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快下班时分, 霍一忠和江淮一起来供销社等江欣,江欣和李水琴交代了一番,就提前十分钟走了。
在国营饭店吃饭的时候, 江淮提不起兴致来, 对霍一忠的态度淡淡, 脸上有困惑, 更多的是难受。
霍一忠不惹这个未来的二舅哥,只是把好吃的菜都堆到江欣面前,小声说:你吃这个。
江欣也没有太顾及江淮的情绪,没有办法,成长都是要经历阵痛和别离的, 这回就让她做这个坏人, 江淮不是个笨人,他迟早会想通的。
小哥,让你买的水果买了吗?江欣吃得差不多了,拿帕子擦擦嘴, 倒了三杯淡茶水过来。
买了。
江淮用脚尖踢了踢脚下的瓜果,有气无力的。
江欣从包里拿出几包这个年代贵点儿的烟, 一起放了进去:那就打起精神来,今晚给人留个好印象。
江淮扯出一个笑,跟哭一样。
今天之前, 江淮是很想解决户口和工作的问题, 想得梦里都要把牙咬出血来, 可要让妹妹做出这样的牺牲,才能换来他的机会, 他就不乐意, 也舍不得。
北方, 那得多苦寒,才会下那么大的雪,往年新庆的冬天稍稍冷一点,小妹都要长冻疮的人,怎么能受得了?她或许是自己想离开新庆,可看得见的好处却落到他身上,这叫什么事儿?小哥,我和霍一忠已经决定要在一起,你的事也摆到眼前了。
江欣当着霍一忠的面,表了自己的决心,现在,无论事情成不成,你能给霍一忠说句谢谢吗?霍一忠摆手,但江欣把他那双大手摁下,双眼只是看着江淮。
江淮心里苦涩,下午他就想把这件事告诉爸妈,可小妹坚决制止:我来和爸妈说。
霍营长,以茶代酒,感谢你。
江淮双手举起了茶杯。
霍一忠哪敢要未来二舅哥低头,尽管这个年轻人比他小几岁,霍一忠还是与他齐平了茶杯,两人喝了一杯茶,江欣露出一个笑,不再要求更多。
三人这才站起来,往公安局家属院那个方向走。
到了楼下,霍一忠从包里拿出一瓶包装不错的白酒,递给江淮:一起拿上。
江淮今天完全没了主意,还是江欣接过来,自己拎着,催促哥哥:走吧。
到了陈钢锋家里,发现只有他们夫妻在家,两个儿子到楼下找同学玩儿去了。
公安局给陈钢锋分的是小两房,夫妻一间,两个儿子一间,他们把阳台改成了个小厨房,紧巴巴的,但五脏俱全,比筒子楼的环境好多了。
看得出来嫂子是个会过日子的人,家里窗明几净,整洁有度。
陈钢锋的爱人姓柳,叫柳小银,在新庆市政府底下的一个机构做组员,是个瘦长脸,笑起来有几分精明,头发梳起来,在脑后挽了个小发髻,很干练利落的模样。
霍一忠给他们介绍:班长,嫂子,这是江欣同志,还有他哥哥江淮同志。
陈钢锋让他们坐下,江淮和江欣把带来的水果和烟酒递给柳嫂子,客气地叫:陈队长,柳嫂子。
叫什么陈队长,你是一忠的对象,就跟着他叫大哥大嫂。
陈钢锋没有了那晚和霍一忠说话的不忿,当着人家小同志的面儿,他得摆出个大哥的款来。
江欣虚虚脸热了一下,叫了句大哥大嫂,乖巧地依着霍一忠坐下,把陈钢锋看得心里一舒坦,男高女俏,二人之间有情有义,觉得霍一忠这回大概率是没找错女人。
柳小银洗了水果,倒了茶出来,招呼他们吃,看了桌上那瓶酒一眼,她本来不舒坦的心,也舒坦了一点,这个弟妹会做人。
陈钢锋点了根烟,坐在他们对面,没啰嗦其他,他是抱着要帮忙的心:江淮同志,是这样的,我们局里这个岗位是个临时岗,但目前也有人在竞争,我不怕把话说在前头,你得做好落选的准备。
这话说得江淮和江欣心里都一紧,霍一忠在旁边安抚地碰了碰江欣的手臂,示意她听完。
要求就是高中文化水平,必须会写总结、报告,还要整理材料,向下传达文件精神。
