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一忠走路去上班, 在路上还碰到其他几个团长和营长,大家结伴而行,都说要霍一忠请喝酒, 找个时间见见江心, 霍一忠笑着答应了, 结婚是喜事, 确实该喝酒。
快到的时候,霍一忠拉着一个欠了他五十块钱的营长:老章,去年你说家里要起房子,从我这走了五十块的账,如今我这, 刚结婚, 孩子都来了,事情也多...话都说到这里了,老章也不能逃避,他似笑非笑:一忠, 娶新媳妇了,找你要钱了。
两人嘿嘿笑, 都有点尴尬,老章说好晚上给他拿过去,现在手头没那么多钱。
还有一个小时才去给鲁师长和姚政委汇报工作, 霍一忠把那几个找他借过钱的战友都问了一遍, 两百块钱总算要回来六十, 剩下的都说明天或者过几天给,他真有点怕回去不知道怎么跟江心交代。
趁着还有点时间, 霍一忠马上去炊事班找人帮忙买东西, 给了他们三十块钱和几张票, 又匆匆跑去鲁师长的办公室。
报告!霍一忠缓了口气,抬手敬礼。
一忠,进来吧。
鲁师长坐在办公桌里头,喝口茶,朝他招手。
鲁师长鲁有根年纪不到五十,是个老烟枪,身上的烟味隔着五米远都能闻到,他办公桌上有个大大的老烟灰缸,装满了烟头,咳了口痰,吐在垃圾桶里,指着面前的椅子让霍一忠过来。
四十出头却满头白发的姚聪姚政委坐在鲁师长对面,姚政委长相很斯文,解放前是燕京大学的毕业生,军帽放在桌上,笑着打趣他:听说你爱人和孩子都来了?报告姚政委!他们都来了。
霍一忠站得笔直,把帽子夹在手肘中间,黑脸上带着点笑意。
坐下吧,结了婚还跟个毛头小子似的。
鲁师长让他坐下,又挥手让警卫员关上门,出去站在门口,别让人进来了。
是!警卫员敬礼,踏着正步出去了,轻巧地带上了门。
霍一忠坐下,身体笔直像一棵松树,把军帽往桌上摆好,双手平放在膝盖上,目视前方。
说说这回的任务,苏昌光是怎么死的?鲁师长问他。
报告师长!24号当晚,我们追击苏昌光到一条河边...霍一忠就把那晚的事情一字不漏地讲了,期间鲁师长和姚政委有问题,他也逐一补充了。
这件事鲁师长和姚政委只是知道,不直接负责,当时军区点名要他们师部派个面生的人去南边,考虑几日就选了霍一忠过去,毕竟是和对岸有关,现在军队里也斗来斗去的,只要涉及到间谍和通敌,都异常敏感,他们决定这些事知道个来龙去脉就好,更多的就选择性不知道。
姚政委抬手制止还要往下说的霍一忠:一忠,苏昌光的事,到这里就告一段落,你任务已经完成,不是上面问你,最好对谁都不要再提起。
霍一忠想起罗队长在火车上和他说的话,说是有人替他遮掩了这件事,想了想,就把交文件时遇到的事情也说了出来。
我在那边还遇到一个身手很好的罗队长,他说...霍一忠原本想瞒过这件事,看着对面一脸深沉的鲁师长和姚政委,还是选择一五一十说了出来,罗队长说,本来苏昌光自杀,是要上报的,但有人选择不上报,就当在抓捕过程中误杀,也不追究当晚所有人的责任。
尤其是他的。
鲁师长和姚政委互相看了对方一眼,又看看霍一忠,把霍一忠汗毛都看得竖起来了,生怕哪个环节出了错。
别紧张,你既然平安回来,就说明这件事已经有了结果。
姚政委拍拍他的肩。
倒是鲁师长皱着眉问:罗队长?你看他夜里时眼睛是不是特别亮,笑不笑八字纹都很深,长得高高瘦瘦的?对,那双眼睛,看过就不会忘。
霍一忠对罗队长印象特别深,那双招子在夜里似乎要闪出光来,另外,他也很久没遇到身手这样好的对手了。
罗成!鲁师长轻呼一声,站起来,很激动地走了两步,点了根烟,又转过头,手指指霍一忠,一忠啊一忠,你小子命大!遇到那个阎罗王还能毫发无损地回来!霍一忠有些不舒服,他也很厉害的。
鲁师长笑哈哈地拍他肩膀:别不服气,那个罗队长,原来打仗的时候,我见过几回,身手好,枪法准,上阵能杀敌,下马写文章,很得上头器重。
不过是个孤寡命,死过五个老婆。
罗成?姚政委也想起来,这人想忘都难,当时个个都传他是少林方丈俗家弟子的那个?对!鲁师长和他说起来,这人是真正的嫉恶如仇,一身精忠报国的正气。
