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2025-04-03 04:40:09

陈钢锋走后, 霍一忠拉了灯,一人独自坐在黑暗中,忍受着夏夜里的闷热和右肩膀上的疼痛。

窗外有蛙声和虫鸣传来, 他光着上身, 只穿了条短裤, 睡不着, 就坐起来,拿起医生给他开的药水,往肩上伤处随意涂了几下,嘴里发出哧哧几声,像受伤的兽。

在床边坐了一阵, 霍一忠伸出右手掌, 握拳摩挲了两下,想起蔡大头在他手心写的几个字:首长,川西。

他心里有了数,心中石头总算放下。

新庆的夜, 比他驻地的夜里要闹一些,无论多深的夜, 远处时不时总有人声传来,北方平原上的夏夜也有虫鸣,伸手黢黑, 方圆十里不见一盏灯, 人也少, 尤其到了冬天,厚厚的雪, 呼呼的北风, 冻得人出不了门, 大片大片的黑夜,能把人和心气都吞没。

霍一忠又想起江欣,她那么小的一个姑娘,会不会也不习惯那里?第二天早上,霍一忠起了个大早,他来不及吃早饭,就拎着还有几分新鲜的李子,和那个包得严严实实的木雕少女,到筒子楼前面等人。

他想早点见到她,想抓住一点确定的东西。

江欣一夜没睡好,她昨天整个下午都对霍一忠翘首以待,是个人都能看出她的心不在焉。

没等到霍一忠,下午的时候却见到了霍一忠的战友陈钢锋,一见面,陈钢锋就逗她,问她有没有对象,说看她好看,要给她介绍个兄弟。

她认出人来,叫了声陈队长,陈钢锋这才笑嘻嘻的和她打招呼,嘴里弟妹叫个不停,还让她别担心,出任务就是这样,总会有各种各样的意外和耽搁,让她好好等着霍一忠回来。

江欣睡觉前在想,现在的工作难找,她是不是太给霍一忠找麻烦了?万一他后悔了,不好意思拒绝她,直接消失,那就真的是鸡飞蛋打了。

早上吃过早饭,江淮在家,说要送她去上班。

出了筒子楼,往前面走一段,江淮就在旁边推她胳膊:小妹,你看,是霍营长。

江欣本来没睡好,一直犯困,听了江淮的话,立马抬起头,就见霍一忠高大的身影在前头,手上还拎着个竹篮子,见到人,他马上扬起一个笑。

江欣撇下旁边的江淮,几乎是小跑踏上前:你怎么回得这么迟?语气中有藏不住的焦急和担忧。

江淮在后头推着借来的自行车,一脸郁闷,小妹也太重色轻哥了,觉得霍营长不错,也不能这么主动啊!霍一忠白白的牙齿在黑黑的脸上很晃眼,他把篮子递给江欣:我给你带了李子,很甜的。

又从篮子里拿出一个报纸包着的东西,还有这个。

江欣把那个少女木雕拿在手中,一眼就看出了这个形象,几乎是依着她买的。

你这人...江欣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你是遇到困难了吗?她轻声问。

有变故。

霍一忠言简意赅,又抱歉地说,我不是故意爽约的。

江欣这才心里松了一些,正要说些什么,江淮推着自行车慢悠悠地走过来:霍营长,吃早饭了吗?霍一忠想起他工作的事情,正想开口,却被江欣截胡:小哥,你忙自己的去吧,我今天和霍营长走路去上班。

小妹,你矜持一点!江淮恨铁不成钢,低头跟妹妹咬耳朵。

江欣朝他吐舌头,把手里的李子给他:霍营长给买的,拿回去家去。

我走了啊!江欣推着江淮,小哥,再见!中午记得给我送饭!霍一忠见江欣把人支走,心里受用,他正想和江欣单独待一阵。

你哥哥的工作,我问了两个战友,一个在新庆,一个在我老家。

霍一忠虽然很乐意和江欣单独待在一块儿,但还是不解,为什么江欣要把人支开。

他把两个工作岗位大概地说了一下:我的建议是,能留在新庆,最好就留在新庆。

江欣手里攥着那个木雕少女,低着头,双手把那张厚厚的、笨拙的报纸解开,看到一个明艳的少女形象,一时间,心里划过一丝甜,又有一丝涩意:我哥的事,让你难做了吧?是有点难,但是霍一忠没有怨言,只是重复那句:我会对你好的,也会对你家里人好。

他对江欣和她家里人好,江欣也会对他和两个孩子好。

霍一忠,其实,要是没办法安排,我也会跟你去随军的。

朝阳之下,江欣和手中的木雕少女被披上一层红光,她脖子以上,都有一层粉,让人想伸手去触摸。

我知道。

霍一忠似乎终于抓住了那点确定,一夜不好睡的疲惫散去,大个子露出一个傻笑。

江欣看他一眼,再看他一眼,也笑了,怎么这样患得患失?又不是没谈过恋爱。

两人不知道要说什么,就一起并肩走了一段路,霍一忠步子大,就着江欣的小步子,走得很缓,他想,等到了北方,冬天下了大雪,就让她不出门,天天在家烧火,有食物又温暖,她就不会那么想家了。

