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2025-04-03 04:40:10

回到家属村, 日子就平淡了下来,除了人的心里不平静,其他时候都在按部就班, 外头的事情没有影响到这个小村子里, 不过偶尔看报纸, 听广播, 也能想象其中的拉扯场面,江心连着好几天都没有认真看过报纸。

扫盲班的课程在他们出发去首都之前就已经结束了,后勤的意思是明年不会再开班,所以江心算是正式失业了,不过她现在正是要准备过年的事情, 闲下来也好。

霍一忠照常上班训练, 他和姚聪自那日谈话过后,两人就再没提过这件事,姚聪让他想清楚再说,他只有沉默以对。

不过, 霍一忠倒是开始慢慢把一些能讲的事情和江心说了,这是他最放心的枕边人, 他愿意对江心敞开一切心扉:心心,我们要做好准备,未来两年有变动, 我大概不会再待在这儿, 但往后会去哪里, 现在没个确切的方向。

老首长的心意已经不是那么容易能猜到了。

按照老王哥的意思,老首长和夫人也退让了许多他们不知道的条件。

江心思忖, 这两年, 不单是他们家会有变动, 整个神州大地都会有变动,不过有的人影响大,有的人影响小,她没说出来,只是说:只要我们在一起,去哪里都行。

天地广阔,总有去处。

好,我们不分开。

霍一忠搂紧她,心里圆满起来,他年少时吃过苦,可如今是幸福的,像是上天给的补偿。

十二月份过完,孩子们放寒假了,现在霍明霍岩在班上认识了几个附近屯里的小朋友,开始有了自己玩乐的圈子,江心若是有空,就带他们去屯里周围走走,但是天冷,大多时候还是在家待着烤火,家里的蛤蜊油一罐一罐地用,这里的冬天太干燥,哪天不同涂,身上就起皮。

那日江心用当扫盲班教师积累下来的油票,请炊事班的人帮忙带了两斤油回来,叫上附近几个嫂子聚在一起炸果子炸撒子,准备过年吃。

炸东西用的油多,大家都舍不得花这种票,江心和大家一样,都是算着油票过日子的,也就是在扫盲班那儿有点儿补贴,存了几个月,她才能这样大方,干脆就把要好的那几个都叫了过来。

黄嫂子她们说起刘娟的事,现在如果医院工作不忙,她就带着圆圆去上班,可就是这样,圆圆手上还是被开水烫了个好大的水泡,哭了一天一夜,可怜得一刻离不得人,现在被烫的位置还敷着药,郑婶子看到一手带大的孩子烫成这样,得多心疼。

刘娟身体本来就不好,被圆圆这样折腾一下,人看起来又黑又老,跟隔夜酸菜似的,有四邻嫂子见着,白天帮她看会儿圆圆,她才能睡上一会儿。

郑婶子如刘娟关系不和,几个月前,婆婆所刘娟愿回了老家,赶人的时候心里是爽了,觉得自己赢了,但很快煎熬也跟着来了,芳芳和圆圆年纪都小,无人帮她看孩子,下了班回家也没人做饭,跟丈夫更是三天两头地吵架冷战,等婆婆走了几个月,这才想起人的好,咽下苦水,放下姿态,只好向四邻求助。

也就是家属村的嫂子们心善,无论是不是看在刘娟的面子上,光是想着郑婶子,都愿意帮一下忙。

郑团见家里这几个月都不成样子,就说去把郑婶子接回来,刚好要过年了,这个气不能带到明年去。

刘娟不说话,也就默认了。

黄嫂子说完这些,顺手在面团儿上撒了一层黑芝麻和花生米碎,捏成一个半空圆球,往油锅里一放,没一会儿锅里就浮起了一颗颗圆溜溜的油炸果子,看着喜感可爱。

江心在旁边看着火,也防着孩子们跑进来,问黄嫂子:这两天没见郑团,他是回老家去了?听说是去哪个中转站接郑婶子,怕是要几天。

黄嫂子捏了个圆圆的果子咬了一口,酥脆甜口,好吃,掰了一半给旁边的人,又说,郑婶子听说圆圆被烫伤了,电话里头都哭了,不过天寒地冻要回来带孙女儿呢。

这黄嫂子,也不知道哪儿打听来的细节,有模有样的,好像她在现场听郑团打电话一样。

结果到了隔天下午,那头郑团就回来了,没接上郑婶子,说是因为有几条铁路没通,被拦住了,郑婶子本来是由另一个儿子送到中转大站的,那个大站封锁,郑婶子和郑团都过不去,互相发了电报,只能等通车,人家郑团兄弟也有家口要养活,不能光顾着送老娘坐车,这么一拖,估计得到明年才能把老人家接回来了。

等霍一忠回来时,江心把这件事告诉霍一忠,两人看着对方,都有些忧心,他们所幸是走得快,若是晚几天,也不知道会遇上什么事。

离开首都十来天了,他们才收到林秀的电报,林秀说她和三哥已经回到仙留,一路上很不容易,有两段火车断了,两人坐了很长一段牛车,把三哥折腾得更虚弱了,在省里医院观察了几天才回家。

霍一忠看完电报,却只放进抽屉里,没有再提要帮助林文致的事情,他能做的已经做了,往后他的心都要顾着自己的妻儿。

江心告诉霍明:你亲妈和三舅舅已经回自己家去了。

霍明对危险的认知是一知半解的,那日他们逃亡似的上了火车,事后她还问过江心为什么跑得这么着急,江心只能说,因为人太多,怕他们被夹扁了,到时候扁得跟铅笔盒一样怎么办?霍明就笑嘻嘻的,说要把弟弟压扁,比铅笔盒还小,把他放在书包里头,天天背着他去上学。