至于下乡镇那些都是集体行动,你不用担心落单。
陈钢锋弹了弹烟灰,看着瘦得跟竹竿似的江淮,眼睛里有属于队长的威严,仿佛在考察一个下属。
江淮想,我们高中也就喊喊口号,下乡宣传革命,跟着大孩子们整个城市乱窜,没正经没读过几本书,让他写几段话可以,但总结报告这些,他还真没接触过。
江欣笑意满满接过陈钢锋的话:陈大哥,这就刚好骚到我哥的痒处了。
从前教我们语文的老师,就爱把他的文章贴到教室后头,让同学们学习,他写过好多进步文章哩。
老师还夸他,妙笔生花,下笔如有神。
反正就这些话,多了我也记不住。
江欣就是占了个面善的便宜,这些话从她嘴里说出来,可信度就莫名高了几分。
霍一忠看了江欣那张笑脸一眼,没说话。
江淮愣愣,我这么厉害吗?还下笔如有神?他自己怎么不知道。
哦?陈钢锋也来了兴趣,这个人不单只局里需要,他也要人来写案子的报告,现在的这个笔杆子可把他给闹得头疼,江淮同志,你自己来说说?说呀!在陈大哥面前就别害羞了,老师以前还鼓励你当一个作家,让你记录工人阶级的艰苦奋斗生活,往工人杂志投稿呢,你忘记啦?江欣轻轻推他的肩膀。
江淮只好跟着江欣的话往下说,一副不好意思的模样:反正,一支笔到手上,总是能把事情写清楚的。
不过是普通的一句话,谁知道陈钢锋竟拍了大腿:对!也不要你写出什么花儿来,就是要讲清楚说明白!他转过头对霍一忠说,一忠,你这二舅子不错,实诚,嘴巴也不乱说话。
一听二舅子这两个字,霍一忠和江欣都有些脸热。
还是要班长多关照关照。
霍一忠毕竟男人,他出来表了态。
江欣眼神带笑看了霍一忠一眼,有点娇嗔的意思。
柳小银看得眼酸:哎哟,你们这处对象的人,就是粘。
弟妹,快吃水果。
柳小银递了个果子到她手上,又给江淮也拿了一个。
江淮有些闷闷接过,他可不想小妹这么急着嫁出去。
陈钢锋把烟摁灭,进房间拿了厚厚两叠纸出来,递给江淮:你拿回去看看,这是我们局里一个宣传委员写的,你根据这份资料,再写一份总结出来,明天咱们再看看。
江淮忙放下手里的果子,双手伸出去接。
一忠和我说过你目前的情况,按原则来说,是要送你下乡的。
陈钢锋伸出两根手指挠挠头,语气放缓,但是,事已至此,咱们就灵活调整吧。
你是弟妹的哥哥,往后我们也是自己人。
这个编制虽然不是正式的,如果你能顶上来,转正的机会还是有的。
陈钢锋过了刚刚的强硬,又把话说软了些。
江淮难忍激动,这么些年,总算有机会能解决自己的问题了,虽然是小妹想的办法,虽然也还没定下,但对他来说,也是个天大的好消息,至于怎么写这个报告,他也有些没底,回去还是要和家人商量商量。
接下来,陈钢锋就开始和霍一忠聊,无非就是打趣他们小两口什么时候见家长和打结婚证。
大概是柳嫂子和江淮都在,霍一忠和江欣都有些拘谨:这两日,就要去拜会她的家人。
陈钢锋满脸笑:要的要的,提亲的时候,班长和你一起去!兄弟好,他也好。
出了陈钢锋家的门,江淮明显松了口气,这个陈队长还挺有压迫力的,他突然觉得自己打开了一个新世界,从前他是个男孩子,不过就是招猫逗狗,成日瞎跑,现在见到了一个带着权势的男性世界,权威又凝重,说话似乎一言九鼎,令人信服,解决他们一家几年来都不能解决的问题,很厉害很强势,跟以往的经历非常不一样。
忐忑中,又带点期待,江淮的心情也开始复杂起来,有颗种子在他心中发芽,他也想成为这样的人。
霍一忠和江欣走在一边,江欣对他说谢谢。
事情还没定下,不急着谢。
霍一忠看她,当她家里人真好,时刻被放在心上。
你说过两日要去我家?江欣想起霍一忠刚才的话。
