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7年的春天, 来的不早不晚,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化雪, 春雨, 种地, 下青菜籽, 野花野草冒出头,孩子们长高,掉了牙齿往屋顶扔,男人女人们成熟,吃过元宵, 脱下棉衣, 旧年结束,新的一年来临,外头或许有不平和的地方,但家属村还是个世外桃源, 大家过小日子,村小照常开学, 似乎受到影响的人不多。
霍一忠和江心二人因为回不回长水县老家看他娘的事情,闹得微微僵硬,日常也说话, 吃饭喝水, 就是堵着气, 外人看不出来,盖同一床被子的夫妻又怎么会没感觉, 简直是变相的冷战。
但是江心这回不想退让, 霍一忠也有自己的坚持, 那人怎么说也是他娘呢,江心怎么能说那样冷酷的话呢?而且霍一忠还自己打包起行李,想着等哪个日子得空了,就回去一趟,趁着江心和霍明不在,还想策反霍岩一起走,叮嘱他别告诉他妈和他姐姐,就说是他自己想和爸爸一起走的。
有一回被江心给听见了,她都忍不住笑了出来:霍一忠,你这人怎么这样。
幼不幼稚!霍一忠脸黑,看不出他窘迫得发红的脸,他不能和江心吵,总怕吵架伤感情,江心其实也克制着,两人还顾着对方,何况那些事本就不该让他们夫妻争吵。
你和霍明娘俩儿不回,我和霍岩爷俩儿回去看看他们奶奶。
霍一忠把脖子一梗,还分了你我。
行了,知道你的决心了。
定好什么时候回去了吗?江心也懒得劝,再拦着就是她这个当老婆的不对了,但是说完又拉着他把钱和票都规定好,给谁,怎么给,给多少,都先说好了,亲亲戚戚之间,尤其是穷亲戚,最计较的就是零头碎布,一个不小心就得落埋怨,你要是愿意,就把霍岩带走,但带着孩子,你一路上就不能眯眼睛睡觉,他要是少了一两肉,回来我都得收拾你!老夫老妻,再有顾虑,口头间说话也有越来越不客气的趋向了。
听了江心退让的话,霍一忠这才悻悻点头:钱和票的事情,你看着点给我就好。
江心不会让他亏着家里人和战友们的,这点外头的面子,她会给他做足。
可惜的是,这年的春天化雪后,部队大情小事忙个不停,两个孩子上学去了,霍一忠申请休假,还没到姚政委那儿,张伟达团长就给驳回了,说现在他们团稳定性不强,训练成果也没出来,指标极少优秀,现在正是要下功夫训练的时候,几个长官谁都不能缺席,要休假,等夏天再说。
霍一忠没办法,这才发电报回老家,说要延迟回去,他的电报发了,长水县那头又没了下文,也就霍大姐寄来两袋玉米干过来,谢谢他们借钱给孩子上学,还承诺定会还的。
江心就特别不看好他回老家去,霍家爹娘能把十二岁的霍一忠撇下自己跑了,还把霍明霍岩两个这么小的孩子饿成排骨,能是什么好人?霍老大家里也是,简直是个无底洞,投进去的东西连个响声都听不见,还成日写信来抱怨他这个当弟弟的不顾着老家的亲朋,恨不得把他们三个孩子的未来拴在霍一忠裤腰带上。
霍明知道霍岩要跟她爸回长水县老家后,每天夜里都吓唬霍岩,说爷奶是头大黑熊,大伯和大伯母是掏心虎,三个堂兄姐是黄鼠狼,他们专门吃小孩儿,霍岩一进门就会被他们一家人给吞下去,骨头都吐不出来,到时候他就见不着妈和姐姐了。
这些话都不知道她是从哪儿听来的,后来江心才听到家属村里有老人家骂孙子不听话,张口就说让熊瞎子把人抓到山上去,让老虎叼走,再也见不到爸妈,霍明这才有样学样的。
不能这样吓唬弟弟。
江心搂着捂着耳朵的霍岩,好笑地亲亲他的小平头,小伙子长高了,却还和小时候一样粘着她,一天喊三百遍妈妈,听得人耳朵都长茧,毕竟比霍明小两岁,胆儿也不大,把他的小手拿下来,再次亲亲他额头,没有熊瞎子抓你,放心吧。
真来了,你爸一拳头就把它打跑了。
弟弟就是个胆小鬼!霍明穿着柔软的衣服站在床上,蹦了两下,笑嘻嘻地羞羞霍岩,小姑娘前面门牙还掉了一个,说话都漏风,到换牙的时候了。
