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吃饭, 忆苦思甜兄弟先来,姚聪后头才到,大家没动筷子, 都在等他。
江心先把几个竹制灯笼给孩子们点亮了, 开了楼上楼下的电灯, 整个霍家小院儿成了家属村最亮的地方, 几个孩子你追我跑,在门口提着小灯笼,都不肯坐下吃饭。
姚聪一进门就先说抱歉,一头的白发在初秋的风中飞扬起来,洗了手, 上桌和霍一忠对饮两杯, 喝了碗鸡汤,搓搓手,身上好像才有点暖呼劲儿,中秋一到, 天儿就凉了。
本来想把老鲁也拉过来的,他说要去食堂, 和大家一起吃饭过节。
姚聪无意间透露了鲁师长家的情况,何知云已经回娘家一个多月了,还没回家属村, 霍一忠夫妇就当听不懂, 说了两句客气话。
等吃了晚饭, 江心收拾碗筷,几个孩子在外头提着灯笼瞎跑, 姚聪把霍一忠叫到小院儿中间, 跟谁都离得不近, 谁也听不到他们说话,两人先说了几句,又把门口的忆苦思甜兄弟叫进来。
两个大男人和两个小男人站着说话,也不赏月喝茶,江心稀罕地看了两眼,大过节的,这是要说什么?姚聪说:老鲁那头打听到消息,下个月老首长和夫人会转移到西江,和承平离得不远。
动作还挺快的,霍一忠不意外,自他去首都周边送了信开始,一些他看不见的事情就在悄无声息地发生了,虽然余波还没有震到他们这里,但老首长和夫人转移的消息传来,估计后头就会有更多的震动发生,接下来就看谁能忍耐到最后,谁又能真正把握好机会了。
那承宗呢?霍一忠让忆苦思甜靠过来一些,转头看看还在外头玩游戏当木头桩子的霍岩,恨不得孩子立即长十七八岁,能过来听听大人们的事儿,也看看叔叔伯伯们是怎么做事的,他就是吃亏在没有前人带着,人生成了摸着石头过河,前三十年混沌,过了三十,就越吃力,后劲不足,很是要命。
除了老首长和夫人,其他人都不动。
姚聪拍拍姚忆苦的肩,上回你和弟弟去见承宗小舅,他还好吗?跟霍叔叔说说。
暑假时忆苦思甜兄弟去了趟首都,混进医院去看了承宗一回,都说他现在精神比原来好,就是不能踏出医院的大门,有人看着,虽然没有看得很紧,但出门就会被拦下。
霍一忠点头,就不再言语,这是他和姚政委都没有办法过多干涉的事,他们的手只能伸到这儿,等吧。
至于老首长和夫人转移是不是好事,现在完全没办法判断。
这事儿是鲁有根听建信说的,中秋前夕,魏建信带着老婆孩子从岭南回来了,让两个孩子拜了曾祖母和祖母,开宗祠上了族谱。
阿贤嫂子一开始以为婆婆熬不过今年夏天了,担心得把大家都通知到了,没想到弯弯扁担挑不断,建信回来后,老人家又能坐起来吃上半碗面,让人推她出去晒会儿太阳,还能抱一会儿小曾孙,看这精神头,要奔着百岁老人的劲儿活下去了,家里人都只有高兴的份儿。
听闻儿子孙子们回老家,老鲁也没闲着,收拾东西回了趟老家,住了两个晚上。
魏建信在回来的火车上,遇到一个刚入伍时认识的战友,两人上回见面还是在川北,几年没见,见到故人,在火上就喝了两杯酒,一喝酒,话就多起来,那战友上头的长官负责本次转移,他在前头先跑文件,等文件跑完,再秘密转移,许多人知道鲁有根是老首长的老部下,但大家都不知道建信的老爹姓鲁,何况父子一南一北,没人把他们联系起来。
那战友偷偷跟建信透露了这回要转移的,是个暂时被看管在川西的大人物,恰好春天时姚聪拍电报给建信,让他帮忙疏通承宗进京看病的事情,他心里有了谱,和鲁有根吃饭的时候,就隐晦提了一句。
鲁有根听话听音,一听就明白了,顾不得和儿子多见面,隔日就回了师部,跟姚聪商量,接下来要怎么做。
走之前,鲁有根说,他和岭南军区几个领导都认识,可以写封信,让建信带过去,至少能看在他的面子上,往后或许能多照看建信几分,但是建信拒绝了,他对老鲁没有子对父的亲近之情,从建信出生起,老鲁在外头闯世界,就没有参与过他的成长,等他记事起,何知云又出现了,两人分别,建信只是朝他敬个礼,严肃冷淡,仿佛是下属对长官的尊重而已。
