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摇着摇着就到了十一月, 家属村已经下过好几场雪了,下在院子里的雪把矮的青菜都盖住了,一些高点儿的辣椒树也挂了一层雪, 看着有些田园雪景的意思, 但是下在外头路上的雪, 则被来去的路人踩踏践踢, 雪水和泥土混在一起,脏兮兮的,令人不忍多看。
江心这个南方人对北方冬天雪景近看的幻想,可以说是就此幻灭了,原来白雪染上泥土, 反而脏得更明显。
但是一下雪, 家属村的孩子们就玩疯了,堆几个丑雪人,打出溜滑,拖着木板到处滑雪, 从缓坡往下滑,霍明霍岩每日都玩得不亦乐乎, 也不觉得冷,还能热出一头汗。
她忍不住把这个事情写在信里,告诉江家人, 顺便给他们画了一下自己这头的雪景和房屋情况, 连同剪了几张报纸上刊登的黑白雪景图一起塞在信封里, 让他们放心,自己冬天过得好好的。
霍一忠也说到做到, 上山砍了木柴让她在家烤火, 家里缺什么, 都是他踏着雪,吹着北风出去买的,经过那次吵架后,他明显说话更小心,思虑得更多,也承担了更多家务,尤其是碰冷水的活儿,江心很满意,具体表现是,晚上两人在被窝里更亲热了。
一下雪,霍明的头发长长了,江心按原来的约定给她买了头绳,拿着剪刀给她剪了个童花头,霍明天天早上起来让江心给她在脸上涂香香,再绑两根辫子,臭美地甩来甩去,连帽子都不肯戴。
霍岩则是被霍一忠带去剪了个小平头,现在父子两个站在一起,除了霍岩脸上长出二两肉,白白净净,有些肉团团的可爱,那轮廓那身板儿,看着更像了。
迎着一场雪,抖着手,在十月的最后一天,江心去集市,把手头最后两块八分钱花完,总算在一号晚上迎来了霍一忠的工资。
往日里,霍一忠对工资和钱的态度,加起来都没有这个月的期待,在一楼烧热了炕,传到二楼的房间,两个孩子盖着江心在延锋买的毛毯,睡得两张小脸红扑扑,夫妻两个在客厅披着毯子,点了火盆,开始算钱。
江心让他去拿几个信封过来,分别写上霍明、霍岩、家庭存款,往写着霍明的信封里装了三十块钱,往家里存款那个信封装了二十,一百五十一下就去掉了五十块,霍岩的则还空着。
这是干什么?霍一忠不懂。
写着霍明的,是给霍明存的嫁妆钱。
写着家庭存款的,就是家里的存款,往后家里要买大件的东西,年节要给亲戚送礼,就从这儿拿钱。
霍岩娶媳妇的钱下个月再给他存,这个月先存霍明的。
这三笔钱,是绝对不能随意乱动的。
江心拿着笔边记边算,把这一百五十块钱安排得明明白白的。
霍一忠一脸僵硬:你说什么?嫁妆钱?娶媳妇的钱?他忍不住站起来,打开房间的门,看着两个熟睡的,还不到他大腿高的小豆芽,猛吸一口气,关上门,黑脸不可置信的表情控制不住,他们一个过了年才六岁,一个才四岁,就要开始操心婚嫁的事了?江心抬眼看他,瞪眼:大惊小怪干什么。
坐下,给你发这个月的零花钱,十五,拿着。
霍一忠机械地接过那三张崭新的大团结,还是不敢相信:心心,是不是太早了?他们才多大?不早了,十八年一晃就过去了,反正先把钱给他们存上,到时候不管他们是想结婚还是想读书,都随他们,只要他们想干什么,咱们能拿出钱来就行。
江心说着,划了三十五到日常生活费那边的账上,那就还剩下五十。