我才不是胆小鬼!霍岩也踩到床上,和姐姐互敲起来,你是没牙齿的老虎!我要把你打趴下!睡觉!江心让他俩儿躺下,不然等会玩得太兴奋睡不着,明天又起不来去上学,赖在床上拖拖拉拉不肯出门,谁不躺下睡觉,就自己去姐姐房间一个人睡!两个孩子夜里都不愿意离开江心,一个五岁,一个七岁,还跟爸妈一起睡,被江心这么一吓,这才躺下,躺着也不老实,你碰我一下,我捅你一下,江心把灯关上,屋里黑下来,这才嘻嘻哈哈地闭上了眼。
霍一忠的休假刚被驳回没两天,姚聪和高奇功就来找他,让他去一趟首都,如果能见到老首长和夫人最好,要是不能,见一见他原来的战友也可以,顺便帮姚聪送忆苦思甜去上学。
姚聪心里有些没底,老首长现在究竟是个什么意思?前阵子弄出那样的动静,现在又没了声息,就是定力再好如他,也有些坐不住了。
距离出发还有几日,霍一忠突然想着给上回联络他的老王哥发个电报,如果他回复了,就顺道去见见,这人和葛大亮肯定有某种联系,只不过装傻充愣过去了,他问不出个什么结果。
可到出发前,霍一忠也没收到任何回音,老王哥再次失联了,霍一忠也不算失望,本来就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回到家,还是让江心替他收拾行李,带着忆苦思甜踏上了火车。
到了首都,要见老首长和夫人已经不能再像之前一样偷溜进去,要走正门,登记姓名,让秘书通报,安排时间,老首长和夫人有空了才能见面。
霍一忠没有去工作的场所,而是和忆苦思甜一起去了他们新搬的家属小院儿,老首长不在家,夫人也有外出的活动,没见着他们,倒是见到了承宗。
承宗已经完全长成青年小伙子的模样了,拉着霍一忠的手,激动地喊他:一忠哥!在川西的时候,幸好是霍一忠去看了他,还给他偷来药,这才熬到能进京治病的日子。
风尘仆仆的霍一忠打量承宗的脸色,病应该是完全好了,只是人有些瘦弱,不过和父母在一起,后头慢慢养着,日子顺畅的话,总能养回来的,他大力拍着承宗的肩,脸上很是欣慰,好歹也是他看着长大的人。
一忠哥,我请你去吃饭!承宗把自行车推出来,他个子不高,还是高大的霍一忠载的他。
忆苦思甜则是放下行李,自己拿着钱和票去报名了,他们平时住在学校,到了周末才回来和承宗小叔住一起,这也是姚聪的意思。
四人就挥手告别,姚忆苦和霍一忠说:霍叔叔,麻烦您和我爸说一声,我和思甜会照顾好自己的。
行,乖乖听老师和你们承宗小叔的话。
霍一忠坐在车头上,向两个孩子招手。
承宗指路,让霍一忠找了个国营饭店,他让霍一忠坐好,脸上都是久别重逢的笑,自己去点了两个菜两碗面,招呼一忠哥吃饭,和他说自己这两年的经历跟变化。
霍一忠和他叙旧了一阵,又说起老首长和夫人,姚政委的意思,是让他来看看,鲁有根的事情该怎么处理,现在似乎有两股力量,一个是想让人退出,一个是想人留下,鲁有根不是平常下属,他不算外人,他们要听到老首长的意见才放心,鲁有根自己也才好决定,这个病是该好,还是不该好。
承宗先是没回答,倒了两杯茶水,见没人看着他们,用手指沾水,快速写了两个字,看得霍一忠眼皮一跳,看来,不单只鲁师哥,恐怕整个师部都要受到影响了。
两人吃了饭,承宗想留他住两天,说带他到公园儿去看花,现在春天,公园里花儿开得好看极了,有点像西南的山间,姹紫嫣红的,还能去写生。
霍一忠摆手拒绝了,他早上火车到的,老首长这回怕是不方便再见了,于是决定下午就回去,承宗送他去坐车,霍一忠还是没忍住,问他:承宗,你认识一个叫葛大亮的人吗?承宗摇头,脸色不似作伪:不认识。
霍一忠略失望,也不知道大亮哥去了哪儿,昔年那些伙伴都分散了,再难见面了。
承宗一直都不是个复杂的年轻人,他说不知道,霍一忠就信他,毕竟也没有更多的选择,于是就不再多问,坐当日的火车回家属村去了。
这个出差时间很短,也没有遇上令人为难的事情,霍一忠回到师部,先去报道,姚聪正在和后勤开月度会议,警卫员小曹来说霍营长回来了,在办公室等他,姚聪让大家先开着,自己去见霍一忠。
姚聪把办公室的门打开,又让警卫员在外头站岗,霍一忠站起来,朝姚聪敬个礼,姚聪压手,让他坐下,问他见到老首长和夫人没有。