姚聪也是顿了好几天,决定今晚和霍一忠说说这件事,让一忠心里也有个准备,至于准备什么,姚聪想,一忠如果跟得上,自然就明白,要是跟不上,那么洗牌的时候,他就还是做个资质平凡的小兵。
夜里,大家都散了,热闹了一天的家属村安静下来,外头田野里偶尔传来知了秋虫两声,天心中央,唯有一轮明月,静静地发散着冷辉。
江心把门锁好,关了灯,上楼,两个孩子在房间床上笑闹,霍一忠则坐在客厅的摇椅上不作声,也不动,似乎在思考什么事情。
再皱眉,就拿熨斗把它们都熨平。
江心伸出拇指,去抹平霍一忠紧锁着的眉头。
胡闹。
霍一忠把她拉过来,抱住她,把头埋在她的发间,是茉莉花香的香皂味,你好香。
又把她的手捂暖,放在自己脖子里头。
有为难的事情?江心和他一起在摇椅中一前一后摇动,摸摸他刺手的平头。
心心,我是不是没和你说过,我为什么会调到这个师部?霍一忠把人拢在怀里,见江心摇头,继续说,我最开始,是个警卫员。
老首长的警卫员。
哦?就跟小严那样?江心问,是谁的?那比小严的职级还是要高一些的。
一位大将军的警卫员。
霍一忠还是选择把这些话说一部分给她听,往后他的人生,他所做的每个决定,都关乎着家里的一切,不能把人蒙在鼓里,我从十七岁时就跟着他,真正论起来,他是唯一能指挥我的长官。
江心原本以为他只是想随意说说旧事,但把话说到这里,仿佛是另有隐情了,她不动,安静地听。
但是,现在他和夫人,还不自由。
霍一忠说得很含糊,江心却听明白了,最开始,我是在首都军区附近,将军的本意是让我慢慢成长,但后来...计划有变,七零年才把我调到这里。
那位将军,是什么人?江心抓紧他的衣裳,轻轻问了一句。
霍一忠看她一眼,眼睛里是钢铁意志,吐出一个姓名。
江心倒抽一口气,这个人,不单只从前是大人物,往后也会是大人物,有的人,注定就是浓墨重彩的传奇,可是没想到,历史上那么有名的人物,如今竟然离自己是一步之遥。
你和我说这些,是要做些什么吗?江心知道霍一忠现在成长了成熟了,不会无的放矢。
我不确定要做什么,但是今晚姚政委和我说,将军和夫人转移了地方,他却没和我说,他和鲁师哥会做什么。
霍一忠想了很久,才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越到天亮的时候,天就越黑,老首长让他瞒着鲁师长和姚政委,但鲁姚二人,对他也有所隐瞒,我猜,后头一两年的时间,都会有动荡,但会不会波及到我们家,我还不能十分确定。
所以至少要和她打个招呼。
江心闭着眼,细想这位老者往后的生平,他会得到平反,恢复职位,如果没有记错的话,时间是在明年底,后面许多的大事推进和发展都有他的影子和力量,霍一忠并没有跟错人,他的猜测也没有错,可她不能讲。
她和霍一忠已经过了许多个平凡的小日子,平日里不外乎就是穿衣吃饭,家长里短,从未想过会拉扯到这么伟大的人物身上,江心都觉得有些心慌,不会真对他们家有什么影响吧?心心?霍一忠以为吓着她了,把人抱紧了点,放心,不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会给你和孩子留条后路的。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江心推他,不悦,我只是以为你又要出差了而已。
什么后路不后路,一听就不吉利,她就不爱听,非要他重新说句好听的。
霍一忠就笑笑,黝黑的脸上一排洁白的牙齿,怎么看怎么憨,跟刚刚严肃的模样是两个人:我就是想告诉你,往后我们家要遇到什么选择,会和谁打交道。
有时候我出门了,也不用过分担心。
知道了。