又让霍一忠拿了一个信封,写上机动用钱四个字,放了十块钱进去:往后每个月我都往里头放十块钱,你想给任何人钱,帮助任何人,延锋那边也好,你战友也好,你前妻也好,都可以在这里拿钱,他们还不还随便他们。
一年有一百二十块钱,足够你用来表达情义的。
剩下四十,是建房子要给回我的钱,等给到一千,这四十块钱就可以停了,之后再转入家庭存款。
如果你后面升职提工资了,那霍明霍岩那两个信封的钱也要随之增加。
江心一下子就把钱都分好了,除去工业票要补上前阵子咱们的欠债,你所有的粮油补贴票全部用在家里,改善家庭伙食,同意吗?霍一忠手上拿着十五块钱,愣愣地点头,他还有不同意的余地吗?就在这个冬夜,他感觉自己的人生被这一百五十块钱支配得清清楚楚,霍一忠不知道,原来日子是可以这么过的,往日里他拿了工资,别说计划和存款,能花到月底就不错了,哪个人找他开口,他都能给出去,收回来就得是一两年之后,或者干脆就是不了了之了。
那,心心,这十五块钱,我能用来资助战友吗?霍一忠其实平时在家属村很少花钱,除非去镇上给两个孩子买点吃的玩的,偶尔买点小玩意儿哄哄江心,不然一个月能花五块钱就不错了。
可以,帮助你前妻都行,但仅限于这十五块钱,过了线就不行。
江心提醒他,上回因为这个事情,他们吵得多严重。
我有一个战友,腿伤了,原来是前线,现在转入后勤了,他受伤后,家里状况就不太好。
霍一忠说的是几个月前在火车上遇到的蔡大头,他的双腿受伤,救治不及时,在医院修养了几个月,前段时间才能站起来,还是曹正在军医总院遇见,给他写信提起的,说是准备给他筹点钱,问霍一忠的意思,霍一忠当仁不让。
你看着办。
不是江心冷血,是她总得平衡着家里的花费,不能再像前三个月那般过日子了。
夫妻说钱是伤感情的,不说是逃避现实的,勇者除了要面对冬日早上起床的寒气,也要面对说到钱的尴尬。
反正家里领导给了指示,霍一忠就知道怎么用这些钱了。
除了那三十五块日常花费的钱放在方便拿的地方,江心把装钱的信封和账本放进一个铁盒子里,再把密闭的铁盒子锁进一个小柜子里,用布盖了,放在衣柜的顶上。
霍一忠则是打了温水让她洗手,江心有个奇怪的习惯,点完钱和票,一定要用香皂狠狠地搓手,直到她认为洗干净了才算,其实这是上一世她爷爷教给她的,不知不觉就一直保持住了。
夫妻二人把那盆火拢灭,把灯关了,躺在床上,人叠人,外头的雪在下,纷纷扬扬,明天醒来又是银装素裹冰冷的世界,可是他们的屋里暖呼呼的,让人沉醉。
......过了几日,天放晴,有两日没下雪,邮递员坐着汽车来家属村了,给江心带来两封信、三张汇款单和一张电报,江心拆了自己的信和汇款单,另一封来自一个叫仙留的地方,是给霍一忠的,不知是战友还是其他人,她就没动。
江心看着小哥和侯三兴奋写给她的信,说是巧克力和牛肉干一到新庆,很快就卖完了,大香肠托人到省城去卖,加了点价格,两天就出光了,他们根据江心的建议,把巧克力价格定的跟比商店高一些,不要票,小赚了一笔,两人在新庆按照各人三成的比例分了钱,另外一份是打点中间帮忙的人。
他们在信里让江心继续进货,尤其是巧克力和牛肉干,现在临近过年,大多人手里都有钱,能进多少就进多少,他们有办法把这些货都出了。
