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心夫妻刚感叹完清官难断家务事, 结果很快就轮到他们家了。
霍大郎前阵子写了信来让霍一忠帮他大儿子霍真找当兵的门路,霍一忠也没办法做主,就建议他找个乡里的木匠, 好好拜师学艺, 学个木工活儿也行, 拜师时给师父的心意, 就由他这个叔叔帮着出了,只要同意,就给他们寄钱和票回去,不会耽误霍真学手艺。
最近霍大郎回信了,说不同意霍一忠的这个安排, 字里行间都在责怪霍一忠一个连长, 都是军队里的长官了,竟也不肯伸手帮帮自己侄子,最后还是要求他一定要安排霍真进军营,未来最好能当个长官, 跟他一样,那他们老霍家也算是光宗耀祖了。
霍一忠在冬夜里读这封信, 生生读出一层火气来,当兵是那么好当的?都知道当兵的好处,怎么不想想当兵吃的苦头, 想往上升, 非得把他皮给扒掉几层!反观江心家里, 江父江母和大哥大搜来信,都是和她说一些生活小事, 叮嘱他们要好好过日子, 有困难得和爸妈哥哥们说, 家里有任何事都不找到他们头上,还恨不得把所有好东西都补给她这个幺女。
霍一忠这么一对比,就更气闷了,差点把霍大郎的来信丢到火盆子里去。
江心见他不作声,伸手拿过他手里的信,一字不落地看完,问他:你想听我的意见吗?你说。
霍一忠知道她向来有主意,尽管他不一定会采纳,但听听无妨。
我的意见就是不搭理,等他们急起来,就会放低预期。
江心是以自己的经验来说的,亲戚之间,帮忙是情分,而且很容易帮出错来,不帮忙不做声,反而摘得清楚。
霍一忠心里堵住,觉得这话说得太绝情了,他对爹娘和大哥大姐有怨气,但对下一辈还有几分善意,自己吃过苦头,就不愿意子侄们再经历,十六七岁,能学点本事,往后就能自己谋生,不怕饿着。
江心知道霍一忠心善,估计对自己的话也不会太同意,就没有再往下说。
江心在21世纪时,赚的钱远远不止那九十多万,前头还有几十万,但是她爸妈各自结婚后生的几个子女,个个比她早结婚生子,一到这种大事的时候,父母双方都开始跟她打感情牌,让她这个当姐姐的,多多照顾后头的兄弟姐妹,说打断骨头连着筋,不同父但同母,又或者是不同母但同父,可除了爷爷奶奶给她留了一点钱,其他人都只想从她口袋里掏钱出来,给少了还被埋怨,后来她自己立起来,学会拒绝这种虚伪的亲情,谁来要钱要帮忙都不理睬,做到这样,还要被人骂六亲缘浅,老了都没人去看,说起来都憋屈。
江心想,让霍一忠去碰一碰也好,她就不在中间掺和了。
霍一忠虽然不同意江心的说法,但也没办法,何况霍真这孩子品性如何他都不清楚,真贸然把一个色盲送进军队,对谁都不负责任,冷着就冷着吧,好过违背原则做事,于是就没再给霍大郎回信。
事情就是这样,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林秀写了一封信来,信件很简短,说想要一张孩子们的照片,想看看霍明霍岩长高长大没有。
江心没拒绝,把前阵子带孩子去拍的照片给了一张霍一忠,让他寄过去,霍一忠本来有些情绪,他始终记仇林秀把两个这么小的孩子丢在长水县老家,接近半年时间不闻不问,但江心的大方态度又让他反省自己是否真的过分小肚鸡肠。
寄给她吧,她好歹生霍明霍岩一场呢。
江心疼爱两个孩子,希望孩子和自己亲近,但也知道女人生孩子的辛苦,一个母亲只是想知道孩子近况,她就是有十分的坏心思,也不能从中作梗。
何况看看来顺,再看看刘娟,还有远在新庆的大嫂万晓娥,就知道女人生子是多么艰难的事,爸妈写信来,说大嫂怀孕好几个月,现在手脚发肿,脚肿得鞋子穿不进去,都不能去供销社上班了,躺着也睡不着,一宿一宿坐到天亮的,这一胎熬得异常辛苦。
霍一忠长期在外,林秀带着两个孩子度过了开始最艰难最辛苦的那几年,可偏偏就是孩子最没有记忆的那几年,她的辛苦就只有自己知道而已,孩子们记不得。
霍明霍岩现在天天叫她妈,学校里让介绍父母的时候,两个人嘴里都说得很溜:我爸叫霍一忠,我妈叫江心,我们住在家属村,家里有四口人,我们是幸福进步的一家人!霍岩对林秀印象几乎没有,而霍明已经没有再提起林秀了,说起来,其实是很伤感的。
江心想,她要是林秀,自己生的孩子不和自己亲,估计得怄死了去。
经江心这么一说,霍一忠这才把孩子的照片附在信里寄出去,往后都不能再小心眼儿了。
说起大嫂要生孩子的事,江心二次当小姑,大哥大嫂都对她好,她总得给未出生的孩子准备点什么,江心趁着邮递员来的时候,顺手给小常哥发电报,托他下回见面时,方便的话就帮忙带个银手镯,又去镇上收了一根完整的小人参,准备到时候一起寄回娘家去。
