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一忠和江淮走了之后, 江心带着霍明霍岩回家,这回好多人都出去了,家属村又成了女人和孩子的天下, 等邮递员来的时候, 好几家嫂子都委托他帮忙发电报出去, 江心也发了两封电报给新庆, 一封给爸妈,一封按江淮的意思,发给了陈刚锋。
一旦有这样集体行动的时候,家属村的嫂子和军属们都异常团结,一时间就连口角纷争都少了许多, 大家互相鼓励, 互相安慰地过着,等着自己家里的男人回来。
这个夏天算是江心过得惬意的夏天,没有满身是汗地赶路,也没有在火车车厢上提心吊胆地带着两个孩子, 怕和他们走散,每日过得悠闲, 就是偶尔会担心霍一忠在外头是否劳累吃苦,现在不比21世纪,要是车不够, 路不好, 当兵行军, 靠的还是两条腿,得给他做双新鞋子才行, 又去找郑婶子帮着做布鞋。
后勤的人组织了大家捐款捐物, 江心比对了嫂子们的捐款多少, 也拿了五块钱出来,不过她还捐了好几身霍明霍岩前两年穿的衣服出来,没有补丁,就是旧了点儿,孩子们现在都穿不上了,干脆捐出去,其他嫂子见她这样,也回家找了一些不再穿的衣服出来,凑凑整整,竟也装了五个麻袋。
后勤的小兵们装好了这些捐献出来的东西,拿到邮局统一寄给灾区。
家属村的嫂子们大多来自平原地区,不少人都不知道地震是怎么回事,扫盲班的工作开展,倒是没有什么人说地龙翻身,老天发怒的话,聚到小江家里,问起她,于是小江老师家的小院儿又成了临时的科普教室,头几日都有人上门问她,江老师又开始讲课,又提到万一遇到了,要如何避开危险,不一而足。
天气热,大家最近听的都是不太好的消息,自己家的男人在外头支援,说不记挂是假的,就是在没良心的老婆也担心丈夫的安危,因此整个家属村都有些闷闷的,唯有白花花的太阳不要钱一样洒在大地上,叶子都被晒蔫儿了,就盼着来一场雨。
林秀的信又来了,这回是邀请江心带着霍明霍岩去她老家玩,还说能找亲戚空个房间出来给她住,让她不用担心吃住,江心本来就记挂着霍一忠,看完信便有些不耐烦,略粗鲁地把信纸塞进信封,放在抽屉里,没给霍明霍岩念,也没给她回信。
忆苦思甜两人在九月份的时候要去首都上学,这回姚聪没有太担心,老首长和夫人,还有承宗都在那儿,忆苦思甜过去可以和他们住一起,该上学就上学,也有人约束管教,有夫人在,他很安心。
八月中的时候,兄弟二人就出发了,江心带着霍明霍岩去村口送他们。
两个小豆丁还不知道什么是离别,一听忆苦思甜哥哥要去首都,想的都是滑冰爬长城的事儿,恨不得要跟着去,江心这回可不敢带着孩子们乱跑了,和他们挥手告别。
想了半天,江心还是忍不住提醒兄弟俩儿:你们都是大孩子了,不要去凑热闹,人多的地方避着点儿走,尤其是一些让你感觉热血沸腾的事情,上头之前,要冷静一些。
这一年,注定是不平凡的一年。
姚思甜还是孩子脾气,他或半懂半不懂,但姚忆苦明白,这两三年,姚聪不停拉着他们了解自己的身份和环境,他趋利避害的本能可以说是训练出来了。
知道了,江婶婶。
姚忆苦冲着他们母子仨儿说再见,又摸摸霍明霍岩的头说,以后谁敢欺负你们,就告诉哥哥,哥哥回来替你们打他!好!霍明霍岩两个小豆丁和他们再见,妈说了,还会再见面的。
现在正是非常时期,姚聪和鲁有根一天到晚都在忙,没有送他们去首都,而是让小曹陪着去了。
回去的路上,江心心血来潮,教孩子们唱歌,两个孩子稚嫩的声音传出去很远:...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天之涯,海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把人送走,江心带着两个孩子回家,仔细想想今年后头的大事,明年就要恢复高考了,很多事情都会变得不一样,霍一忠说过的老首长也会恢复职位,他总念叨着自己肯定会有变化,到底是怎么变,往前还是往后,是好还是坏,谁都不知道。