电报上写的是日期和火车车次,还是上回那个叫老水的人帮忙中转运输。
三张汇款单,一张是一百二十,这是江心的分红;另外两张,各三百,是他们两人的分红之后,再凑起来的钱,他们都没有提让江心再加钱进去。
江心看着这三张大额汇款单,有些担心,在镇上,汇款有五十就是大额票据了,更何况一下子来了几张上百的,她还是要提醒小哥和侯三,大家小心些,少留下痕迹,如果能让信得过的人带现金就最好了。
不过手头慢慢积累钱财,江心还是高兴的,总好过束手无策待在家属村,什么都干不了。
一百二十块!那他们家又可以多存一笔钱,但是这笔钱,江心是不准备告诉霍一忠的,这是她的私房钱,她看了看最后取款日期,决定过三个月再去拿钱,错开这三张汇款单的取款时间。
先给永源市的小常哥发个电报,让他九天后来风林镇,再去找找大柱,这才是正经事。
邮递员偶尔也会帮家属村的人发电报,但霍营长家的江嫂子这封电报就很奇怪,全是数字,不过他也没多问。
毕竟比这更奇怪的电报他都帮忙发过,比如有个嫂子发电报去夫家一个亲戚那儿,为了省钱,每个月都发,一次就发两个字:还钱!还不让他和自己丈夫讲,发了这么多年,从来没见她停过,老债难追,但坚持不懈,邮递员都佩服她。
小小的邮递员,手里掌握着家属村各家大大的八卦情报。
江心读完信,没耽误太久,套上兔毛靴出门去找蔡大姐,让蔡大姐帮忙带着她去找大柱,给他还钱,说还要进货的事儿。
这双兔毛筒靴,是霍一忠上山砍柴时,装了个陷阱,抓了两只肥美的灰兔子,找了屯里老猎人剥下来的皮,特意做了双靴子,给江心雪天出门时穿的。
江心收到这个礼物的时候,先是可怜了一下可爱的兔兔,然后就兴致勃勃穿上了靴子,真暖和!蔡大姐见她要去还钱,让人盯着摊儿上的最后那点肉,搓搓手和耳朵,带上一顶破狗皮帽,带着她去了。
到了大柱家里,他们一家人围着炕在烤火,里头一股子蒜味和几个人十几天没洗澡的气味混在一起,熏得江心直打颤,只好退出来,让大柱把那张欠条拿出来,覆在火盆子里烧了,点了六十块钱给他,两清了。
大柱跟江心说:江嫂子豪爽!提前还钱的可少见。
江心被他嘴里的蒜味一熏,往后退了几步,在外头冻得直跺脚:大柱兄弟,你手头还有牛肉干吗?大柱睁着本来就不大的眼睛,看蔡大姐在厨房和他老娘唠嗑,低声问她:江嫂子,你是自己卖的吧?江心不言语,就盯着他:大柱,你要是有牛肉干,想卖给我,现在就可以卖。
管那么多干啥。
大柱懂了,他拍拍胸口:不在这儿,我藏起来了,在山里,还有六十斤,你要的话,我全都给你。
说完又补了一句,但是你得给足钱,这回不能再欠钱了,我们家要打两床新棉被过冬,春天化了雪,我两个侄子就得上学了,要交学费和书本费呢。
那你要再给我降价一块钱,不然我要不了那么多。
江心往手心里哈气,得把在延锋买的毛线拿出来,让苗嫂子帮忙织几双手套,这天儿冻得她手都要长萝卜了。
江嫂子,那我一年到头就白辛苦了,这不行!大柱拒绝。
那我还是只能要二十斤。
江心再次用力跺脚,看了看里头烤火的蔡大姐,她也想进去啊!大柱本来想说,得回去和他兄弟商量,但见江心一张脸冻得发白,就鼻子眼角发红,也有些于心不忍,和她打商量:江嫂子,明年我们做这个,你还要吗?要!明年有多少我要多少。
