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过了首都那条线, 继续往北走,经停三五个小站,有人上车有人下车, 到最后一段的时候, 竟只剩下他们一家四口在那节车厢上。
最后一天傍晚时, 霍明和霍岩还没睡, 在隔壁的座位上拿着小人书玩,霍明鹦鹉学舌,把江心这两日讲的故事,缺斤少两地给霍岩讲了又讲,霍岩也不知道能不能听懂, 喔喔个不停, 反正反应是很配合的。
江心看着霍岩,又看看霍明,还是觉得奇怪,怎么一个这么能讲, 一个话都不讲?恰好到吃饭时间,江心就拿出一包饼干, 逗霍岩讲话,把他抱在怀里:这个叫饼干,跟着我说, 饼干。
霍岩一把抓过饼干放进嘴里, 咔咔吃起来, 笑嘻嘻的,还在江心腿上动来动去的, 江心重复地说:这个叫饼干。
饼, 干。
一字一字地教他。
霍一忠也注意到霍岩说不了一个完整的词语和句子, 跟霍明完全相反,皱眉,以前不是这样的。
霍明在一旁吃饼干喝水,这几天一直吃干粮,她嘴角起了个小泡,一碰就痛,一痛就哭,江心让她猛灌水,途径哪个站的时候,买了点水果,切成小块,大家分着吃了,隔天才消了下去,现在还有个印子。
此时她看着江心总在逗弟弟说话,觉得好玩,就饼干饼干叫个不停。
霍明一叫,霍岩就跟上了,嘴里还含着饼干,滑下江心的膝盖,两人又玩到了一起,掉了一地的饼干碎屑,江心无奈,低头把那些碎屑捡起来,只能想办法再找机会让霍岩开口。
谁知道霍岩跳着跳着,就突然停下,趴在座椅上强烈咳嗽了起来。
江心原本和霍一忠在说话,一听这咳嗽不正常,马上过去抱住霍岩,顺他胸口,拍后背:霍一忠,倒水!霍一忠急急忙忙倒出一杯温开水,递到霍岩嘴边,霍岩咳得哭出来,眼泪流得满脸都是,喝了水,依旧哭,还在咳个不停。
江心见他抠喉咙,再看看地上的半块碎饼干,可能是噎住了,幸好她大学当志愿者时学过海姆立克急救法,放下霍岩,背对他,在他肚脐上方按压用力,过了十多秒钟,霍岩就吐出一块尖锐方形的饼干。
吐出异物,霍岩的气顺了,喝口水,咳了两声,再象征性哭几句,哄一哄,总算不哭了。
霍一忠和江心已经吓出一身汗了,谢天谢地,再不敢让他吃东西的时候离开自己的视线。
霍明一动不敢动,跪在凳子上,眼巴巴看着他们几个,霍一忠过去把她抱起来,无言地拍拍她的背。
霍岩哭累了,又要江心抱,这回江心倒是听到两个很清晰的字:妈,抱。
江心僵硬地抱住这个小孩,对这句突如其来的妈不知所措,她还没准备好当一个妈,她以为霍岩不会讲话,甚至有好几次怀疑过霍岩会不会有些智商上的障碍,毕竟现在没有产检这一说。
霍一忠也听到了,他黑沉沉的眼看了一眼江心,江心不敢看他,更不敢应霍岩的那句妈,只是抱住他,顺他的背,哄他睡一睡。
霍岩睡着,江心把他放在身边,伸手虚拦一下,霍明就一个人在旁边的椅子上玩。
霍一忠坐下,见周围没人,就掏出自己装钱的袋子,数了数,票没剩几张,钱也只剩不到十块钱,好在第二天早上就能到驻地了,到了镇上,得买点粮食。
江心看着他数钱,问他:我前两天看你还有一百多,怎么只剩这么点了?也就是看到了,随口一问。
霍一忠说:我们给长兴凑钱,我给了一百块。
他觉得这不是大事,就没和江心说。
江心看了看霍一忠,找出蒲扇给霍岩扇风,小孩睡得一头汗:你不和我商量商量吗?商量什么?霍一忠不解,抬头看她。
给钱的事。
江心表情不太好,我们是夫妻,除了给家里花钱,对外的花费,是不是要两个人一同决定比较好?霍一忠坐得笔直,脸色逐渐严肃,他不懂为什么江心有这样的疑问,可涉及到这个,他也有话说:这是给我战友的钱,他是为了掩护我们才被烧伤的,我们每年都凑钱,不能不给。
我知道。
但是凑钱是不是以自愿为原则?你一下子给了一百块,也不是小钱,是不是要和我商量一下?江心很在意这个,其他战友呢?也给一百?霍一忠嘴巴抿成一条直线:各自自愿给,没有强迫。
那就是有零有整,有多有少。
江心点头:下回有这样的事情,希望你能提前和我说一声。
霍一忠始终不懂江心的关注点在哪里,他不再讲话,但第一次对心心有点失望和生气,他以为她和万秀会不一样。
万秀知道他每年都要留出一笔钱来给因伤退役的战友,只要一见面就和他吵架,说他只对外人大方,对家人小气。
江心看得出来他并不喜欢被//干涉用钱,但她还是坚持说:我没有其他要求,只希望你对外用大笔钱之前和我说一声。
霍一忠不作声,那些都是他出生入死的战友,在他过去的生命中占据最重要的位置,他没办法放下那些。
江心不快,就不作声,但过了一会儿,霍一忠把钱都收起来,有些冷淡地和江心说:我愿意这么做。
我不反对。
江心和他对上,但是你要和我商量。
和你说了之后,你就反对呢?霍一忠也没退让,他说服不了自己花这个钱还要和江心商量。
那我们就想办法解决,看究竟是你不合理,还是我不合理。
