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轰隆往前开, 车厢里的气氛从惊慌,到各人放下心来,然后又归于沉静, 各自思量, 小声讨论, 不过是瞬息之间, 乘客慢慢归位,列车员也开始走动起来。
霍一忠好声好气地和坐在江心对面的人换了票,这才坐下,两人互相看着对方,都没有说话, 眼睛里闪着些微劫后余生的庆幸。
两个孩子倒是从江心手上挣开, 对霍一忠张开手,要抱。
他们爸爸跟变魔术一样,突然之间就变出来了,孩子们不知道外头的事, 可以感受到江心的不安,但没有具体的惊惧, 不知道到底是哪里让人害怕,何况事情过了,旁边的气氛变了, 他们也就不再跟着不能动了, 缠着问爸爸是从哪里来的, 是不是专门在火车上等着他们。
霍一忠把孩子抱住,又坐到江心身边, 江心靠在他肩上, 霍一忠这才发现她在细细发抖, 伸手把她也揽在怀里,一家四口挤着,低声说话,许久没有放开彼此。
火车往前开着,外头是一片苍茫的原野,地上覆满了白雪,近处和远处的天色都是阴暗的,一望不到头的漫漫白雾混着黄沙,这是独属于北方的冬,一趟列车、或是一个人,身在尘沙里面,无法被辨认,只能融入其中,成为一粒细沙,或是一个剪影。
个人于荒野的渺小,如同沧海之一粟,天地之蜉蝣。
霍一忠在车上,到了她身边,江心就定下神来,看他嘴唇干燥,拿出水和包子给他吃,怕也是赶了一路了。
林秀那头,我已经把电报给了她。
江心告诉霍一忠,又说了昨天带孩子去见她的事情。
好。
霍一忠把两个孩子放下,一手捏着江心的手,另一只手在吃包子喝水,只要她在身边,他仿佛就习惯这样的动作。
往后他再也不会把她带入这样尴尬的境地中,霍一忠的心刚硬了起来,他处理感情,之所以有些黏黏糊糊的,不过是拥有的太少了,因此特别珍惜有过的,可往后,他要再一次精简自己的人生,珍惜现在的,而不是只沉湎过去。
外面没有下雪,反而下起了零星小雨,下了一阵,又没有下了,外头的天又黑又冷,所有车窗都关上,夜里乘客们陆续睡去,两个孩子也窝在他们身上睡着了,江心拿了霍一忠的棉衣出来,盖住两个孩子小小的身体,不让他们受凉。
江心软软地靠在丈夫身上,不声不响的,脑子里嗡嗡响,仿佛还有下午在车站听到的喊声。
夜这样深,寒风在咆哮,霍一忠在这样的静夜中,听到有人打呼磨牙,有人还在低声说话,他想起和人一起挤在墙角睡了一冬的自己,十二三岁,不知道明日醒来是否能乞到别人剩下的半碗粥,那时他多盼着爹娘和大哥大姐能回头找到他。
今日他差点错过江心母子三人,那样百转千回,又那样盲目失措,这种自上而下的饥荒感,又在这个坐火车的夜里袭击了他,令他突然涌起一股倾诉的欲望。
...我还有个弟弟,叫老四。
霍一忠没有抑制住那股想抒发的情绪,千头万缕,不知从何说起,干脆随便抓了一条线,作为开头。
江心的头轻轻动了一下,表示她在听,心里又觉得怪异,她一直以为霍一忠是霍家最小的孩子,不算那个自小夭折的老二,那么前头就一个大哥大姐。
霍老四?她从未听他提起过。
逃荒那年,我们四个孩子跟着爹娘往南方跑。
走了很久,在一座桥上,有人说前头有吃的,爹娘先跑了,大哥大姐年纪大,腿脚快,跟了上去,我和老四年纪小,挤不过那些人。
霍一忠的声音很低很低,若不留心,根本听不清楚他的咬字。
大哥比我们大很多,不爱和我们玩儿,老四和比我小四岁,他自小就爱粘着我,哥长哥短。
那天,一开始我牵着他,可看着爹娘和大哥大姐越走越远,我着急赶上去,就松开了手。
霍一忠整个人都非常低沉,江心这才察觉到他的不对劲,往他身边再靠近了一点。
我的手一松开,只听到他喊了一声三哥,人就不见了。
那座桥是座吊桥,逃荒的人都挤在一起,前胸贴后背,晃动得很厉害,底下水流急,好多人都掉下了水,扑腾几下,人就被冲走了。
过了桥,我想去追爹娘,又怕老四赶不上我,就一直等在桥头,可没等着爹娘,也没等到老四来找我。
霍一忠闭上眼,手上还抱着熟睡的霍明,陷入了十二岁的回忆中,那个慌乱瘦弱的少年,深深地印在他的心头。
江心本来两手抱着霍岩,又空出一只手去握住他的大掌,想在这个寒夜里给他传递一丝丝暖意,霍一忠干燥的手也回握住她的,夫妻二人只是依靠着对方。
良久,江心以为他已经说完,又听到一句:我明明看到爹娘回头看了我们一眼,他们明明看到我们了...说完,霍一忠就彻底沉静下去了,如同这深黑的夜,只闻风声。
所以他那么介意林秀放下两个孩子置之不问。
所以他怎么样都要把孩子带在身边,生怕他们吃他吃过的苦头。
所以他没办法放开从前有过的交情。