江心估计到明年,小哥和侯三也会催着她进货的,牛肉干耐放,要多点货也可以。
那我就再降五毛钱,四块五给你,多了就不行了。
大柱也很坚持,养牛多苦啊,一天到晚在山里喂蚊子,还得防着人举报,风险极大,再少一点他就不干了。
那也行,但是你得帮我弄到火车站去。
开玩笑,她江心可扛不起这六十斤的牛肉干。
大柱就露出一个我就说嘛的表情来:行,江嫂子多给我一块钱,定个日子,我到前头坐汽车去,给你挑到火车站。
江心同意了,在心里滴血,这多出来的成本,怎么越来越多了?她要回去了,大柱在家里找出两斤牛肉干给她,说是还欠她五十八斤,江心给蔡大姐分了一小袋,蔡大姐嘴里喷白气:我不能收,这玩意儿多贵啊。
拿着吧,就过个瘾,还能当饭吃不成。
江心让她拿好,把手缩进衣袋里,闭上嘴,免得吃风,霍一忠还是对的,这里的冬天就适合在家烤火,完全不适合出门。
蔡大姐三推四推才接过来,又说她堂亲年前要结婚啦,选了个好日子,想请江嫂子带孩子去他们屯里吃喜酒。
江心喜笑颜开:这是好事儿啊,我一定去!那你带孩子来,你家两个孩子机灵,让他们给我堂弟坐坐床,让他们早生贵子!蔡大姐也高兴,这个堂弟的爹娘早早去了,基本上是在她家里长大的,她娘把他当小儿子养了,蔡大姐的娘走后再没人管他,他就是吃蔡大姐和蔡大姐弟弟两家的饭长大的,亲戚们家里都穷,他那点屋子还是几个本家农闲帮着建起来的,如今二十六七才娶上媳妇。
我给他们写结婚对联儿!江心发现现在自己心态有些变化,从前对婚丧嫁娶这些事,都秉持着一种很模糊的态度,仿佛这些事离自己很远,但现在她整个人落到了实处,双脚踩在地上,很踏实,很愿意参与到实际的生活中去,感受那种原始的快乐和悲伤。
或许这就是进化成一个老嫂子的必经之路吧,她哈着气自嘲。
那可太好了!蔡大姐笑得脸皮发皱,这儿的北风从西伯利亚刮过来,平原无高山遮挡,一点折都不打,实在太干燥了,每个人脸上几乎都这样,我们屯儿会写毛笔字的老先生,那老牛鼻子了,还得让人请三回,包红包才帮忙写呢!江嫂子你愿意帮着写就最好啦,我今天回去就和他说!被人这样重视,江心也很快活,哼着歌儿回去了。
霍一忠回来后见江心不在家,就在厨房烧热水,刚把水倒进去,就被穿的胖墩墩心情愉悦的江心亲了一嘴,还喂了一嘴巴的牛肉干:年底我要带霍明霍岩去屯里吃喜酒!不带你去!你们娘儿仨怎么能这样呢!霍一忠把人捆住,不让她出厨房,夫妻两个眉飞眼笑亲来亲去的。
姚忆苦正想进来,看是否要帮忙做饭,就在门外看到这一幕,一下子慌得手脚都不知道放在哪里,赶紧跑到客厅去和几个弟弟妹妹们玩儿,神秘兮兮地说:我看到霍叔叔和江婶婶抱在一起。
家属村里其他叔叔婶婶可不会这么做,大家走路都是隔着两米距离的,他爸老说鲁伯伯家的何伯母肉麻,也没见他们搂在一起呀。
这个画面对这个小少年来说,实在太刺激了!霍明霍岩在报纸上反复写永字,头都不抬:我爸就爱粘着我妈说话,天天都这样。
他们都习惯了。
姚忆苦和姚思甜对望一眼,原来别人家的爸妈是这样的啊!你有一封信,在二楼桌子上,吃完饭看看吧。
江心藏在霍一忠怀里躲风,和他说起早上的信。
我看了,是林秀来的信,说收到照片了,孩子长得好,谢谢你没亏待他们。