这回能买到小人参,还是托了原来卖参须那人的福,他们屯里有个小伙子要结婚,但是家里买不起一块红布,恰好去年幸运,上山挖了根人参,用当地的方法,自己晒干晾好,准备存起来自己家里用的,但是要娶媳妇就得有彩头,姑娘家里不想要人参,就想要块正经的红布,做身红色的嫁衣,搭一床红色被套做嫁妆,男方推着借来的自行车领她在屯儿里绕一圈,彩礼都能被看见,多有面儿。
江心手里正好有,她和霍一忠结婚的时候,大嫂和供销社两个同事,可是给她扯了两块红布呢,她嫌那颜色太艳了,一直放在柜子里没动过,但一到有太阳的时候又拿出来晾晒一番,用之太过,弃之可惜,这根人参便是用大嫂给的红布换来的,因此最后好处又落回大哥大嫂手里,她心也安乐。
人参和红布交接的时候,江心觉得自己占了便宜,要结婚的小伙儿也觉得自己得了大便宜,这笔买卖是做得皆大欢喜。
江心和他说:我家里还有一块一模一样的红布,哪天你们屯里谁有差不多的人参,想换红布的,来找我就成。
要给自己家里也囤一根,有时候霍一忠一些受过伤的关节到了冬天会痛,要给他泡药酒喝。
那小伙儿手上紧紧握着那段红布,一脸幸福而荡漾的笑容,点头:成!反正他们屯里人参比红布要易得。
小常哥要来的那日,江心把孩子中午饭托给了苗嫂子和黄嫂子,带上人参,坐上汽车往镇上去。
这回小常哥没躲在外头,而是穿上厚大衣,坐在最角落的地方等她来,江心被秋风吹得脸色发僵,把手套脱了,搓搓自己的脸颊,这才几月,就这么大的风!小常哥让她坐在里头,挡了一些风,开门直说:货都出了,钱也都给你带来了。
他拍了怕自己的胸口,但却没有拿出来,怎么样?那边的人怎么说?手表出得很快,但他这一个月都没什么心思卖货,总怕手上没钱,和爷爷又回到吃不上饭的时候,因此对小金姐也有了两分抱怨。
江心自然听出他的怨气,心里也不舒服,把杜国宾的信拿出来给他看,小常哥看完,沉默弥漫在二人之间。
小金姐,咱们的缘分没办法断。
小常哥把信给回她,这小金姐原来姓江,来信开头称谓,写的是小江二字。
江心却说:我已经去找他定了五只手表,估计还要半个月能收到,到时候你再来拿。
但是,我还是要说,事不过三,我说了要退出,就一定会退出的。
等他回信后,我看看能不能把他的地址给你,你自己也写信去问。
想想又说,这个人,是个斯文人,你要好好和人打交道,不能咋咋呼呼的。
许杏林嗤笑一声,看她一眼,两人鼻子都冻得发红了,从兜里拿出一个布袋子,递给她:你要的银手镯,我用你卖表的钱买的,再给我几张工业票。
里头还有正规商店写的销售单,没有坑她。
江心看了一眼,差不多,就给他掏了票,小常哥也把胸前那几叠大团结拿出来给她:你要去数数吗?不数了。
江心知道小常哥在钱数上是很谨慎的,她把钱放在包里,里头还有小哥的那部分钱。
小常哥,牛肉干你要吗?我认识一个人,一年至少能给你一两百斤的牛肉干,你要的话...江心想给小常哥拉上大柱那条线。
不过许杏林摆手,他已经做过上千块钱的生意,就有些看不上这些小而碎的活计了,何况若是能把手表这条线做起来,他的世界又何止在永源市,边境他也是要去闯一闯的:不合适,我那儿的货估计比你给的还便宜。
这是把话说到墙角了,不过,小金姐,手表的事,你一定得帮我,你的要求是三次,如果三次不成,那就做到成为止。
他许杏林也不能任人揉圆搓扁,总得去谈。
可江心有时候脾气上来,也是又臭又硬的:我说了三次,就不会再改变,我说服对方把地址给你,对我们两个来说,都已经是冒险了。
依照杜国宾的性子,很有可能会拒绝,如果真到了那个程度,那大家就各归各位,互不拖欠。
后面来的五只表,我只要本钱,你自己坐火车来拿,赚了钱不用分给我。
她并没有做什么,又想摆脱中间人这个身份,最好的办法就是不涉入,不分钱。
小常哥抬头看天,铅色的黑云挂在天空,看起来不高,估摸着过这两天就要下雪了,今年家里的棉被得多备一床,许昌林那小子睡到半夜会抢被子,手上得留着点儿钱,万一明年没钱入袋,老本也不顶用,只好先同意了江心的做法,他站起来:小江姐,你还是先回去吧,天都要阴下来了。
果然总是人生和际遇如同天上的流云,来了聚,走了散,他和这女的之间,本以为是一条长线生意,双方都赚钱,于双方有益,理应会走得久远,没想到现在也明火半灭了,没了这些断断续续的要货电报,真不知道往后还会不会再联络,会不会再见面。
江心看他心情不好,自己也有点赌气,既然把杜国宾的信给他看了,就知道自己暴露了姓名,也不在意了,把袋子里的牛肉饼递给他,和他说:我会继续劝说他,等手表一到我马上就给你发电报。
小常哥只是挥手,表示自己知道了,心情一如天上乌云,沉甸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