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突然变得别扭起来, 他们那晚没怎么说话就睡了。
第二天霍一忠要出门,江心看他一眼,想起两人昨天说好的, 出门前要抱一下, 他过去僵硬地抱了抱不太配合的江心, 摸摸她的头发:不闹了, 家属村确实没有重建分到手房子的先例,部队有规定,谁住谁维护,房子收回时得和分到手时一样,我们这一栋条件差些, 你别急, 我先去打听打听情况,要是大改地维修得走什么程序。
江心还是气鼓鼓的,觉得霍一忠这回辜负了自己的好心,推开他, 也不回他话,牵着两个孩子进屋了。
霍一忠出门后, 郑婶子背着圆圆过来了,旁边还跟着个稍微大点儿的孩子,是她的大孙女郑芳芳, 芳芳头发稀疏柔软, 郑婶子用两根红绳子给她绑了两根羊角辫, 芳芳过阵子就要读三年级了,跟在奶奶后头, 拿着一篮子刚拔的青菜, 蹦蹦跳跳的。
江心开门让她们进来, 让四个孩子一起玩,霍明好动,和活泼的芳芳刚好对上了,两个小姑娘在一起,差点没把屋顶给掀起来。
屋里热闹,孩子们乱叫乱跑,把后头的苗嫂子也吸引过来了,屋里就成了妇孺专场。
江心泡了一壶糖水招呼他们,昨晚她翻白糖时,才发现里头居然还有一个信封,是大哥江河和大嫂万晓娥给的钱和票,偷偷塞在那袋红豆里,信封装了五十块钱,和一叠油粮票,江河还写了一个小纸条:小妹,过得不高兴就买票回来,家里总有你一张床。
拿着那个信封和小纸条,江心又哭又笑,遇上江家的人,这个穿越也值了,好歹让孤家寡人了三十年的她,知道了真正的家庭温暖和亲人感情,从前是她一直在给予,现在的她一直在收获,很不一样的感触。
郑婶子和苗嫂子在逗孩子们玩,江心给她们倒水。
来顺怎么没来?江心问,毕竟来到家属村第一天,就是这三位帮着清理屋子的,她还以为平日里,大家没事做都会坐在一起说话。
她爱人和我们老于是老乡,这两年,年节一起寄东西回去,拉扯上了关系。
上回来,是让我在她生孩子时去帮忙,平时家属楼那头的人很少过来的。
苗嫂子见江心不明白,想着要不要和她说说其中的门道。
郑婶子年纪大,有啥说啥,倒是不藏着掖着:小江,你刚来,不清楚情况。
家属村里的男人们都是军人,每天都训练,他们交际他们的,和我们女眷很少交集。
但是,女眷之间,也分人。
哦?江心好奇,坐下来,多了解一下情况总是好的。
这家属村里,有工作和没工作的女人是两拨,识字和不识字的女人是两拨,城里来的和乡下来的女人是两拨,家属楼里群居的和我们住单独小院儿的又是两拨。
苗嫂子把话接上去,掰着指头再给江心数家属村里的门派。
郑婶子补充:不止,师长政委和团长营长的女眷,住东头和住西头的,又是两拨。
江心听得大开眼界,她知道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但一个小小的家属村,江湖中的女人们居然还分得这么细致,这个地方有这么老些人吗?孩子们呢?孩子们总不能也这么分吧?江心回头看看说话还不利索的霍岩,总有些担心他被欺负了都不会告状,霍明人小鬼大,她倒是放心些。
孩子们不分,也就是分大孩子和小孩儿,大孩子有自己的玩法,小孩儿就都玩在一起,不论是哪家的孩子,玩得一身泥回去,都得挨骂。
苗嫂子的两个孩子已经长大了,不像小时候粘着她,也不带更小的孩子一起玩。
那就好。
江心这才放下心,随即又有疑问:家属村里有这么多嫂子吗?这么分下来,大家还来往吗?苗嫂子虽然说话像鞭炮般干脆,却也不太敢出去胡乱招惹哪家的女眷,她和江心说:别被我们吓着了,其实也没那么复杂,大家平日里还是挺客气的,邻里之间借点东西,打个招呼都是小事,我就怕你刚来,搞不清楚情况。
那郑婶子和苗嫂子,您二位算是哪一拨的?江心笑问,既然分得这样细,那总得有个阵营。
郑婶子长了不少老人斑的手一挥:我不和那些青瓜嫩菜小媳妇分,我年纪大了,就喜欢带着孙女儿们和邻居窜门,谁好说话我就和谁好,谁不好说话我懒得理她。
很豁达的说法,江心佩服地给她竖了个大拇指。
苗嫂子倒是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我是明显就是乡下的、不识字、没工作的那一拨。