要提前买点什么吗?要见家长,还要把人家的宝贝幺女带到那么远的地方,霍一忠也担心。
我来和他们说。
江欣想了想,还是别太为难这块大黑炭了,明天我去找你。
霍一忠把江家兄妹送回糖厂筒子楼,约好明天下午再见,就回招待所去了。
回到筒子楼,已经快晚上九点了,江家人陆续回了家,见江淮和江欣一同回来,江淮脸上还隐约带着点兴奋,江欣也没有不愉快。
万晓娥把平平哄睡,从房间里走出来:这么晚了,小弟和小妹怎么凑一起了?江欣没回万晓娥的话,而是说:爸妈,大哥大嫂,大家都在,我想和你们说件事。
怎么了?这样严肃?江家人都围了过来,江淮默不作声。
明晚,我想带个朋友回家吃饭。
江欣撇去了羞意,直接把炸弹放出来,就是上回那个霍营长。
我答应,和他随军去北方。
江欣直视一脸震惊的江父江母,扫了眼一脸意外的大哥大嫂。
江淮低着头,还背着小妹前些日子给他买的迷彩包,包里装着刚刚陈钢锋给的两叠纸。
江母坐下,又站起来,手有点颤:欣欣,怎么回事?你好端端的,别吓妈!江欣把事情说了:我和霍一忠,其实第一眼就很喜欢对方,他说会对我好,我相信他。
见江淮都要抬不起头来了,她也没瞒着,我拜托他去解决小哥工作和户口的事,今晚我们就是去他原来战友家里了。
老二,你来说!江父震怒,重重地在江淮背上拍了一掌。
江淮被江父的力道拍得咳了出来,也有三分委屈,从小到大,爸妈和大哥都偏心小妹,他也疼欣欣,可这件事,他也不知情:就是小妹说的那样。
什么叫就是你妹妹说的那样?江母原本站着的,又坐到江淮旁边,伸手去打他肩头,你还委托人家解决工作,你是不是为了工作和户口,就把妹妹给卖了?!妈——江欣和江河同时叫出来,这话说得就太过分了。
万晓娥在旁边不敢作声,紧紧缩着身子,心里却也觉得婆婆心焦偏心。
妈,一切都是我的决定。
江欣站起来,挡在了江淮前面,小哥今天才知道的。
欣欣啊!江母的眼泪又出来了,你这是...你这是要干什么啊?江父脸色也很差,安抚老妻:你先别哭,让欣欣说完。
江欣就把自己主动要求和霍一忠见面的事情,从头到尾都说了一遍:...就是这样,一切都是我自己做的主,小哥也是被我牵着走的。
江母用帕子把泪擦干净,知道自己冤枉二儿子了,却拉不下脸来道歉,只是看着眼前这个一脸坚定的女儿,心中充满了无奈,人说养儿九十九,常忧一百岁,她的欣欣,得让她操多少心啊!?江欣也知道江家父母肯定会反对,却不知道会这么激烈。
倒是江父还有两分理智:欣欣,爸妈没见过对方,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也不知道他给你做了什么承诺。
可若只是为了你哥的工作和户口,就要你和他走,那我就不同意!爸,放心吧,您见到他,也会喜欢他的。
江欣很有信心,霍黑炭就长着一副好女婿的模样,是我去委托他解决小哥目前的困境,他很爽快,没有一丝一毫推脱。
你走了,你供销社的工作怎么办?江河被妹妹的话弄得脑子里千头万绪,又不敢多问细问,既怕刺激爸妈,又怕刺激小妹,最后拣了个不相关的问题来问。
江欣看了眼把头低得更低的小哥,又看了看大哥大嫂那边一眼:我想让大嫂接替我在供销社的工作。
万晓娥跟屁股被针扎似的跳起来,八字眉有些惊慌,又有些欣喜,她也渴望一个稳定工作啊,谁想天天在家烧饭做菜!这不行!江河反应比万晓娥还大,至于什么不行,他也没说,反正他下意识就认为,他们兄弟二人不能这样占小妹的便宜。
万晓娥又失望地坐下去,这件事,确实不好办,江河不同意,她就不能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