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了人, 江心全身心伏在霍一忠宽阔的胸膛上,发抖,眼泪漱漱流出, 洇湿了霍一忠胸口的衣服, 她不想哭, 但控制不住眼泪直流, 哭得眼红鼻红,像是一个被紧紧猎杀的小动物,令霍一忠怜惜不已。
霍一忠心中也有怒气,恨不得回刚刚的办公室把周水发玉兰夫妻的下巴给卸了,让他们胡乱说话!但知道此时不能离开江心, 他隐忍着, 搂着自己的妻子,和她在一起,轻声哄她,像哄一个孩子:别怕别怕, 有我在。
姚政委站在门口,看着这对打了人的苦命鸳鸯, 摸摸自己的白头发,算了,再等会儿。
江心慢慢平复了自己的情绪, 身子不再抖动, 神志逐渐清明, 眼泪也停止了,有点丢人, 好在是在自己丈夫的怀里, 又理所当然地赖了一下。
霍一忠, 我现在是不是很丑?江心依旧把头埋在他胸口,不肯抬起来。
胡说,心心是最甜美的姑娘,最好的爱人。
霍一忠亲亲她的脑袋,难得感情这样外露,恨不得把心肝都掏出来哄她。
刚刚咬疼你了吗?江心终于把头抬起来,想去看他的肩膀,被霍一忠制止住了。
回家再看。
霍一忠已经看到外头姚政委的影子了。
这件事说起来不算部队内部打架,顶多是军属们的日常矛盾,部队纪律委员会是可以缩着手不管的,只是闹得难看,况且是周水发开的头,几个主要领导又目睹了全过程,大家只能捏着鼻子往下拉架,要不鲁师长早回家去了。
但江心的凶悍还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这么多年,家属村就没出过这么烈性子的女人,说甩人耳光,那就一秒钟都不带犹豫的,定要把那份怒气给传递给始作俑者。
霍一忠,我要你不能私下找那个周水发打架。
江心扯着他的衣服,要他答应她。
他都上门骂我爱人了,我还不能动手!霍一忠也是有血性的,哪个男人能容忍自己的女人被欺负。
别像我一样冲动,我现在就有点后悔呢。
才怪,后悔打轻了,但她再怎么糟糕,怎么发怒,也不能让霍一忠介入这件事。
我现在不能答应你,我要再想想。
霍一忠知道江心的顾虑,傻子一样,都受这么大委屈了,还一心念着他在部队如何,怕影响他的前程。
两人慢慢沉默了下来,江心就在他胸口偷偷亲了一下,霍一忠真好。
姚政委见里头动静似乎小了,正想踏出去说两句,又听到江心委委屈屈地说:霍一忠,我手打疼了。
我看看,手心都红了,揉揉,回去拿药酒给你涂涂,下回别这么用力了。
霍一忠把她打人的右手拿起来揉,还跟哄霍岩一样,对着她手吹气,吹吹就好了。
江心刚刚哭过,憋得脸红,一张红脸竟还能笑出来,随即又想起家里两个孩子:哎呀,刚刚吓到霍明霍岩了吧!晚上回去他们还会不会认我?说着又想哭起来,她好不容易才养熟的孩子呢,怎么就没控制住脾气,这么凶恶的样子让两个孩子给见着了。
别担心这些,回家再说。
霍一忠把人搂住,还不知道部队要怎么处理这件事。
咳咳!姚政委在外头实在听不下去了,这对夫妻还有没有王法了,隔壁那对还在哭天抢地呢,他们倒在这里你侬我侬,还担心起孩子来了!霍一忠忙站起来,和江心拉开了点距离,下意识把人挡在身后:姚政委。
一忠,折腾这么久,我看你爱人也饿了,去给她找点吃的来。
姚聪要把人打发走,想和江心说几句话。