听着有两分自卑。
江心笑起来,又给她补充了一个属性:还有住家属村独栋小院儿的、勤劳勇敢的。
苗嫂子伸手去拍江心,说她尽笑话人。
小江,你就是城里来的,会识字,住家属村的。
郑婶子喝口水,不过,你条件好,还是不如在有工作的,这里能上班的女人,那鼻孔都是朝天开的。
江心笑出声来:婶子真是幽默!说明有工作、能赚钱的女人确实有底气。
我就是倚老卖老,脸皮跟老瓜皮一样,反正到这把年纪了,啥也不怕了。
郑婶子看得很开,都是过日子,邻里之间,分什么三六九等,结什么仇怨,谁也不指望谁过日子。
江心越来越喜欢郑婶子这种老人家,从前她的奶奶若是有郑婶子一半开阔,也不会早早就得病去了,让她初中没读完,就跟着离异的爸妈轮流过日子。
小江,你们这洗澡房确实太破了,让小霍过两日休息的时候,上山砍两棵树,补一补那几块木板,还有厨房的窗户也是,怎么连窗棂也没了呢?苗嫂子站起来,扫了一眼他们的小院儿,小霍一个人去的话,我估计呛,到时让他来找老于,一起去。
这话倒是把江心的疑问给提起来了:婶子嫂子,你们两家的房子分到手的时候,也是一屋子破败杂草,窗户都没有吗?郑婶子那家,是郑营长和他爱人刘娟带着郑芳芳先到,住了一年多,郑婶子是后头才来的,所以最开始的房子如何,她不知道。
苗嫂子回忆了一下:我和老于到的时候,后勤的柴主任还领了个技术兵过来,说是让我们看看房子哪里要补要修的,和他们讲,补好才让老于签字,屋子里头虽然有灰,但扫一扫就可以住人了,门窗不缺胳膊少腿,家具基本齐全。
郑婶子也提起,在霍一忠之前还有个副营长先搬到另外一栋去,她去看过,也不至于像他们家这么破败,好像部队后勤根本没派人来看过,他们第一天到的下午,郑婶子等人都在,也没见柴主任还是谁带着人来。
三人把话说到这里,互相看看,基本上明了,也不太往下说了,苗嫂子更是找了个借口先回去了,郑婶子也磨磨蹭蹭地抱起圆圆准备走。
小江,这个事情,你得和小霍说说。
郑婶子有自己的生活经验,但对部队的事情一知半解,儿子和儿媳妇吃饭的时候说一说,她听一耳朵也不放心上,没办法给合适的建议,确实得叫人来修修,这地方过阵子秋风一起,那就是刺骨的冷。
江心点头:我知道了,等他回来我就和他说。
说着准备送郑婶子出门。
芳芳和霍明已经认识,玩趣正浓,不想回家,江心就让她留下:也就走两步路的距离,让她们多玩会儿吧。
郑婶子干脆也不走了,让圆圆继续落地和霍岩玩。
中午霍一忠回家吃饭,凑过来和江心说话,江心顺着台阶下来,把早上郑婶子和苗嫂子的话说了。
照理说你们的后勤部门应该要维护好房子再分派出去的。
你是什么时候签字接收的?江心问。
霍一忠回她:昨天,我搬桌子回来之前。
你们后勤的人也没派个人过来看看房屋情况,就让你签字了?江心越说越觉得不对劲。
霍一忠脸色难看起来:下午我就让他们过来一趟。
真麻烦,怎么总遇到这种喉咙卡鱼刺的烦心事,江心也不开心,两个大人闷闷地吃了顿饭。
江心趁着下午有空,借口熟悉周围环境,带着两个孩子出门去了,看看人家的房子,问问他们签字时的房屋情况,问过后心里就有了谱儿,路过一个卖冰棍儿的老头,还顺手给两个孩子买了根雪条。
霍明霍岩牵着手在前面走,轮流吃雪条,跟两条小狗子似的。
霍明好动,但出了门,江心让她别乱跑,她就能乖乖待着,霍岩这几天也没动不动就叫人抱了,人比原先要鲜活一些。
小江,咱们还去那头吗?霍明指了指村口的家属楼,我记得在那里住过。
江心想反正也没去过,那就去看看,又带着两个孩子慢慢挪过去了。
家属楼是一栋两层的平房,建得长长一条,很没有美感,两层楼都做了很多小房间,据说都是两房一厅的格局,一家三口住还算宽敞,若是老人也在,那就很逼仄了。
楼下有两口井,大家都在楼下用水,屋门口做饭,平房两边的水房轮流洗澡,不远处有两个苍蝇漫天飞的公共茅厕,一条发黑发臭的沟渠不知道通往哪里,门口有几堆人聚在一起打牌,高声说话。
江心看到这个环境立即就止步,不肯往前走了。
真到了住过的家属楼,霍明好像也觉得没什么意思,她摸摸自己长出了一根根毛刺儿般的头,拉着江心的手:小江,我们回去吧。