霍一忠让她也看看信,他收起来了,在他们放信的抽屉里,还是提了借钱的事,她三哥的病到了冬天会加重,不住院就得吃药,估计是借遍家里亲戚了。
如果不和他离婚,林秀每个月至少能从霍一忠手里拿到六十块钱,她省吃俭用,一个月可以资助三哥家里五十,可现在他们离婚,林秀没有工作就没有收入,实在是贫病交加,没办法才朝着霍一忠这个前夫开口的。
那你怎么打算?江心问他,心里很矛盾,怕他说出自己不爱听的,又怕他真的冷酷无情。
我准备直接给三哥汇十五块钱。
那是他这个月的零花钱,林秀的事,我再管不合适,三哥的情义,我得顾着。
霍一忠还是这个说法。
那你前几天说的战友呢?江心又问他。
这个会晚一个月,到时候也给他十五。
霍一忠都想好了,确实没动家里的钱。
江心得到了自己想听的答案,心情也难以愉悦起来,她半搂着霍一忠,把头埋在他颈窝里:霍一忠,抱着我,抱紧点。
霍一忠把人抱紧,亲亲她有些冰凉的面孔:心心,我说了会把你和孩子放在第一,我会比以前更努力。
嗯,我信你。
江心喃喃低语,她的丈夫没有走丢,而是想贴近她,和她一同在夫妻情义这条道上一起成长,这就很好。
......现在三不五时下雪,偶尔下冰雹,出太阳的天儿少,部队安排了冬训,但不像秋季训练那样严苛,就是为了保持大家的战斗意识。
三团的几个营长,开始和张伟达团长学习制作作战计划,霍一忠把一些部队可外借的书借回家看,夜里夫妻二人烤着火,都在灯下翻书,冬夜外头刮风,偶尔下雪,家属村里很安静,天冷大家不爱出门,在家连人的脚步声都听不见。
霍一忠慢慢有些变化,说不上是江心的影响,还是每个人都有这么一段时间,他变得异常好学上进,像个机器人,在部队是个好士兵,回到家是个好丈夫好爸爸,对故友是个有情有义的人。
可江心总觉得他似乎缺了点什么,缺了什么,冰天雪地的,把她脑子冻住,她也说不出来。
看来先贤说的不错,有的人终其一生,也没办法完全了解另一个人,即使那人是枕边人也一样。
不过这些细枝末节,需要长久观察的事情,江心实在没办法放进去过多的精力,先在这个北风呼啸的冬天活下来再说,她把在延锋买的那些线团翻出来,找了苗嫂子来帮忙织手套,苗嫂子有一双灵活的巧手,织毛衣这个活儿,她看过一眼就能学会,脑子里存了十几种织法。
江心一窍不通,送了苗嫂子一团毛线,但要她帮忙织一双大手套,两双小手套,霍一忠训练,冬季军装倒是一起发了皮手套,有两双,但是太大了,不适合他们娘仨儿。
苗嫂子拿着两根细长的木头毛衣针,在江心的客厅里边和她说话,边快速给她织手套。
二人正说着话,她家外头有人在喊:苗嫂子,苗嫂子在不在?来顺要生了!苗嫂子没听见,还和江心说要多囤点豆子过冬的事儿,估计有邻居听到人喊苗嫂子,就说她可能在霍营长家,让人去江心那儿找人。
来人正是来顺的一个邻居,跑得气喘吁吁,嘴巴和鼻子里都喷出白气:苗嫂子,来顺要生了!你快来帮忙呀!苗嫂子嚯地站起来,把桌上的线团都扯到地上了,她来不及拣起来,问来人:那赤脚医生摸她肚子,不是说要到十二月初生吗?哎呀,她今早出门洗菜,在井边和人争了几句,估计气着了,摔了一跤,就见红了!来人很着急,上来扶着苗嫂子,拉着她就走,嫂子快去帮忙看看吧,现在其他人帮着在烧热水呢!苗嫂子慌张了一下,看江心也站起来了,想和她说句什么,江心对她急急挥手:苗嫂子快去快去!等会儿我和于副团说你去家属楼了。