我哥的事,会给陈队长添麻烦吗?江欣想起陈钢锋那张方方的国字脸,不讲话时眼神很坚定,看起来是个有原则的人。

班长是热心人,他能开口答应,就不会有麻烦。

霍一忠已经决定把这个人情记在自己身上了。

你别担心,就算不能留在新庆,到明年春,你哥可以去我老家的纺织厂,我会让战友好好关照他的。

霍一忠陪她慢慢往供销社走去,余光中只觉得她耳朵小巧可爱,想伸手去碰一碰。

从糖厂筒子楼到城北供销社这一段路,走路的话要一个小时,因着夏天太阳毒辣,以往走起来,仿佛要走一个世纪那么长,今天却很快就走完了,江欣看着眼前供销社打开的铁门,看着霍一忠:我到了。

霍一忠挠头,指了指她手上的木雕少女,问:喜欢吗?嗯。

江欣点头。

‘嗯’是喜欢还是不喜欢?霍一忠问她。

这人真是!江欣一双眼睛含情带笑:你猜。

不等霍一忠猜个结果出来,江欣就抬脚进去了,霍一忠只好跟在后头和她说:晚上叫上你二哥,我们一起去班长家里坐坐。

江欣这才停下脚步,看霍一忠脸上难得有焦急的神情:我过三五日就要坐火车归队了,这件事要尽早办理好,所以...所以,你也要准备好,到时候得一起走。

江欣明白了,她握着那个木雕,眼神里有犹疑也有坚决:我晓得的。

晚上我来找你,我们一起去国营饭店吃饭,吃过饭再去他家。

霍一忠已经和陈钢锋说好了。

江欣点头答应了。

中午江淮来给江欣送饭的时候,江欣把自己的打算对他和盘托出:小哥,我已经答应了霍营长要和他一起去随军,他过几日要归队,我很快就要收拾东西了。

其实也没多少东西收拾的,可离家的时候总得有个包袱,看起来有前路也有退路。

江淮一张年轻的脸上,震惊又意外,他以为小妹和他一样,无论如何,是绝对舍不得离开家的。

我不同意!江淮在供销社里走来走去,爸妈和大哥也不会同意!小妹你别擅作主张!幸好中午李水琴和王慧珠都回家了,外头太阳大,供销社也没几个客人,不然江欣真不好收场。

小哥,我已经做了决定,你冷静一些,听我说完。

江欣很有耐心劝他,我对霍营长只有一个要求,就是让他安排好你的工作和户口。

江欣把霍一忠提供的两个选择说了:今晚我们就去陈队长家坐一坐,聊聊这件事,霍一忠说得对,你的工作能近着家里,就近着家里,别跑太远了。

你让我近着家里,自己却跑去那么远!这是什么道理?江淮整个人都狂躁了,小妹,是爸妈和我们两个哥哥不疼你吗?你和那个霍营长才见过几次面?江欣把手里的饭盒放到一边,再也吃不下了:小哥,我不是想离开爸妈和你们,我是想离开新庆。

江淮不懂:我们的家就在新庆!爸妈和大哥大嫂,还有平平,我们都在新庆!江欣只好打苦情牌:小哥,你是男人,又没结过婚,你不懂一个离异妇女的心酸。

这话听着是诉苦,却也有几分真实,筒子楼里上下的邻居,不当着江家人的面儿,可背地里谁不议论两句江欣和赵洪波的那段婚姻,不论是什么世道,舆论对女性都更苛刻。

谁都知道是赵洪波作的孽,可总有人一张嘴,就把婚姻失败的责任判给江欣,一定是女人不够包容,一定是女人不够好,让男人感受不到家庭的温暖和帮助,总有眼瞎的人无条件心疼男人。

江家人能做的,就是更细致地疼爱这个女儿,劝解她,千万别把别人的话放在心上,可总有几句话会中伤当事人,就连江淮都听到过好几回,和邻居起了一些不大不小的口角。

江淮这下也不说话了,眼睛里充满了悲伤,他突然狂跑到外头的公共洗水池,拧开水龙头,哗啦啦地淋湿了自己的头发和脸,又疯跑回供销社,甩了一地的水:小妹,你别这么说。

所以我想离开这个环境。

江欣看着江淮,有点痛苦,她不喜欢撒谎,可她也不喜欢披着江欣的皮继续生活,小哥,请你体谅我,我已经下了决心。

还有,你的问题一定要解决,不能再拖着。

江欣很明白,人是不能闲下来的,一旦闲得太久,不是容易闯祸,就是容易养废,江淮才22岁,过两三年就要恢复高考了,他还有大把前途,不能让一个年轻人一直这样无所事事下去。

你让你哥觉得自己很没用。

江淮脸上的痛不是装出来的,他是真的恨自己不能解决家里的一切问题。

江欣很感动,心里想的却是,这若是自己的亲哥哥该多好,她上辈子最终的渴望不就是家人的爱吗?可她还是说:我们三个晚上一起吃饭,你把妈给你新做的裤子穿上,再找大哥借一件干净的衬衫,打扮得得体些。

无论如何,你的工作一定要解决好!江淮还想挣扎:我就这样挺好的,不需要工作,也不需要户口。

你就留在家里,咱们一家人,天天能一起吃饭说话。

可我需要改变。

江欣说这话,脸上没有表情,冷酷得不像样子,小哥,我们不会永远二十二岁,人也不是简单吃饭喝水就可以的,人活着还需要好多其他的东西。

江淮心里和眼睛里都是悲伤和不舍,仿佛妹妹这一刻就要跟着霍一忠走了,他实在不懂,为什么自己一直无能为力,为什么小妹现在变得这样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