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三的话, 对江家兄妹来说,无异是颗不定时的雷。
江欣还好,她经历过十年的职场, 什么难挣的钱, 难吃的屎都见过。
但江淮不一样, 他在工作人际上, 单纯得如同一张白纸,侯三走后,他心里跟踹了只乱动的兔子一般,心神不宁。
小哥,别分散注意力, 把报告抄好再说。
江欣让他安定下来, 相信陈大哥他们自有安排。
江淮站起来走了两圈,心想,侯三有时候说话确实有些不着四六,他的话得听个一半一半, 不能全信,于是定下心来抄报告, 直到江欣挑不出毛病了,才算抄好。
江欣用一张白纸做了封面,写上报告名称和日期, 尾页落款则是写了公安局大队, 这种报告代表的是集体工作, 不能突出私人签字。
江淮听着江欣娓娓道来的声音,又觉得不认识眼前的小妹了, 明明是一模一样的容颜, 可他就是觉得这不是他熟悉的小妹。
...晚上陈大哥估计会对你进行面试...江欣嘴一快, 就把21世纪常见的词汇说了出来。
什么是面试?果然,江淮有疑问了。
就是...就是陈大哥会问你一些以往的经历和个人背景。
江欣双手扯了扯耳朵,仿佛离开的日子越近,她就越放纵了,他问什么你就答什么,不要撒谎,不要左右摇摆,眼神端正,真诚谦逊。
要知道他是公安局的大队长,他如果要查你的事儿,一查一个准,绝对没有必要撒谎。
经此一役,江淮对江欣的话算是信了个十成十,反正小妹绝不会害他:小妹,你们供销社教的东西可真多。
江欣装作咳嗽一声,又给他模拟了一次面试,江淮把一些问题回答了好几遍才算过关,一个小面试下来,他满头冒汗,要得到一份工作可真不容易!差不离就这样了。
江欣把写满了报告和总结要点的两张纸递给江淮,背个七八成,晚上陈大哥要是问你,你就按自己的理解去回答。
江淮顿时一个头两个大,还要背会!要是得到了这份工作,做熟之后,你就会自己总结方法了。
江欣其实有些担心,陈队长说还有其他人在活动,江淮不是唯一候选人,还是存在变数的。
算了,尽人事听天命,实在不行就让他明年去霍一忠老家待两年,再和他提高考的事。
报告的事情做的差不多了,学校打了钟,下午快四点了,外头的太阳又被乌云遮住,轰隆隆响雷,就是不下雨,空气如同蒸锅,地面不停散发热气,要把人烤熟在天地间。
小哥,走吧,先回家,把东西带齐。
江欣收拾桌上的纸张,看着天,今天迟早得有一场暴雨,她得快点去招待所找霍一忠,让他今晚去筒子楼家里吃饭。
回去的路上,江欣坐在自行车后座,她问江淮:你跟侯三是怎么认识的?我不是和你讲过了吗?江淮脑子里还在想着小妹刚写的要点,混混沌沌的,机械地踩着车踏,他被人围在一个巷子里打,我路过帮着喊了两句,人走了之后,把他背回家,就这样认识的。
江欣安静了片刻,又问:你说他会怎么对付周强?这我哪儿知道?估计就找几个兄弟把他蒙头揍一顿吧?江淮不快,小妹老打断他的思路,他刚刚背到哪儿了?江欣也没办法,她很同情唐医生和关美兰,可现在她也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若是侯三真有本事整一整周强,她会乐见其成,若是可以,甚至会帮上一帮。
这几日,事情都挤在一起了,江欣按下心中的许多不安和焦虑,一件一件来吧!先去招待所找霍一忠。