霍一忠摇头,说今时不同往日,见面不是太容易,但是见到了承宗:承宗说,上头想裁军。
这话听得姚聪倒吸一口冷气,他的表情凝固了一下,随即又苦笑两声,难怪迟迟不对老鲁做出行动,原来是这么回事,裁军,裁谁,留谁,留在什么位置,谁必须走,谁必须留下,都要讲究。
这事儿他不能做主,得和老鲁也说一声。
霍一忠也是忐忑的,见姚聪脸色明显差下来,怕是这件事有几分确定了,只是不知道这个裁会落到谁的头上。
他们是个小师部,现在鲁师哥生病,高奇功暂代职位,说是群龙无首也不为过,这一群兵,究竟是让他们退伍返乡,还是让他们打散,再归到其他的队伍里去,全都是问题,姚政委的工作不好做。
他霍一忠何去何从,也是个问题。
姚聪见他脸上有坐车的疲惫,说:这件事恐怕刚提出不久,真正落实下来,怕还有很长一段时间,咱们也不必太过惊慌。
又让站外头的警卫员过两日替他买到省城的票,他得去见见老鲁。
霍一忠这才拎了行李回家,江心不知道他回来得这样快,正和几个嫂子一起学裁衣服,都来不及给他烧热水洗澡,在厨房忙乱了一通,这才让他过来提水,顺手把早上吃剩下的馒头装了几个出来。
见霍一忠兴致不高,江心送走屋里几个邻居,坐下来和他说话。
霍一忠牵着江心,另外一只手吃馒头,吃得很慢,这才说:暂时没有机会回老家了。
语气里听不出遗憾可惜,还是其他的情绪。
江心眉头一跳:怎么了?这回出差似乎又让他的选择有了拐点。
上面估计要裁军。
霍一忠拿馒头沾了辣椒酱往嘴里送,心心做的辣椒酱很符合他的胃口,可他现在吃什么都没滋没味的,姚政委说没有那么快,但我看他的意思,可能性极大。
他虽然曾经是老首长的警卫员,可今非昔比,已经过去许多年,谁也不知道老首长会做什么样的安排,君不见,鲁有根这个忠臣猛将也退让了吗?霍一忠自当兵起,经过特殊训练,身手敏捷,善用枪,精近战,擅隐蔽,侦查出身,是个优秀出色的军人,这一路上他回来都在想,不做一名军人,他能做什么?跟陈刚锋一样,转业回到自己的老家,当公安?还是去民兵队,巡防队?似乎都不想他想做的。
江心现在没有工作,两个孩子还小,如果他的收入不高,那整个家庭的生计要怎么办?霍一忠把自己的担忧,一字一句和江心说了。
江心这才明白,原来他在担心自己失业的事情,要真裁到他头上,确实不好办,好在他们还有点积蓄,如果真发生了,还能顶一阵子,不过很快就到开放的年份了,她并不那么害怕,玩着霍一忠粗大的手掌,笑意吟吟:你没工资了,我养你呗。
霍一忠夹紧双眉:胡说!怎么能让媳妇养我?他有手有脚的,怎么能让心心辛苦养家。
现在是你养我,后头换我养养你,我们是夫妻,夫妻一体,不是挺正常的吗?江心下巴靠在他肩上,朝他眨眼睛,一副不把他失业的事情放在心上的样子,让霍一忠心情也莫名轻松了下来。
放心吧,会越来越好的。
江心反而很有信心。
霍一忠吃完馒头,喝口水,摸摸她的头发,跟第一回 见面一样,又黑又长的辫子,点她鼻子:还是个小姑娘。
关于前头回长水县探亲闹得不愉快的事,仿佛因为今天的谈话和亲近,又消弭掉了一些摩擦和不快。
不过,霍一忠还是说:你以后别说我娘。
他其实是想说,以后别再提他爹娘抛下他一个人离开的事情,他想起来会难受,可表达出来,又变成了另一个意思。
江心撇嘴,不说就不说,将心比心,若是霍一忠敢说江父江母一个字不好,她也得跟人翻脸:知道了,那是你爹娘,我不说。
不是...霍一忠这才发现自己嘴拙起来有多麻烦,又解释说道,我不想再提那件事。
江心这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张开手把他又宽又厚的身子连着胳膊一起抱住:知道了,往后我说话也会注意。
不是每个人都和她一样,能放下那些不属于自己的亲情的。
看来夫妻相处之道,真是要不断磨合,着手于细微处,才能长久相处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