像是怕那堆苍蝇追上来,江心不顾热,一把抱起霍岩,拉着霍明走得飞快。
回到家,三人洗手洗脸才缓过来,江心又给他们俩儿分了两个奶糖,都不提刚刚去家属楼的事。
......下午霍一忠快下班时提前走了,去后勤找了柴主任一起到家里去看看房子,柴主任磨蹭了好久才点了个兵和他出门。
到了家里,只有江心和霍明在,霍岩还在睡。
柴主任是个中年男人,听说在这个师部的后勤干了有七八年了,比霍一忠早几年来,态度很冷淡,江心给他倒水,他也爱理不理的,带着他那个技术兵绕了他们小院儿和屋子一圈:霍营长,就这样了,还需要看什么吗?霍一忠说:我听说每个分房子的人来的第一天,柴主任都要带人来看,检修没问题后当场签字,才算完成交接...他话还没说完,就被柴主任打断了:霍营长,你是出差了,前两天突然回来的,我也不知道你回来啊,顾不上检修不检修的。
我听说你来扛桌椅的时候,人家问你房子有没有问题,你说没有还签了字,怎么回头又不认账了?看来是要把问题都赖在霍一忠身上了。
霍一忠据理力争:我发了电报回部队,也让警卫员告诉过你,你也没安排人上门。
柴主任一副油米不进的样子:我每天看好多电报文件,你的那份要是被压在哪里,看不见也不奇怪。
而且你都签字了,现在还反悔,那就很说不过去。
江心观察了两人一阵,突然冒出一句:霍一忠,你得罪过柴主任吗?还是柴主任在给你穿小鞋?这话一出,柴主任和霍一忠,还有那个跟着来检修的兵都惊吓住,这家属也太大胆了,这问话也太挑事儿了!霍一忠还想拉住江心:让我来。
霍营长,你这新家属的脾气不小啊。
柴主任哼一声,城里来的又怎么样,不就是个二婚女人,男人说话她插什么嘴,没规矩!说他可以,说江心就不行了,霍一忠忍着火气,站到柴主任面前:你也没和我说过,一旦住进来就会派人先来检修。
厨房和洗澡间已经破成这样,没哪一家的有我们这个情况的...那也没哪家像你这样麻烦,自己签字了,还回头找我们后勤组的不是。
柴主任再一次打断霍一忠的话,揪着他签字的事情说个没完。
你有没有点礼貌,有没有点家教,你爹妈没教你人家说话的时候不要插嘴?!江心挣开霍一忠的手,把堵了一天的气撒出来,伸着手指指到柴主任的鼻子底下。
你的工作就是保障全师军人的生活便利,你先不按规矩来,不派人上门检修确认再签字,整个房子不是渗水就是长草,就是你的工作做得不到位!居然还敢指责我们事儿多,我看你这主任是当得太逍遥了!柴主任从来没见过这么不给他面子的军属,还是个女人,指着他鼻子骂,还质疑他的工作,冷脸一摆,又不好和一个女人对着吵,他们进来时竹门没关,附近有些邻居围着在看热闹,他很尴尬,但更多的是恼怒。
好大的帽子!我柴某人行得正坐得直,不怕这种莫须有的指责!柴主任两手一甩,转身就想走。
江心追上去:你今天不把事情解决了,我明天就一封举报信递到你们师部去,说你尸位素餐、官僚主义,让你们领导来评评理!霍一忠忙拉住她,太冲动!本来也不是大事,不宜和共事的人闹得太僵!柴主任脑子轰一声,大力转过身来,扬起手。
江心不怕:你敢打我试试看!别说我爱人霍一忠身手肯定比你好,你吃不了兜着走!你敢打我,我就敢这辈子都追着你一家子举报!外头有人嗡嗡嗡说话,都在说柴主任是不是要打女人,这还是国家干部,这还是军人吗?柴主任把手掌放下,手指指着江心,气得脸色涨红,厉声喊道:哪来牙尖嘴利的猴子!竟然敢对我这么说话!江心白他一眼,没闲着,对门外的人招手,让他们进来看自己的院子:邻居们也都来看看,大家住的院子都都差不多。
可我们的厨房连个窗户都没有,门是坏的,洗澡间是几块木板围起来的。
这位柴主任连看都没派人来看,就让我们住进来了!还冤枉我们自己不注意维护!我们才住不到三天!是时候要发动群众的力量了!江心一点面子没给柴主任留,她在人群中还看到了苗嫂子,苗嫂子就立在外头不进来,也不敢看江心的眼睛。
郑婶子也在,倒是百无禁忌,拉着两个孙女儿进来,还啧啧和邻居们说,刚来的时候这地方更破,还是小霍和小江弄了两三天才弄成,把那些破破烂烂的地方都指给大家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