郑婶子在屋里听到动静,头上戴着一层厚厚的抹额,也出来问:怎么了这是?屁股着火了?婶子,是家属楼那头来顺要生了,叫苗嫂子过去。
江心把线团拣起来,拍拍灰尘,放进框里,朝着苗嫂子的背影看去。
是这样啊,是不是生早了?郑婶子记得仿佛什么时候听过,来顺好像是要年底生的。
江心就把刚刚那邻居的话学给郑婶子听,郑婶子听了直说作孽,好端端的,那人和一个大肚子女人争什么,又看江心面有忧色,就说了一句:放心吧,家属村好几个孩子都是小苗帮着接生的,她有老经验,不怕,来顺会没事的,你也回去吧,别冻着了。
可惜郑婶子的话并没有应验,中午霍一忠和忆苦思甜兄弟回来吃饭,下午江心带着两个孩子窝在家,时不时看着外头阴暗的天,今天没有下雪,但是天气不好,没有太阳,很快就听到了部队今天结束训练的钟声,过阵子个个要回家了,可苗嫂子还是没回来。
江心围上围巾,去敲郑婶子的门:婶子,来顺那边不会有事儿吧?郑婶子老眼看看天色:不好说啊,这都一下午了,不过也有人痛几天才能生下来。
江心听得心头一跳 ,仿佛那阵痛都传到自己身上了,她问郑婶子:咱们要去看看吗?家属村和家属楼虽然远,大家少往来,但哪家有喜事,有难事,都是会互相帮忙的,尤其是生孩子这些大事,再抠门的人家也都会拿几颗鸡蛋上门看望的。
是要去看看,别带孩子去。
郑婶子看了看屋后,芳芳还在上学没到家,家里就她和圆圆在,等刘娟下班回来,让她带着圆圆,到你家里看着孩子,咱们再去。
江心就窝着手点了头。
刘娟刘嫂子回来,听了来顺的事儿,也没了那股小气劲儿,女人更容易同情女人,尤其是生育过的,能真正做到将心比心:你们去吧,我去小江家里坐着,等霍营长回家我再走。
于是郑婶子和江心就拿了斗笠往村口走去,现在不下雪,怕回来时下,带着斗笠有备无患。
到了家属楼,发现一楼围着十几个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都踮着脚往来顺屋里瞧,窃窃私语:早上我看她还叫得大声,怎么这会儿没声音了?不知道呀,不是说把屯里的两个接生婆都找来了吗?到底来了没有?在里头了,那两个穿着红色花棉袄的,让她使劲儿的,就是接生婆。
郑婶子也走过去,加入了他们:来顺怎么样了?不知道啊,早上还叫,现在没声儿了。
有人回她。
江心也踮着脚尖,见来顺屋里围满了人,其他人也不好进屋瞧,热水一盆接一盆地端进去,染了血,又一盆接一盆地端出来,看得人心惊胆颤,这是流了多少血?谁和来顺吵的架?有人在人群中问了一声,没想到大家竟沉默了,过了一会儿才有个小小的声音说,家属楼里还能有谁,小周家的呗。
又是那个玉兰!大家嗡嗡嗡地说起玉兰的种种不好,说她是扫帚星,爱哭,又爱贪邻居的便宜,估计是早上用水插队,和来顺起的口角,还有人说看到玉兰推了来顺一把,越传越邪乎,最后变成玉兰用封建迷信的方法诅咒来顺难产。
江心本身就不喜欢周水发玉兰夫妇,她扭头看看,果然没看到这一家子,估计正躲在屋里,偷偷看外头呢。
来顺的爱人是霍一忠底下的连长吕小军,这是他的头生子,他早早就被叫回来了,也在屋里,看着来顺受苦,一点忙帮不上,八丈高的大男人急得直掉泪,又被在里头帮忙的嫂子们赶了出来。