江心靠在他怀里,心跳得飞快,这也太刺激了!她一开始以为霍一忠只是个偏远师部的小军官,没想到居然还有点后台,看来以后还是要对自己丈夫好点,能不能当师长嫂子就靠他了,江心忍不住偷着乐,亲了他一口,竟瞒得她这么久。
霍一忠莫名其妙,见到老婆乐了,自己也跟着乐,好像也没那么沉重了。
是啊,再怎么变化,怎么动荡,人活着,该过的生活还是得过啊。
霍明霍岩在里头玩累了,睡得东倒西歪,不知何年何月。
江心进房间去,在他们肚子上盖了床被单,又出来和霍一忠一起赏月,两人说起何知云。
何嫂子是不回来了?江心闲闲地问,家属村里羡慕她的嫂子们可不少,要是知道这首都来的女人也会和丈夫吵架,估计心中对完美家庭的幻想会破灭。
霍一忠不爱和人说这些长短,就有些心不在焉:不关注。
尽管何知云对江心撒过一些不大不小的谎,弄得她们夫妻吵架,他一个大男人也不会去关注她,跟姚政委保持一样的态度,远离其人即可。
行吧,倾诉错对象了,江心把人亲了一脸口水,缩在他胸前,又开始担忧起自己的事情来,照理说,这几天杜国宾的回信应该快到了,怎么迟迟没有动静?杜老三收到了江心的来信,还有些惊讶,这个女人临走前特意问他的地址,说下回再找他,好多人都这么说,但都没有下文,他还以为江心也是客气客气,最后都会不了了之,谁知道真要找他长期进货,还要拉其他人进来,要是一两只手表也就罢了,可看他们的样子,十几只也不在话下,心里就有些打鼓。
所以这封回信,他也没有特别着急回,而是缓了几天,和家人吃了螃蟹月饼,过了中秋才动笔。
杜国宾不同意江心的提议,他是个谨慎稳妥的人,这种事最不能往热闹的地方杨开,因此提笔就拒绝了她。
不过,杜老三却认为可以和江心继续交易,可他要收足全款才会寄表过来,每次不超过五只,把数量和价格都定死了,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里,否则就不合作,同时,他也不和其他人联络。
江心收到这封回信的时候,家属村的扫盲班已经开学了,日子忙忙碌碌的,十月一号给霍一忠过了个简单的生日,没几天,他和另几个战友到省里出差去了,是正常交替任务,相当抓各个师部的尖子兵出来培训,时间不长,说了很快就会回来。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郑婶子回太湖老家去了,中秋过后,一大早走的,连和邻居打个招呼的时间都没有,是郑龙送她去坐的火车。
知道这件事的时候,还是江心送了两个孩子去学校,回来看到黄嫂子和苗嫂子在她家门口磕牙,让她赶紧开门,说外头冷,边看着郑婶子那头的院子边和她唠开的。
郑婶子离开那日,路过黄嫂子家里,黄嫂子起来喂鸡,见到郑团长扛着两袋满满的行李,郑婶子在前头走着,她喊了人一声,郑婶子应了她,也没说去哪儿,黄嫂子以为只是去镇上给老家寄东西而已。
隔日没见到郑婶子,只有刘娟一人带孩子,郑家小院儿里鸡飞狗跳,孩子哭闹,偶尔传出她不耐烦的训斥声,大家才知道郑婶子回老家了,现在刘娟在家带圆圆呢,而芳芳则是每天都顶着一头乱发去上的学。
霍明那个包打听的,一回来就和江心说了:妈,芳芳姐姐说郑奶奶回老家去,不要她和圆圆了,还说郑奶奶再也不回来了。
江心吓一跳,又问她怎么回事,可这是大人的事儿,她一个小孩也不清楚,就把芳芳的话囫囵个儿地转述了一遍而已。
但芳芳这话,江心不信,她估摸着,孩子是听她妈刘嫂子说的,郑婶子从来没重男轻女过,甚至谁敢说刘娟生不出个儿子,她还会骂回去,圆圆又是她亲手带大的,怎么会不要孙女儿?难道是中秋前吵的架?江心坐在院子里,缠着手上的毛线,天冷了,要给家里人织围巾,她抬头往郑婶子那头看过去,家务事真是麻烦,郑婶子人好,是在家属村第一个对她释放出善意的人,就这样离开得悄无声息,连个说再见的机会都没有,也不知道还回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