霍一忠有些拖拉,不太乐意走,怕政委跟训兵一样训自己老婆,姚聪看出来了:行了快去吧,把门开着,我是讲道理的人,又不是老虎,你怕什么!食堂估计还有点吃的,给我也拿两个馒头。
江心推他一下:去吧,我就在这儿等你回来。
霍一忠这才磨磨蹭蹭地走了。
姚聪让江心坐下,打量了她一眼,打了人自己哭了一阵,还来不及整理仪容,头发有些乱,眼神很坚定,直直地与他对视,没有闪躲,倒是大方。
小江是吧?姚聪也坐下,在她对面,有种上位者的气势,说起来,我也算一忠的老师哥,如果不在同一个师部,也能叫你一声弟妹。
师哥好。
江心马上卖乖。
姚聪就笑了笑,一忠这媳妇倒是能顺着杆儿往上爬。
小周那头已经和大家都说了,是他媳妇说你瞧不起他们,他才上门找你的。
你有什么要说的吗?姚聪问她。
部队要管这件事吗?江心没正面回答姚政委的话,她也有自己想知道的其他答案。
姚聪已经很久没遇到过能和他过招的人了,部队的兵职级比他低,他问什么人家就答什么,要是不小心被拉去解决日常纠纷,大家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一堆人乌烟瘴气说个不停,就是不说到点子上,他不耐烦了就会简单粗暴地一刀切。
来了个能和他对上的江心,被反问一句,一开始有些不乐,是一种上位者被下属冒犯的不快,转念又觉得,自己真是当了太久的老人,都忘了年轻人的锐气是怎么回事了。
部队要是决定介入呢?姚聪看她。
那我现在就出门去镇上报公安,让公安系统的人也介入,大家一起玩。
江心没有退缩。
部队要是认为这是你们的私事呢?姚聪又问。
那我现在就和霍一忠回家去,这件事就当抹平了。
江心不想让霍一忠牵扯进来。
姚聪叹了口气,靠在背后的椅子上,一忠真是傻人有傻福,怎么就娶了个聪明的女人!你想水过无痕?周水发夫妻那头,你准备怎么解决?姚政委是以一个政委的身份问的。
姚政委心里不是已经有答案了吗?他道歉我就该原谅吗?当然要出口气!他当众诬陷辱骂我,错在先,我打人,不对在后,扯平了,公道就来了。
还想要解决什么?江心语带讽刺,不逃避姚聪视线里的压迫。
姚聪头疼,这弟妹刚刚不是还脑子混沌吗,怎么这么快就清醒过来了?这种事就是和稀泥最好,哪能真把是非对错给分出来。
真要闹到公安系统那头派人来,传出去他们师部还要不要面子了,省里军区知道,开大会时得点名批评他们师部内部不调,老鲁关起门来能把一忠的皮给剥了!对面的人不讲话,江心也不讲话,脑子里却快速动起来,看来部队和周水发都不想闹到外头去,不知是跟公安那头的人不对付,怕影响不好,还是一贯认为家丑不可外扬,越是有顾忌,那能把霍一忠摘出来的概率就越大,总之不能带累他。
必要时候,她可以低头,只是周水发玉兰夫妻也不能好过!两个心里各有算盘的人都闭口不作声,最后还是姚政委开了口:好了,天都黑了,今天先到这里,有事明天再说,先和一忠回去吧,家里不还有孩子吗?往后做事说话,多想想孩子。
江心挨了这句训斥,没反驳,今天确实是她冲动了,没顾虑到孩子,还是不够成熟,没有当家长的自觉性,是她错的,她会认。
霍一忠恰好拿着三四个馒头冲回来,跑得一头汗,生怕自己慢一步,江心就会被骂得狗血淋头,姚聪见他那心疼的模样,自己脑袋也疼,指了指眼前的桌子:留两个馒头,赶紧把你媳妇带走。
走之前,姚聪又叫住江心,语重心长地和她说了一句:年轻人,过刚易折,上善若水。