郑婶子资历老,她让江心在外头等,自己进去看产妇如何了,过了一会儿出来和大家说:喊累了,嗓子哑了,接生婆在摸她肚子,要把孩子的头转过来,转过来就好办了,估计还得要一阵。
于是郑婶子和江心就互相搀扶着回家去了,她们在那里也没办法帮忙,还是先回去,明天给来顺准备一点吃的东西。
那一夜,家属楼的人都没睡好,来顺家里点了好几盏煤油灯,屯里来的接生婆困得扶着墙就要睡着了,吕小军陪在来顺身边不敢闭眼,苗嫂子和另外几个嫂子也没回家,周水发玉兰一家人更是连门都没敢开。
霍一忠和江心两人搂着睡到了半夜,听到有人拿着铜锣在家属村里敲,说来顺要不好了,流了好多血,问谁家里有没有人参这些大补的东西,先是去问了鲁师长家,何知云也只是翻出一些当归枸杞,煮了水喝下去,不顶用。
江心被那阵铜锣声吵醒,睁开眼,发现霍一忠已经在黑暗中坐起来了,江心摸到他的手,霍一忠握紧她的,拍拍被子里的她:你陪着孩子,我去看看。
过了一阵,霍一忠肩头沾了一点雪花碎回来,和江心说:来顺难产,气弱了,那赤脚医生原来学过两天中医,想用人参给她吊一吊,要是能缓过来那就母子平安,如果不能就...后面的话就没再说了。
江心听罢,立即坐起来,把头发随意拢进脖子里,顾不上穿衣服,下楼翻在风林镇上买的山货,还是霍一忠拿着外套赶上来给她披上的。
她有一回去镇上的时候,看到有个人在街角偷偷卖中药,拿着几根参须,说是大岭山上挖下来的老参,已经是晒干的,别看参须小,那可是大补之物,关键时刻能救人一命!有不少人看,但没人买,无病无灾,谁买这玩意儿。
她原本不想买,问都没问,后来在国营饭店吃饭时,听到有人闲聊,说原本这儿就很多挖参人,那参须估计是他老头儿留下来的,本来要当宝贝传给下一代,有人家里现在吃不饱饭,才拿出来卖的,另一个人还说,要是有人家里肯卖一整根出来,那才真是拣大便宜了,他肯定借钱都买。
江心当时听完,想起霍一忠时不时受伤的身体,就留了心,再在街角遇上,就和那卖参须的人搭上话,闻了闻,还掰下来嚼了一口,卖参人说这几根卖五块,江心当时手头还有钱,没觉得五块钱算什么,和他砍了价,就收了拿回家放着,霍一忠半年没出差,身体也在慢慢好转,壮得像头牛,就忘了给他炖参汤的事情,这一放就是小半年。
霍一忠!快过来,这个!江心把那袋子山货翻了个底朝天,才把那几根参须翻出来,快去,快给来顺送过去!参须也不知道行不行,总得试试吧!霍一忠接过江心的参须,穿鞋要往外走,又听到江心喊她,她提着一盏油灯追出来:路滑,把灯拿上,小心点!知道了。
霍一忠接过灯,和敲锣的人往家属楼那头去了。
后半夜,霍一忠没回来,江心在床上翻来覆去也没睡着,她听着两个孩子安稳的呼吸声,探过头去亲了亲他们的小脸蛋,有一种离谱的想法,不用自己生真好,下午来顺门口的那阵血腥味可把她给吓着了。
凌晨天将亮不亮,可以看清楚路的时候,霍一忠脸色有些疲惫地回来了,江心从床上起来,把他的手脚放进被窝里暖着:怎么样了?生了个小子,来顺也缓过来气了,我走的时候听说在喝鸡蛋糖水了。
那小子一出生,屁股就挨了小吕一巴掌,说他把所有人都折腾惨了,小子哭声响亮,把家属楼的人都吵醒了。