解放后没听过他,我还以为他已经...原来是去搞情报工作了。
可惜了...鲁师长似乎颇有感慨,又坐下不说话,姚政委也叹了口气。
霍一忠年轻,当年他们打鬼子,他年纪小,没有参与过:师长政委,可惜什么?可惜他不是老首长这头的。
姚政委低着声音告诉霍一忠,再忠肝义胆的人也有自己的立场。
霍一忠沉默下来,他原本是被安排在首都附近的军区,五年前之所以会来这里的师部,不就因为是老首长那头的人吗?确实如鲁师长说的那样,罗队长是另外一头的,太可惜了。
罗成这个人,正直惜才,倒是给组织推过好多能人。
一忠,你是撞大运了,苏昌光自杀的事情若是由其他人汇报,你可能就没那么顺利回来了。
姚政委想起罗成拉拔过的人,如今大部分都成了军队里的中坚分子,说起来,罗队长长相凶狠,却是个有人缘的人。
鲁师长也批评他:这件事确实是你鲁莽了。
当晚一起捕抓的人那么多,你也不知道哪个就是站在你对面的。
霍一忠想起那个手速极快的刘副局长,把这人也说了:那晚会不会是他说出去的?不能确定。
鲁师长摇头,你也知道我们是接受命令,执行任务,不能多问。
你在火车上遇到的那个姓龚的民兵队长,我发电报让人去查了,一切正常,没有任何不妥的地方。
姚政委和他谈起那个找他们夫妻麻烦的龚姓男子,一忠,最近就不要出去了,小心驶得万年船啊!年轻人有锋芒是可以包容的,但是要注意尺度。
鲁师长也怕老首长亲自放过来的人出问题,对着霍一忠就有些语重心长,苏昌光那种人就是个定时炸弹,照我说,死了也好,一了百了。
霍一忠低下头:我原本是想按计划活抓他的,但是他说,他是军人,不上阵杀敌留着他有何用,不如死了。
他也是军人,杀过敌人,被敌人打伤过,遇到这场运动被发配雪藏到边疆,有时候看着辽阔的平原,过着平静的训练生活,他也会想起当初冲锋陷阵的豪情,杀敌的愤慨,追踪敌人成功时的成就感,霍一忠很理解苏昌光的想法,可理解一个背叛之人,这种想法太危险了,不如手抬高一寸,让苏昌光得偿所愿。
姚政委站起来,有些恨铁不成钢:一忠,你不该这么想!看看老首长和鲁师长,哪个不是铁血铮铮的军人出身?哪个又没有上过战场?可战争多残酷,多少流离失所的百姓,你看不见吗?战争结束,各自归位,成王败寇,赏罚分明,自古以来就是这样的。
他苏昌光选错阵营,败了就是败了,愿赌就该服输!这种人就盼着当乱世的枭雄,想在战争中浑水摸鱼,哪会真正为百姓考虑?!苏昌光在这么偏的农场都能联系到东海那头的人,手段还是有的,若他去不成对岸,留在我们这里策反其他人,更是个炸弹!罗队长他们大概追踪苏昌光这条线很久了,好不容易等到他出动,却因为你一时心软!姚政委激动起来,气喘起来,扶着椅子咳了好几下。
鲁师长让他坐下喝口水:好了老姚,缓缓。
我看一忠也不算做错事,苏昌光的死确实给罗成的工作带来了点麻烦,但他也不可能把重点全放在苏昌光身上,苏昌光毕竟只是个少校,算不上大鱼。
可要我说,给他找点麻烦也好,免得他们那边的人老盯着老首长这一系。
霍一忠被说得头都抬不起来了,那么大个子,头低得跟个小媳妇似的。
姚政委无话可说,还是强烈要求霍一忠写个个人工作得失检讨,不放在他档案里,只交给鲁师长就好,必须让他认识到自己的错误。
鲁师长最先跟老首长,是老首长第一批亲兵,霍一忠是后头来的,算是他师弟,二人关系很密切,他也让霍一忠答应:你该写,写完我看了之后就烧掉。
霍一忠应下:是!三人又说了些其他的事情,关于这次的任务汇报就算告一段落了。
师长政委。
霍一忠看了眼外头,无人经过,也把声音压低,我见到从前一个队友,他在西南时跟过老首长两三年,受过老首长的恩,他说老首长目前在川西。
川西?鲁师长烟都不抽了,把它摁灭在烟灰缸里,细说!霍一忠摇头:只知道在川西,更多的信息没有了。
姚政委一拍手掌:终于有点眉目了!一开始我们都以为是把他打回西南去了,原来在川西!老姚,你过年前去趟省里军区,如果时间合适,就去趟首都,打听打听,到底在川西哪个地方!鲁师长很激动,但很快又克制下来,这几年他们远离首都圈子,得来消息的精确度大不如前,很是被动。