看你也是读过书的人,回去好好想想我这两句话。
江心也不是那么不知好歹的人,想想,朝着姚政委鞠了个躬:谢谢师哥提点。
和霍一忠牵着手回家去了。
等霍一忠和江心夫妻走后,姚聪啃着馒头,从这个办公室踱步到另一个办公室去,周水发玉兰夫妻还在,一团团长高奇功和小周顶上的长官曾冲锋营长也在,鲁师长在外头抽烟,其他人都回去了,谁有空听他们那点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儿,说来说去就说人家看不起他,那他得做点让人看得起的事儿才行啊!姚政委把手里的馒头分了一半给老鲁,老鲁两口啃完吃下去,把烟头拧熄,进会议室让大家先回去。
周水发玉兰夫妻不依,要江心来道歉,玉兰想了想,道歉顶个屁用,要赔偿!不能让她白挨了两巴掌!让那姓江的赔偿!她爱人霍营长也要赔我!玉兰那把娇俏柔弱的嗓子,配着她乱七八糟的脸,真让人有些不忍再看,感觉像是一个身体里住了两个人,嗓子属于美人,脸蛋属于村妇,听觉和视觉很割裂。
就把他们家的院子和孩子的新衣服赔给我和周水发!玉兰发了疯,脸都被打肿了,可见江心下了多大的力气!周水发不作声,也是支持玉兰的,他霍一忠凭什么住那么好的房子,凭什么年纪和他差不多就当营长,凭什么身手还比他好!就应该把新院子和营长的位置都给他!曾冲锋营长都没耳朵再听下去:小周,拉拉你媳妇!管管她的嘴!周水发跟个锯嘴葫芦似的,不肯听,他觉得玉兰说得没错,让她说!她说的就是他想的!鲁有根都笑了出来,从兜里摸出一根烟,划火柴,点上火,闹了这么久,就是女人之间的嫉妒攀比心理作祟,可小周也跟着胡闹,就让他这个师长很难堪,看来他和老姚平时对下属们的思想工作还是做得不到位。
我觉得霍营长那房子不好,在最东边,没几户人家,离营地远,上班训练得走差不两小时。
我和姚政委的还可以,离营地近,水电也方便,你们挑一栋,明天就搬进去,好不好?鲁有根吐出一口烟,笑面虎一样,让小周和玉兰挑。
鲁师长的话一落音,玉兰就忘了霍一忠的院子,竟真的认真比较起来,觉得姚政委的好些,他那里好像多了个房间,张嘴道:姚政委的好。
小周一看鲁师长的笑脸,汗毛都竖起来了,忙拉了拉玉兰的手肘:别说了!鲁师长就转头对姚政委说:那今晚你和忆苦思甜几个孩子就打包东西,搬到家属村去,把房子让给周连长。
成吗?姚聪真是没眼看,一时间不知道是该同情江心被这样的蠢货缠上,还是该同情小周娶了个搅家老婆。
高奇功和曾冲锋赶紧踢了周水发一脚:快给师长和政委道歉,说你们是开玩笑的!玉兰也终于反应过来了,师长这是在讽刺敲打他们夫妻,和周水发战战兢兢站起来摆手:都是玩笑话,玩笑话!我们住家属楼就挺好的,不需要搬走!那今天的事儿,周连长,你还想说什么?鲁师长实在不乐意明天一早还来处理这些破事儿,他一天到晚忙得很!是我冲动在先,让江嫂子上火了,我该打!小周这时反而清醒了,这人也是奇怪,当着领导的面能冷静,当着比自己弱小的人就上头。
玉兰不服气,还想辩解几句,被周水发拉住,不让她开口,用眼神警告,再多说一个字就送你回娘家!姚政委也开口了:小周,小江那头,可是一直要闹着去镇上报公安的,你自己掂量掂量,这件事值不值得。