霍一忠笑,把外套脱掉,想起孩子哭声响起时,家属楼那一声声阿弥陀佛,早上我请了假,睡一会儿,下午再过去。
哎哟,可谢天谢地了!江心扑到他怀里,亲着他带着外头寒气的脸,咱们刚到家属村,来顺大着肚子还帮我们扫过地呢。
霍一忠眯着眼,享受怀里的温香软玉,忍不住在她耳边说:反正醒着,不如来干点坏事。
不要,孩子们在呢。
江心想把人推开,却马上被压住了。
那我们小声点儿,别吵醒他们。
霍一忠一下子就把手伸了进去,冻得江心一激灵,忍不住在他胸前咬了一口,呼吸发重。
那你得快点,速战速决...霍明霍岩醒来的时候,难得发现爸妈都还在睡懒觉,两人在被窝里玩了一会儿不肯起来,太暖和了,又睡了过去,等再次醒来,爸妈已经起床下楼了。
听说苗嫂子早上也回来了,估计还在补觉。
黄嫂子和郑婶子都提了一篮子满满的鸡蛋来找她,说要到家属楼去看来顺,好几个嫂子去过,都已经回来了,说来顺已经能坐起来吃早饭了,人是虚了点,好好坐月子,养一养就成,又说小吕已经托人给丈母娘发了电报,让她来照顾一阵。
江心没有养鸡,就拿了一袋红糖和她们出门去了。
小吕请了几天假在家里,等他丈母娘到了,他就能归队了,见了江心,他客气地朝着江心鞠了个躬:江嫂子,谢谢您和霍营长了。
江心摆手:是来顺和你孩子有运气。
大家这才知道原来昨晚的参须是霍一忠拿过来的,都夸江嫂子仁义,这么贵重的东西都舍得拿出来。
江心不想被拱起来当中心点,就尽量往边儿上靠,看到脸色发白的来顺醒了,朝她招手,笑一笑,又和人一起去看刚出生的孩子,真丑啊,像个红皮猴子,还是老猴子,江心有点嫌弃地碰了碰他放在脸边上的小兰花指。
不过大家都说,孩子刚出生都这样,养几日就好了。
江心回去的时候,两个孩子围上来,霍明说:妈,听说来顺婶婶生了个弟弟,弟弟好玩儿吗?还行。
江心想了想,又摇头,不怎么好玩。
太小了,那么一团肉,五官都不清晰,养起来肯定很辛苦。
不好玩那我们就不要弟弟了!霍岩人小鬼大,拉着江心的手,跳着回家。
原来他们姐弟以为有弟弟是件很好玩的事儿,还有婶婶逗他们:让你妈也给你们生一个。
江心猜也猜到肯定是附近邻居们说的这些话,就有些情绪,这些嚼舌根的人,真是吃饱了撑的!其实说起来,她和霍一忠还没有完全讨论过生孩子的事,他们每一次也都做好了防护措施,可经历了昨晚来顺生产的事,江心原本有五成不孕不生的心态,猛地增加到了九成九,太可怕了,听说最后接生婆用上了剪刀,是赤脚医生缝的线,李红嫂子打的下手,现在没有麻药,可见来顺有多痛苦才生下这个孩子,更别说后面漫长的恢复期,她完全不敢想象。
晚上霍一忠回家,带回来一个消息:小吕今天把小周打了一顿,小周决定把他媳妇送回老家去一段时间,把孩子留在家属楼。
这么说,玉兰真推了来顺啊?江心不敢相信,她也是女人,还生过孩子,竟有这么恶毒的心思?有好几个邻居都说见着玉兰伸出脚去,绊了来顺一脚。
霍一忠也是听说的,但小周都做这个决定了,总有几分真实。
江心窝在他怀里,叹了口气,真不知道是庆幸自己当时和玉兰撞上时的不退让,让她知道自己不好惹;还是该庆幸和玉兰没什么交集的机会。
人心确实叵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