江心不怕问题,她怕的是不解决问题。
霍一忠被堵住,整个人身上都散发出一种低沉的气息。
整个车厢都很沉静,江心扭头一看,霍明停止了手上的玩具,有些恐惧地看着两个争吵的大人,不敢有任何大动作,生怕被人注意到似的。
江心原本还想再和霍一忠争辩几句,此时却压了下去,露出一个笑脸,对坐在隔壁玩儿的霍明招手,一把把这个小光头抱住,摸摸她的头:吓着你了?霍明只是低头玩着手上的小玩意儿,也不敢讲话,就囊囊地点头,抬眼看江心,又看看霍一忠那张黑脸。
我们有时候说话会大声一点,但不是骂你,也不会不要你和霍岩,别怕。
江心绞尽脑汁地安抚这个敏感的小孩,你和弟弟抢玩具的时候会吵架吗?霍明点头,朝她举起一个泥人,刚刚他们姐弟还为这个争过,没一会儿就又和好了。
对,我和你爸也会,不过我们不是抢玩具,我们...江心想了想,解释道,我们就是会对‘玩具’有不一样的看法。
你和弟弟打完架后,是不是很快就和好了?养孩子可太难了,江心喜欢霍明的活泼,生怕把霍明养成个畏缩的性子,万一像唐慧慧那般,关美兰后面估计得花好大的劲儿才能扭转她的性子,那无论如何她是不能答应的。
霍明又点头:我不会打弟弟的。
又小声说,你们也不能打架。
你说得对,我们也不打架。
江心瞪了霍一忠一眼,你五岁的女儿都比你懂事。
那我可以去玩了吗?霍岩得到一个肯定的答复就安心了,又要过去旁边的空椅子上玩玩具。
去吧。
江心把她放下,还是不能当着孩子的面吵架,自己也开始看着窗外。
和霍一忠的婚姻始终太匆忙了,一开始互相被对方的激情吸引,可要生活在一起,后续还有好多要磨合的地方,她有她的理由,霍一忠有霍一忠的立场,说不上谁对谁错,就是双方都需要一个中间的让渡,他们都要想办法怎么去把握这个界限。
一开始霍一忠以为江心会对两个孩子象征性地热心一下,可这几日看下来,他也看到江心确实是个好心肠的人,对孩子有千般耐心,说是事无巨细也不为过。
可为什么有些不必要的事,她却那么在意,她为什么不能考虑一下他的想法呢?霍一忠也不好受,他始终不认为自己有错,也觉得江心太越界了。
于是二人之间,又开启了那个令人不适的沉默。
到了夜里,两个孩子睡着了,江心困得不行,可坐了太久的硬座,她趴在桌上已经睡不着了,霍一忠也醒着,在黑暗中看她。
江心见他睁着眼,走过去,坐在他腿上,靠在他胸口,手指乱画:还在气?霍一忠一开始双手无动于衷,过了会儿才抱住这个女人:不生气。
只是不理解。
不理解为什么我花钱不向你报备,你用钱我却要知道去向?江心抬头,摸摸他的下巴。
霍一忠不说话,就是默认了。
你一个月工资多少?江心问他。
一百五十块钱,还有粮油票工业票的补贴。
已经是七零年代高收入了。
不少了。
你一年要给几个战友凑钱?霍一忠脑子里过了一遍:固定有三个,偶尔会有其他的,也要给一些。
每个人都给一百?不是,就是大家一份心意。
霍一忠越抱越舍不得怀里的温热,把人抱得越发得紧,简直是挤在胸前了。
你有情有义,我不反对的。
只是你一下子掏出一笔大钱,我就要知道它是怎么用的。
我在你的驻地不一定能有工作,现在一家四口只靠你一个人养活,往后吃喝拉撒都要从你的一百五十块钱里出,你这一次给了一百,下回给多少合适呢?江心问他,敲他胸口。
你也看到霍明和霍岩的情况,我一直都觉得他们两个有些营养不良,霍岩三岁了牙齿还没长齐全,我们接着要更关注他们的健康,后面看医生、买精米细面,家里的开支,你时不时受伤要吃点好的,开门就是钱。
霍一忠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反正只要他还在部队,每个月都有工资到手,花完了,下个月还来,他也没个计划,去看长兴,刚好手头有钱,就干脆地掏了一百,并不想着往后。
我...霍一忠语塞了。
现在知道为什么要和我商量了吗?江心亲他的脸一口,你下个月的工资什么时候能到?现在剩下十块钱,去到驻地,要我掏钱养孩子养你吗?当然不是!霍一忠脱口而出,下巴摩挲在心心的肩上,终于低头,是我考虑不周。
话说到这里,江心也没多高兴的,此时她才明白,婚姻生活是万里长征,谈钱,才是开始的第一步。
两人抱了好久,亲亲对方,然后江心趴在桌上,忍着腰痛,勉强睡了一下。
霍一忠则还未入眠,听着哐当火车声,心里头有些乱,又觉得很清晰,一个女人跟他算钱,不是要从他手里克扣多少,江心仔细地跟他掰扯,是为了要如何过日子,很平实的感觉,和夜里亲密的热吻完全不同。
婚姻究竟是什么?是钱粮日子,还是双方情爱,或许还有些别的?一夜之间,就算是结了婚两次的霍一忠,也并没有想出一个全然合适的答案,可看着趴在桌上睡着的江心,他低头去亲了亲她的发顶,有她陪着,终于觉得自己没有那么孤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