兄妹二人在离招待所两条街的地方停下,江欣看看天上几乎要坠下的大片乌云,让江淮先回去:要下雨了,小哥你先回家,哪儿也别去,吃过饭咱们再出门。
江淮急着背那两页纸,也没坚持送她到招待所,就骑车先回了。
江欣沿着新庆旧旧的街道走得飞快,忽而天上有雨滴落下,不过顷刻,雨滴就大了起来,钢针一样,滴落在身上和头上,打得人手臂生疼,走在街上的人都跑起来,她跟在其中,不得不找了个屋檐躲雨。
这夏天的雨,等了半天才来,一来就这样猛烈,比三岁小孩还任性。
江欣同志?隔着雨帘,霍一忠不确定,在对面喊了一句。
江欣正抹着自己身上和头上的雨水,脸上都沾湿了,白色的上衣贴在皮肤上,跑得辫子散乱,看起来有点狼狈,忽然听到有人叫她,抬起头往对面看了一眼,哗啦啦的水帘声中,就见到一个大个子,紧紧地贴在屋檐下,看着比她还要狼狈几分,可他脸上的笑,又让人觉得这场突如其来的雨也没那么让人烦躁了。
见江欣回应他,霍一忠举着两张报纸,从那头冲进了雨里,奔到江欣身边,和她挤在一起。
江欣往旁边站了站,给他让出个位置,抬头看他,眼里有笑:我来找你呢。
我知道。
霍一忠把报纸往她头上移过去,意思意思地挡了几滴雨,纸张很快就破了。
江欣笑了出来:别挡了,雨太大了。
霍一忠只好讪讪把报纸拿下,黑脸上和头上都是水,衣服裤子都湿了,眼睛里也是湿漉漉的,望着江欣,倒映出她那张甜笑的脸。
轰隆——天上的突然爆了个大雷,一道闪电划过,像是要把天空都划破,江欣下意识往霍一忠身边靠了一点,霍一忠见她害怕,就站了一步出去,把她挡在身后,轻声说:别怕。
嗯。
江欣点头,有点羞,轻轻扯了他的衣摆一下。
雷电过后,雨越下越大,一阵风过后,雨忽然小了,有不少人趁着这个雨小的空隙,又在雨中跑起来,得快点回家换身衣服,洗个热水澡,不然夏天发风寒可不好受。
先去招待所吧。
霍一忠看着变细的雨滴,把头发擦一擦。
江欣点点头,于是两人又在雨中跑了起来,幸好招待所离得近,跑几步就到了。
在楼下服务员奇异的眼光中,江欣登记了自己的姓名和家里住址,跟着霍一忠上了招待所二楼。
踏上楼梯的时候,还听到服务员若有若无的提醒声:这男同志和女同志单独在一间房,可得把门打开,处对象也得有个章法。
江欣脸一红,霍一忠也好不到哪里去,脸色黑红。
等进了霍一忠的房间,霍一忠只好把房间门打开,给江欣拿了件干净的衣服:先擦擦头发,别感冒了。
江欣把辫子打散,拿着他一件柔软的旧衣服擦起了头发,看着那个打开的房间门,怎么看怎么怪异,又觉得好笑,就真的笑了出来:今晚到我家里吃个饭,见见我爸妈吧?霍一忠拿着他的破毛巾擦头擦颈,眼神亮晶晶的:今晚吗?有点急,可他也有点兴奋。
我买了些吃的。
霍一忠也顾不上擦水了,把破毛巾丢在椅背上,从床底下拖出两个袋子,你父亲喝酒吗?我这里有一瓶战友送的好酒,今晚拿过去。
江欣看着床边的那袋东西,说不感动是假的,这些估计是特意留着,去她家用的,这个男人至少在这一刻是真心的,那就够了。
你带什么都行,我的父母都是很好的人。
江欣把头发擦干,坐在床沿,看着霍一忠,神情很温柔。
霍一忠穿着短袖,把那些瓶瓶罐罐都拿了出来,装了满满一袋,又把那瓶贵州产的酒拿出来,仔细擦拭根本就看不见的灰尘,他舍不得喝,送老丈人还是可以的。
嘶!大概是拿东西扯动了右肩膀的某处神经,霍一忠疼得眉头皱了一下。
