿,这回也不例外,江心给了他两个肉包子,许杏林边吃边说,这批手表我帮你出掉,一分钱不赚你的。
但是后头两三回,你得做中人,帮我建立那个杜国宾的信任,如果他始终不信任我,你就要一直做中人。
他才不信小金姐会被这些事吓破胆,真正要钱要富贵的人,哪会跟她一样,只身一人跑到永源市去找货源,中间还转手过那么多回的货运,他就没看出她哪儿胆小了,定然不是真实的理由。
一开始的话还好,后头的话让江心差点被口水噎住:这么说你讹上我了呗?还想让她永久做中间人。
许杏林倒是老老实实地点头:我也认为你说的有道理,一块巧克力的卖价怎么和一块手表相比,我也不能一辈子在火车站卖货啊。
想得还挺远,江心忍住白眼,过两年说不定你就能当个快乐的小倒爷了。
事不过三,我只做三回,而且我做中人,赚的钱要五五开。
江心也不怕虱子多了,她最多就写写信和拍拍电报,不参与收货和接货,让他们自己折腾前头和后头的事去。
小金姐,你这人真奇怪,以前为了一块巧克力的钱和我争,现在有赚更多银子的机会送到你眼前你都不要。
小常哥总觉得有诈,这事儿必须把这女的给牵扯上,不然到时候万一把他供出来,爷爷可怎么办,许昌林现在连养活自己都有问题,信不过。
江心就知道小常哥肯定有自己私心了,可她也有,大家就开始有些不诚恳起来,她叹口气,没有说话。
也别叹气了,当是重新开始了呗。
小常哥让她把手表全过来,自己戴上一支,臭美道,要放十年前,哥哥我非得让你瞧瞧什么是翩翩公子。
却只惹来江心一记实实在在的白眼,十年前他嘴角都没长毛。
我先出货,到时候再把钱拿回给你。
你也赶紧和那杜国宾联系,看他愿不愿换上我来吧。
小常哥好像也有几分无奈,他已经习惯了动荡,对变化这件事接受度也还算快,至少比侯三快多了,头三回是五五分,如果后面他还是不相信我,那就我七你三,至于合不合理,小金姐,你心里也明白。
江心这回被将了一军,也不能怪小常哥的强势,确实是她先提的退出,但也不是什么丧权辱国的条件她都得答应,开口道:就三回,过了这三回,你没接住这条线,那咱们的缘分该断就断了。
小常哥看她一下,也点头,就算说成了,其实小金姐也不是那么没良心,她要是真没心肝,就不会给他寄剩下的货款,也不会还特意给他牵下一条线,但是他也好奇:你老家原来那个合作的呢?还是避不开这个话题,江心就把自己上回是怎么合作和运货的细节跟他讲,隐瞒了一些真实的人物姓名:...那个在车上替我接货的水哥动了歪心,我原本是想把你直接介绍给那个叫猴子的哥儿们,可他到了后头也不那么靠谱。
你别不信我,你要是真和水哥接上头,就等于是和你们市里那个雕哥穿同一条裤子。
许杏林也呆住,过了会儿才回过神来,把手表在自己身上藏好,说:小金姐,我信你,咱们就改一条道试试,一月后你再给我发电报。
再坏也不能比几年前他吃不饱肚子要坏了。
不过——许杏林又恢复了那个混不吝的样子,小金姐,你不是知青吧?他又想起那天那个穿军装的男人,他旁边好像还有两个孩子,小金姐生没生过孩子,他一眼就能看出来。
江心笑吟吟的:是不是知青,也不影响你赚钱啊,常委员。
她把常委员三个字咬得特备重。
得,又绕回来了,他许杏林也不是什么信息都往外给,她江心凭什么要和盘托出呢?两人把事儿都商量得差不多了,这回江心陪着他等火车,上车前,许杏林不死心,又问了她一遍:小金姐,你到底是什么人?他太好奇了!我?江心看着小常哥那张清秀白净的男人脸,笑笑,有点落寞,我是天外来客。
这是真的,她没骗人,甚至只告诉了他一人。
什么天外来客,《天山来客》的电影他许杏林倒是看了两回,还挺有意思的,这小金姐,尽是糊弄他,不过算了,他能相信的人本来就不多,小金姐目前勉强就算一个吧。
许杏林回去后,江心也没有在火车站多待,赶紧往镇上回去了,炊事班的车大概两点多就要回家属村,不等人的,身上没有了十几块表的负担,走路都松快了。
坐了一个半小时回到家,霍一忠这个种点还在上班,没办法来接她,有个小士兵帮着她把包裹搬回家。
到了晚上霍一忠回来,两个孩子爬上床,江心才让他拿着起子把木头箱子打开,都是她一个月前是申城买的东西,寄回来的,今天才到。
霍一忠打开,都是给家里买的,连小电扇都有一台,他当场就插电摁下按钮,一阵凉风送来,吹散了九月的炎热,里头还用十几层旧报纸包了两瓶酒,江心让他拿过来,拿出提前写好的状元红红纸贴上去,说是给霍明霍岩考上大学再喝的。
霍一忠愣住:这是不是也想得太远了?那两颗小豆芽,现在才上学前班,还不知道读书怎么样呢,就想着上大学的事儿。
反正得备着。
江心很有信心,那时候大学不好考,但又不是没办法考上。
那我的呢?霍一忠偶尔自家也爱喝两口,见只有两瓶,不禁有些气闷,心心现在就只惦记着两个孩子。
江心拍拍脑袋,歉意地看着他,忘记了,当时就听到人家说什么女儿红状元红,给孩子买了,赶着去邮局寄东西,一下忘了给丈夫买酒。
反正那晚霍一忠对江心没客气,把她折腾得要哭不哭的,还轻轻咬了她的胸口一下,眼里带笑威胁她:还不敢不敢忘记我?不敢了。
江心困得眼睛睁不开,把脸蛋靠在他的大掌上,沉沉睡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