周水发也折腾了一晚上了,身上的衣服皱巴巴的,低下头,眼睛里有着浓郁的仇恨,师长政委就是偏心霍营长,他自己的两个长官也不肯帮忙求情,他们都是坏的,他们都欠自己的!总有一天,他要爬得比鲁师长还高,要把今日受的屈辱都讨回来!可是一抬起头,他眼神里又充满了歉意:是我冲动,我爱人也受了教训,这件事请江嫂子高抬贵手,别给公安同志添麻烦,就到此为止吧。
这种事,只能是口头调节,也没个字条手印,话说到这里,事情就成了,后头就看大家怎么做了。
鲁师长挥挥手:高团长和曾营长,把周连长带回去吧。
两人敬个礼,带着下属走了,走的时候,脸上的恼怒都能滴出水来。
鲁有根和姚聪各自回了家。
到家后,鲁师长的爱人何知云替他把脱下的衣服接过来,放到鼻子底下闻了闻:今天又抽了多少根?这么重的味儿。
心烦,事儿多,就多抽了几根。
鲁师长洗了澡,换上家里穿的衣服,给我下碗面,多放一个西红柿。
何知云年纪比鲁师长小一些,行动间有种大家闺秀的风姿,优雅美丽,秋水盈盈的笑脸,年纪大概在四十,保养得好,这些年估计没怎么吃苦,说是三十五六也不为过。
她去厨房煮面,多煎了个鸡蛋卧在上面:烫,吃慢点。
又站起来给老鲁倒了杯水。
怎么说?一忠的新媳妇和人闹起来了?事情都传到她这儿了,那整个家属村和家属楼的人都知道了。
别提了,那小周夫妻,狗肉上不了台面!鲁有根喝了口面汤,把最后他们在会议室里的话和何知云说了,还把姚聪和江心的对话也说了。
一忠这新媳妇这么厉害呀?一开始有人传江心是利嘴婆子,她还半信半疑,今天老鲁回来也这么说,总不会有假吧?何知云对江心的观感很复杂,因为她很看得上霍一忠前妻林秀,不然也不会把当时最有前程的霍一忠介绍出去,书生门第出来的女孩子,从祖上七八代人开始就是读书人,哥哥姐姐都是大学生,可惜遇上这场运动,林秀出生晚,念过书,又上不了大学,家庭成分摆在那里,弄得不上不下的,不然哪里会和霍一忠结婚。
何知云祖父在民国时担任过教育部的官员,祖母是大学老师,父母留过洋,她和几个兄弟姐妹都上过大学,因缘巧合嫁给鲁有根这个刚开始只会写自己名字的粗人,结果浩劫开始,全靠鲁有根的安排,她和家人才能避过这场运动最难的时候。
霍一忠和林秀离婚后,何知云还愧疚了一阵,后头想想,小霍配不上人家林秀,离了也好。
鲁有根就不同意,他一直觉得是林秀配不上霍一忠,读过几年书又怎么样,肩不能提手不能扛,兄姐还不是要靠着霍一忠养了两三年才缓过来,等过了最难的那几年,就跟人家提离婚,这是什么女人!无情无义!这件事,鲁有根和何知云就抬过好多次杠,谁也说服不了谁。
老鲁把面吃完,何知云坐过去,又靠到他肩头,还像刚结婚时那样亲密:那你说,林秀和一忠现在的这个媳妇江心,哪个好?这是什么问题?他老鲁又不是村头爱嚼舌根的老头老妇人!不过想了想,鲁有根还是照实说:林秀傲气,江心是烈性。
一忠碰上哪个都不容易。
这是心里话。
总得有个更好,更合适的。
这两人你都接触过,说说嘛。
何知云温柔地催促,让自己的丈夫说出个所以然来。
鲁有根想了又想,想摸根烟出来,被何知云制止住了,在家不能抽烟。
最后鲁有根才说:一忠自小没有父母长辈引导,性格上一直有些优柔,男人做事当断不断很要命,还是需要一个烈性点的女人平衡一下,现在这个适合他。
何知云怏怏不快,拧了丈夫的手臂一把,老鲁怎么不和她站一起呢!作者有话说:烈女不怕死,但凭傲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