江欣忙站起来,让人坐下,看着他右边手臂露出来一点的红紫药水,脸上都是担忧:很疼吗?霍一忠坐下,轻轻动了动右手:有点。
不要紧,会好的。
把衣服脱了,我看看。
江欣看他床头放了一瓶药水,似乎就是涂伤的。
霍一忠猛地看向江欣,这这这,这怎么行!?他的脸和手马上就烫起来了,慌得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江欣也反应过来,这话在现在看来,也太大胆了,脸热热的,外头的雨还在下,雷声轰轰,雨又变大了,可她却轻声说:门开着,你怕什么?还怕我一个女同志占你便宜?霍一忠立马摆手:不是不是,我皮实,好得快,不用看了。
江欣就歪着头看他,眼睛里黑沉沉的,一个字也不说,霍一忠被看得毫无招架之力,软绵绵地坐下,战战兢兢地把上衣脱了:就看一下。
噗,江欣笑了,逗他:看两下呢?你还收费吗?不收。
霍黑炭一本正经,看再多下也不收。
霍一忠光着上半身,居然有些扭捏,坐在椅子上,不敢回头看江欣。
江欣拿过刚刚那件旧衣服,把他后背的汗和水擦干净,仔细观察他右肩上伤,过了这么多天,还是黑乎乎的,估计有淤血没散去,一直积在那里,他左手不好上药,这才好的慢。
我帮你擦擦药。
江欣把床头的那瓶药水拿过来。
霍一忠呐呐点头,若是在部队,还有战友能帮忙搓一搓伤处,外出的时候只能靠自己。
就是从前和林秀没离婚时,她也没想过要照顾他,或者给他看看伤口,霍一忠这一刻有点感动于江欣的柔情。
我要上手了,痛的话你吱一声。
江欣往右手心里倒了点浓郁味道的药水,你这个淤血得散开,不然以后容易落下病根。
不等霍一忠回应,江欣略冰冷的手就覆上了他那受伤的肩膀,转圈动起来,霍一忠全身一紧,脸颊有层细密的鸡皮疙瘩浮起,这只小手,和他梦里的一样,柔软细腻,此时就贴着他,亲密无间。
窗外划过一道闪电,紧接着是一声雷响,雨水啪啪哒哒地落在底下的铁皮窗上,很吵,可屋里很安静,安静得仿佛那阵药水味都有了声音,钻入人的七窍之中,霍一忠忍着肩上的疼痛和触摸,只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和心跳声。
江欣搓累了,左手半扶在他黝黑壮实的肩上,也没说话。
半晌,雨声小了,江欣觉得差不多了,停下来,左手还搭在他肩上,气息有些喘,给人上药按摩也是体力活儿:好了,隔天再涂一回吧?霍一忠始终没有回头,但,他左手弯起,把搭在自己肩上的那只小手拢住,粗糙带茧子的手指,轻轻地抚上江欣的手背,大拇指摩挲着,像在沉吟。
江欣额头有汗,手心发热,不知道霍一忠要做什么。
江欣。
霍一忠终于回过头,抬眼望向江欣那张微红的脸,眼睛里有渴望,语气中带点恳求,我们明天就去打证,好不好?江欣脑子里轰一声,耳边如有雷响,外头的雨还在下个不停,楼下有听不清的人声传来,还有服务员踏在楼梯上晃动钥匙的声音,天地都变得模糊,心却缩在这间小房间里,无比安定。
二人好像跋山涉水,拨开云雾,终于来到对方的身边,江欣的眼睛里有雨落下,霍一忠把她的手扯得更紧了,用右手去替她拭泪,固执地问:好不好?好。
一声低沉的哽咽,在霍一忠耳边响起,如同落在窗边的水花弹起绽放。
作者有话说:本周末会多更一章,欢迎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