江心刚来的时候,还有一腔热血,觉得以自己的聪明才智,怎么着也得利用先知先觉的信息,把北方的东西卖到南方去,想把南方的玩意儿运到北方来,甚至浑水摸鱼,打擦边球,做个静静发财的人。
可按照目前的情况来看,螳臂当车,时代洪流,人还是要顺势而为,所有的行动都需要再观望观望。
部队在震区支援了整整一多月的时间,快到九月份,师部那头有消息传出来,全国各地的军队会逐一往回撤,他们的士兵也会分批坐火车回来。
家属村的人知道这个消息,每个人聚在一起说起来,脸上都是发自内心的笑,心里的那块石头要放下,又有心思买了吃的,囤在家等着他们回来。
江心去买菜,经过篮球场,停下来唠嗑了一阵,听到这个消息,和大家一样,嘴角有了笑,这才有心思给林秀回信,拒绝了她的邀请,又说霍明霍岩要上小学了,得优先顾着孩子读书,抽不出空来。
其实就算是平日里没事做,她也不会特意带着孩子上门,不必非要给自己找不自在。
霍一忠没赶得上回来送两个孩子去读一年级,江心倒是给他们都换了新书包和新文具,还用报纸给他们包了书皮,上面写上科目和他们的名字。
原本江心和霍一忠还想让霍岩再读一年学前班,霍岩不乐意,闹着和江心撒娇,他和姐姐在一起习惯了,如果不是老师说他俩儿上课会讲话搞小动作,让他们分开坐,霍岩估计还要粘着霍明坐在一起。
小坏蛋,平常不是很爱和姐姐打架吗?江心捏捏他的小耳朵。
霍明摇头晃脑:因为弟弟是猪八戒是笨蛋,他不和我在一起就迷路了。
你才是猪八戒!霍明才是笨蛋!刚说要和姐姐在一起,不到十秒钟就掐来了。
江心从杂物间里倒出一杯黄酒,看着他们俩儿闹,头疼,还是把自己灌醉吧。
江心把一年级的课本都看完,带着他们先粗浅学了一遍,鼓励他们早上起来早读,夜里在家给他们开小灶,更是规定只有做好作业才能出去玩,好习惯要从小就养成,后面大人孩子都不必太辛苦。
部队的人分了三批次回来,霍一忠是中间一批回来的,到家时,江淮的电报也到了,说他回新庆去了,等到家了再给小妹写信。
家属村的男人们陆续回来,嫂子们的心又安定了下来,日子恢复到了从前的平和。
江心看霍一忠又黑又瘦,这个月仿佛一下子把冬天养的肉都掉光了,手上和脚上都有些不大不小的擦伤,嘴皮泛起,眼窝深陷,江心又开始了给丈夫养身体的工作,刚好过阵子就是秋天了,也是时候要贴秋膘了。
霍一忠脚上都是泡,他带出去的那两双解放鞋已经破烂得不能再穿,就丢在了门口,这回去震区支援,确实是全身上下都苦,他回到家,洗过澡,吃过饭,躺在床上,闭着眼还能看见被掩埋在废墟里的人,哭声喊声,废墟一片的城市,还有压断的肢体,这个月里见到的种种惨状,都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因此就是在自己家里的船上也睡得不踏实,频频皱眉。
江心看着有些心疼,坐在一旁陪他,给他擦额头的汗,拿了扇子给他扇风,等霍一忠醒来,点了蜡烛,把针头在烛火上烧一下,给他把脚上的水泡挑破,再把大小伤口涂上碘酒。
霍一忠这才坐直,喝了两口江心递过来的糖水,出了震区,听不见哭声,他久久没有缓过来,不只是他,还有许多第一奔赴现场的人,都没有缓过来,现场实在太惨烈了。
霍一忠说:人实在渺小,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
他看着自己被江心包扎好的双手,瘦削的脸上略带几分脆弱。