一忠,信息可靠吗?鲁师长又问。
有八成的可信度。
这个战友在全军打散后,去做了情报工作,职级没罗队长高,但我看他也有自己的消息渠道来源,似乎跟罗队长那头也有分歧,是瞒着罗队长告诉我的。
霍一忠想起那晚蔡大头在他手心写的字,那声声受伤的喘息仿佛还在耳边,也不知道他有没有顺利到医院。
鲁师长和姚政委当着霍一忠的面说了起来,反复确认军中谁是站老首长那头的,又有谁有本事能把老首长发到川西去,最后二人还是决定谨慎行事,有时候找答案,不能暴露,只能等。
见两位领导停止了说话,霍一忠又说了另外一个人,新庆市公安局石大智石局长。
他似乎对我所属的部队很感兴趣,问了我好几回,我是谁手底下的兵。
霍一忠把在新庆给江淮推荐工作的事情说了一遍,又提到在他和江心结婚时,石局长让人带了红包来,也不多,五块钱,他不敢用,怕有一些不知道的利害冲突,今天也把红包带来了,准备上交。
石大智?这名字好熟悉!鲁师长摸了摸下巴,又犯烟瘾了,抽出一根烟,陷入沉思。
姚政委没什么印象,摇摇头:你是怎么说的?我说我是政委您手下的兵,您是我的团长。
霍一忠对石局长说的话半真半假,自然不敢把鲁师长的大名说出去。
霍一忠刚说完这句话,鲁师长就拍大腿了:石大智!是不是长得像大头娃娃?笑起来一脸佛相的?对。
霍一忠想想石局长的长相,头大肚圆,可不是跟个弥勒佛似的的,师长您知道他?知道知道!鲁师长吸口烟,怎么不知道?!他大笑起来。
啊呀,几十年前大家一起在东北当大头兵时认识的,那时候我们都是十几来岁的小伙子,饭都吃不饱,个个面黄肌瘦,身上没几两肉,他就长得一副大富大贵的模样了!鲁师长一脸的笑,据我所知,这人算不上是危险人物,不过左右逢源的厉害,真正是谁都不得罪,谁都不站队,滑得跟条泥鳅似的。
自小就是个官迷,一心想着升官发财娶几房姨太太,连排队吃饭都要当领头的队长,没想到他还是回了南方。
石大智老家就在长江边上,爹死的早,是遗腹子,上头有个老娘和兄嫂,兄嫂大他几岁,嫌他吃得多,十几岁就把他赶出了门,他拿着扁担出门找活计,做挑夫时在码头认识几个喝酒吹牛的兵,就跟着这几个人跑了,从南方一路跑到东北,进了奉系张将军底下当烧火兵。
后来奉系不是投靠老蒋了吗?他就成了国军有名有姓的石大智,日本人投降之后没多久,他不知道听了什么风声,又跑到我们这头来,反着去打国军。
当时有个算命的看他手相摸他头骨,说他八字带金,是个当官命,把他给高兴的连着翻了十几个跟斗,放言等他当了大官,要回老家去给他哥嫂好看。
再后来我跟着老首长去西南,他还在东北,大家就没再见过了。
鲁师长原先也算是奉系底下的一个小队长,跟了老首长后走南闯北,打过日本人,打过国军,参与过解放战争,历经沧桑,大运动前,老首长嗅到危险,把鲁师长安排在他老家东北,让他安静蛰伏。
这一趟出去,收获不少。
大概是说起年轻时的故人,鲁师长心情也没那么沉重了,这个石大智收你二舅子,就是看在你是营长的面子上。
放心吧,等你当了团长师长,他说不定都能给你二舅子搞个正式编制,弄个小领导做做。
霍一忠汗颜,石局长肚子里还有这种官司。
姚政委也笑:确实,不怕人家要什么,就怕人家不要什么。
让他把那五块钱红包收了,当是积个人缘。
这样会给部队带来不好的影响吗?霍一忠最怕这个。
也算不上,他这人就是爱攀关系,一切按规矩办就没问题。
鲁师长倒是不介意这种,偶尔走走人情,是人之常情。
说完工作,又开始说起他结婚的事情。
新媳妇如何?鲁师长问霍一忠,他也得关心关心师弟的家庭生活。
霍一忠笑起来,一口白牙晃人眼睛:她很好。
他很满意。
鲁师长和姚政委就笑起来。
媳妇来了,孩子也来了,往后就能定下心了,好事情。
作者有话说:姐妹们,祝中秋节快乐,花好月圆人长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