霍岩在火车上其实也没睡好,白日里玩得好好的,夜里就偶尔会啼哭两声,好在回到家属村,睡到熟悉的床,环境安稳下来,睡觉正常了。

我没叫她妈。

说起林秀,霍明小人儿有些惭愧起来。

林秀从前是疼她的,会给她唱歌,有好吃的先给她和弟弟吃,霍明都记得,可让她说亲妈和眼前这个妈有什么分别,她又说不出来。

江心不知道要讲什么,只是把人搂住,拍她的背:以后再说。

霍岩看她们抱在一起,也要挤进来,霍明推他,不让他靠近,姐弟俩儿啊啊乱叫,吵了几句,眼看着就要打起来了,江心忙把人拉开,那阵郁闷就散去了,家里还是那个欢快的四口之家。

刚回来不久,江心就给新庆的江河江淮发电报,让他们谨言慎行,凡事不要高调,尤其是江淮,不能当出头鸟,谁也不知道这回各地又什么样的新变化,会波及到哪个层面。

还是那句话,大浪来袭,所有人的命运都是连在一起的。

到了这时,江心又庆幸江淮当时坚决要断掉和侯三的生意,这时候如果出了丁点儿差错,对江家来说,那都是不可承受之重。

准备过年的日子简单而忙碌,给一家人做新衣裳,买好腌羊腿和各类山货,因为铁路中断,一直没听到恢复,往娘家寄东西也不好寄,邮递员让他们想寄东西的都再等等,不然怕路上丢了,都不知道哪儿找去。

买了这些那些零碎,又找大柱要了十斤牛肉干,没有江心这个大主顾,大柱的牛肉干生意做得有些艰难,每次挤牙膏一样往外出货,又怕人家举报,要割尾巴,睡在山里都不踏实。

大柱有些灰心,他已经想着明年就不做了,老实在家种地挣工分。

江心想了一下,没有鼓励他,大柱是个靠谱的人,他感到吃力,做出这样的判断和决定是对的,这一年不动,下一年再来,会更合适。

日子就这样跟流水一样到了年关,等到霍一忠休息时,两人把家里上下大扫除了一番,除尘扫房,晾晒被子,两个孩子也开始学做家务,先从扫地开始做起。

年前最后几天,铁路终于全部通车了,江心竟收到林秀寄来的包裹,包裹看着大,却不重,是邮递员顺便帮她拿到家属村来的。

江心拆开包裹,是两件孩子穿的毛衣,这回是合适的尺寸,一条给她的围巾,霍一忠是没有的。

里头夹了一封信,短短几行字,就是客气谢过江心替她照顾两个孩子,还附上自己最近拍的黑白照片,里头的她有清秀的脸庞和温和的笑容,生怕孩子忘了自己长什么样。

江心把照片交给了霍明,霍明眼睛亮亮的,小小声问她:妈,我可以把它放在我和弟弟的照片旁边吗?霍明霍岩在首都拍了张照片,江心用玻璃镜框装起来,放在二楼客厅的斗柜上。

可以。

江心想不出理由拒绝。

只是霍一忠看到那张照片,皱了一下眉头,却没有出声。

江心让他别当着霍明的面不高兴。

霍一忠说她傻:我是怕你不高兴。

江心认认真真看了一眼照片里的林秀,摇头,她以为自己会介意,可她并没有什么情绪。

接下来是写春联儿,好多邻居都买了红纸来让江心帮着写,江心看姚忆苦的字写得有点样子了,就在小院儿里摆了张桌子,喊了四邻来,让他給各位邻里写。

姚忆苦过了年才十七岁,竟有婶子问他要不要讨媳妇了,另外的婶子却说,人家的爹是政委,自己长得一表人才,你好意思随意给人家拉郎配,要也行,得看看人家姑娘长得俊不俊先。

婶婶们的这些话让姚忆苦一个大小伙子闹红了脸,姚忆苦不怕他哥打,竟还和婶子们呱啦起来,哪家的姑娘,要当他嫂子,他得先看过,不好看的不识字的他哥都不要,让姚忆苦好一顿捶。

江心在一旁看着大家笑闹,心情开朗许多,整个家属村和谐又美好,如同一个桃花源。

除夕那日,霍一忠一大早就带着霍明霍岩贴好了对联,挂上屯子里老师傅们新扎的红灯笼,门窗上也贴了手巧的邻居们的剪纸,霍家小院儿准备过年了。

江心给两个孩子洗澡,里头穿上林秀织的毛衣,外头套上她和苗嫂子一起缝的棉衣棉裤,两个孩子涂了香香的雪花膏,亲亲江心,就兴蹦蹦地出去玩了。

霍一忠自觉切菜烧火,等着江心来下锅炒菜。

他学着江心做菜,发现放同样的料,味道总没江心做得好吃,真是奇怪了,也不知道是哪个步骤出的错?吃年夜饭的时候,一家四口照旧要做今年的总结,循去年的旧例。

霍一忠先来:今年我去比去年长进。

来年,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从前江心总觉得上了年纪的女人们祈祷都很虚无,求神拜佛也好,过年过节也好,嘴里不过是说些什么阖家平安的空话,可到现在,她也加入了其中的一列:今年的我太过冒险和侥幸。

来年,我希望一家人在一起,健康,顺利。

两个孩子不知道大人们说这些话,是否有深意,也不能让他们现在就来做总结,展望未来,人生于他们来说,看起来很长,别的管不了了,先长大一岁再说。

1975年最后一夜,家属村下了一场小雪,雪夜里四周都是鞭炮声,今年有人买了烟花在篮球场放,霍一忠和江心带了两个孩子去看,烟花小而少,不到五分钟就放完了,大家欢呼着,打着电筒去串门儿。

今年,江心对父母,对家乡,都没了那么强烈的思念之情,她在这个家里坦然且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