江心把他搂在自己怀里,让他慢慢呼吸,想想秋天来了,家里要准备囤点儿什么菜,不能过分沉浸在里头,要让他分分心,霍一忠数了几个菜,又慢慢睡下去了,太疲惫了。
江心看着他嘴唇发白,开了风扇,下楼接两个孩子回家,让他们到家别太吵,就在楼下写作业。
郑婶子门口有几个嫂子在门口说话,手上拿着捆草药,见江心在门口洗菜,把她叫来,给了她一把。
苗嫂子说:这是灯芯草和酸枣仁儿,你也拿一些,回去烧水给小霍喝三天。
江心谢过嫂子们,黄嫂子平常和他们家老丁三天两头吵架,这回都没了脾气,老老实实拿着这几味安神助眠的中药回去,看来这回去支援的人都够呛的,也不单是霍一忠,其他人家里都有这样的情况。
有嫂子说要委托炊事班的人帮忙,明天在镇上带猪肉回来,江心也凑了一份钱,准备给霍一忠煲排骨汤喝。
也不知道小哥回到新庆是个什么样的情况,江心又花了几块钱给新庆的爸妈发了个详细的电报,让他们这阵子多看看江淮,别让他心理上出现了一些消沉的意志。
霍一忠在家休息了一日,喝过江心煲的灯芯草排骨汤,隔日就回去报道了,家属村的男人们和他一样,受了伤,心理有阴影,但没有任何怨言,听从指挥,还是继续回部队报道。
有士兵还没回来,师部的工作和训练还未完全恢复,大家的状态不好,今年的中秋节,所有人都马马虎虎就滑了过去。
江心算着日子,心里也略带着紧张,可家属村的人还是很平静,就是在这样平静的时间里,9月9日来了。
广播里沉重宣布了一代伟人溘然长逝的消息,举国哀恸,下半旗致敬,不论是部队,还是镇上屯里,包括小小的家属村里,到处都有朝着首都方向哀悼的活动,花圈和伟人的画像摆在一起,学校停课,大家自发地在学校讲台上讲述他的事迹,朗诵他的诗歌,纪念斯人。
有的年轻人甚至还凑钱去首都,和全国的年轻人团结在一起,悼念这个开天辟地的伟大人物。
江心那几日看着孩子,也看着霍一忠,孩子们向来乖巧,按部就班就行,她不操心,倒是霍一忠的状态很差,自从震区回来,头两日他刚养好一些,又遇上这样举国震动的大事。
部队里不止霍一忠惶然,好几个团长营长都明显感受到了巨变前夕的平静,第三批士兵回到部队,修整一日,追悼会过后,又开始了训练,鲁师长和姚政委像两根定海神针,让大家安心训练,定住了惶惶人心。
快十月的时候,天气渐渐凉了一下,这是真的要开始囤菜了,江心拉着霍一忠清理地窖,让他忙起来,才不会胡思乱想。
姚聪那日下了班,顶着秋风,到霍一忠家里吃饭,说起在首都的忆苦思甜。
他对江心说:有件事,我要谢谢弟妹,提醒两个孩子,不要一时发热上头就跑到人多的地方去,承宗给我发电报,说忆苦拉着思甜一直在家,无论外头怎么样,都没有出门去。
姚聪的头发已经全部发白,他现在憔悴得连长胡子都是白的。
霍一忠也好不到哪里去,如果不是江心天天督促他要记得剃胡子,他估计也会就这样偷懒出门去。
江心洗碗的时候,姚聪和霍一忠在低声说话。
姚聪看着里头在写作业的两个孩子,活泼地拿着手指算数,闭上干涩的眼睛,他好几日没睡好了:你做好准备,将军的命令随时来。
霍一忠的声音很沉,过了一会儿才说:我没有办法做到。
姚聪看了他一眼,抿住嘴,冷冽,沉默,有些佝偻,最终他什么都没说。
当夜,鲁师长心绞痛发作,何知云不在家,但幸好他的警卫员刚好给他送文件,及时给他吃了药,连夜让小康送到火车站,坐了夜里的火车去了市区,等稳定下来,就转到省军总院。
霍一忠把这个消息带回家的时候,顺带说了,现在师部师长的工作,由一团团长高奇功暂代,姚政委还是政委,一切等鲁师长缓过来再说。
江心感受到了那一阵暴风雨前的宁静,她握紧霍一忠的手,霍一忠却拍拍她的手背:别怕,一切有我。
遇强则强,是他从此要谨记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