......回到风林镇是三天后,车到站,接近中午了,外头是个晴天,田野上有几堆没有化开的雪,风大,吹得人脸上发干,火车站依旧没有什么人在,江心牵着孩子,霍一忠则拎着行李下了车,一家人往镇上走去,下车的时候,骨头都跟着响了几声,硬座太磨人了。
这一路,霍一忠和江心两人话不多,但夫妻二人又更亲近了些,那是一种不言而明的亲密感,交付身心的默契。
吃过中午饭,在街上幸运地遇上了炊事班的车,于是不等下午四点的那趟,两大两小和他们挤在后排一起回家属村去了。
直到坐在家属村自己家里的摇椅上,江心的这颗心才算真正尘埃落定。
他们回家了。
霍一忠似乎脑子里有些混乱,他让江心和两个孩子先修整,自己把家里上下整理了一遍,烧了热水,早早地洗澡洗头,半天了也没出门去。
江心担心他,问他是否要先回去报道。
霍一忠摇头:明天再说吧。
他是休假,不是出差,不需要这么赶着回去,何况他也要想想,怎么和姚政委说这两天的事情。
夜里,待哄睡两个孩子,霍一忠把他们抱到隔壁房间,自己脱了衣,和江心贴靠在一起,没有任何距离,没有任何空隙。
窗户紧闭的屋子里的喘声如同困兽,那么迫切,渴望,空气里一种难以言说的气味,腥甜,交织的汗水,缠绕的身躯,这一夜,他们好像要把自己毫无保留地付与对方,要抱得紧一点,再紧一点。
仿佛偌大的世间,他只有她,她也只有他。
后半夜时,霍一忠才坐起来,江心把头枕在他腿上,眼睛犯困,脑子却清醒。
霍一忠抚摸她的背脊:睡吧,明天起来我把被单换了。
江心嗯了一句,手臂从被子里伸出来,有一阵凉意,抚摸上他坚硬的小腹和手臂:你陪我睡。
好。
霍一忠随手拿衣服擦了擦背后和额头的汗,低头吻她,也睡了过去。
......霍一忠回去报道,请姚聪带着忆苦思甜来家里吃饭,说这回带了好吃的回来,让几个孩子也闹一下,顺带还请了鲁师长,但何知云回来了,必定在家做了他的饭,老鲁就摆手拒绝了,让他们去吃。
姚聪和霍一忠一同往霍家小院儿走去,说江心会去接两个孩子下学,顺道去把隔壁初中的忆苦思甜也叫回来,就不用特意去找他们了。
姚聪看他一眼,笑问:一忠,你什么时候也学得这么弯弯绕绕了?霍一忠脸上浮起一个笑,却又没到眼底,看着四周有一同回家属村的同袍,也无人注意他们,用平常的声音说:老首长让我给您转交一封信。
姚聪定了一下,又继续走,扶了一下头上的帽子:这趟出去,带孩子爬长城了吗?没有,风大路滑,孩子小,江心不放心,就带着他们在城里兜了几天。
霍一忠和他拉家常,忆苦思甜说稻香村的点心好吃,买了一些,等会儿拿一包回去。
两人边说着首都的事情,偶尔和路上的人打个招呼,不紧不慢地就走到了霍家小院儿。
江心在厨房里做饭,他们回来得急,根本买不了什么,就是一些家常小菜罢了,只是霍一忠一大早就说,今晚要请客吃饭,让她多做两个菜。
忆苦思甜是常客,见江婶婶来接,一人拉着一个小豆丁就往霍叔叔家跑,到家就自觉练字,谁叫江婶婶还是他们的老师呢。
霍一忠借口让姚聪去屋里看江心酿的酒,掩上门,把那封信拿了出来。
信很短,姚聪两眼看完了,又再看了一遍,见霍一忠正低着头,估摸着他没看过,但肯定接到了什么话,把信件都给他。
霍一忠扫了一眼,多少有些落寞:鲁...鲁师哥他 ,没有做错什么。
信里正是让姚聪想办法把忆苦思甜安排走,后续再把他调动到首都附近,紧跟着的后面还有霍一忠和另外两个人的名字,就是没有提鲁有根。
霍一忠昨夜想了一夜,决定把见到老王哥的事情,和他说的话,一五一十转述给姚聪。
姚聪没有问他和这个老王哥是怎么联系上的,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以为到明年中才会有的变动,现在已经开始了,而且中间似乎有许多看不见的博弈。
忆苦思甜要走,你我也要动,至于老鲁...姚聪沉吟,问霍一忠,你呢,你有什么想法?我没有想清楚。
霍一忠真诚到有些过分老实。
姚聪点头,把信收起来:没有想清楚,就先吃饭,等想清楚了再说。
霍一忠确实是心软的人,他想向上走,但做不到斩断一切地向上,让他和姚聪一起,过两年把老鲁拉下来,他还做不到这么理直气壮。
鲁有根边缘化了,然后呢?他呢?又会面临怎么样的结局?他不得不想。
正要开门出去,姚聪又转身说了一句:一忠,难怪我们都只是普通人,没有搅弄风云的本事。
霍一忠想起前几日的聚集和震动,实实在在感觉到了自己不过是一粒尘埃,他们的对抗对于滚滚前行的车轮来说,仿佛螳臂当车,个人在这样的红尘中,活得如此随机、不确定,又充满漂泊感。
姚聪见他失落,又劝他:事情没有到头,不必过分郁结。
先吃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