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从江城一路向北, 几天没洗澡没刮胡子的霍一忠踏入风林镇火车,一下车,就看到了江心带着两个孩子在站台上等他, 旁边还有师长派来的司机小康, 几个人在化雪的春风中, 有些发抖。
霍明和霍岩先跑上去, 一人抱住一个大腿:爸爸爸爸!你回来了!霍一忠身上还有行李,张开手,把两个孩子抱起来,用胡子一边扎一个。
江心发自内心地露出一个笑,终于回来了, 她等好久了, 上前去帮他提了一小袋行李:回来了。
嗯,回来了。
霍一忠把爱人也搂了一下,看她嘴角有个瘪下去的泡,脸色好像不太好, 这是怎么了?霍岩咳了两声,脸上的肉掉了点, 精神头还可以,霍明倒是没怎么变,一个多月不见, 好像长高了点。
小康过来, 笑着帮霍一忠拿了行李, 快步往外走:霍营长,师长让我直接把您接回营区去, 他和姚政委在办公室等您。
这话一落音, 霍一忠的脸色就有些冷厉, 江心看了,心里咯噔一下,他这是怎么?几人上了车,江心把还冒着热气的牛肉饼和包子拿出来给霍一忠吃: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
也不知道他汇报工作要多长时间,怕赶不上晚饭那一趟。
霍一忠让小康把江心和两个孩子,还有他的行李送回家里,自己下车往营地走去,这几天下来,他也还在想,要如何汇报这一趟出差。
江心是他的枕边人,瞬间就察觉到他这次的变化,如果说从前他有些憨,大狗子一样的男人,甚至还有些幼稚,但这回,她感受到一种刀锋出鞘的锐利感,深沉但低落,他很克制,表现得还是和原来一样,可江心仍能感受到,或许是这次任务让他有了新的认识?下了汽车,霍一忠走得很慢,还没到下午下班的时间,往营地的那条路只有站岗的哨兵,没有其他人,远远地能听到训练的喊声,雄壮,威武,充满生命力和阳刚气息,霍一忠停下来,眼里有一丝茫然。
往一个方向走,就是再慢再磨蹭,也总会到达,他到了鲁师长的办公室,姚政委果真也在里头等他,大概都有些紧张,两人都点了根烟,不讲话,见了胡子拉渣的霍一忠进来,看他身上没有伤,都把烟头摁灭,让警卫员出去守着,把门带上,谁都不能打扰。
一忠,情况如何?姚政委比鲁师长要着急。
见到老首长和夫人了。
霍一忠决定,他们问什么他就答什么,其他的...酌情说。
还有呢?说呀!姚政委都没让鲁师长开口,怎么跟块石头似的,踢一脚动一下呢!鲁师长忙让他平复下来:老姚,你冷静点,一忠刚下火车就来了,家都没回,还不够迅速吗?霍一忠也没介意,老首长算起来是姚政委的长辈大伯,他在意家里人,是可以理解的,于是就慢慢把自己在川西的事情说了:...老首长和夫人,年纪毕竟大了,不像从前,但身体还算硬朗,我看老首长只是动作慢了些,但没有大碍,思维和往常一样灵敏。
不然也不会那么快就分辨出他发出的信号,和看守卫兵周旋,让他溜进小楼。
吃住呢?受苦了吗?鲁师长问。
除了不能离开那座山,见外人要上头批复,吃住没亏着他和夫人,看守的人对他们还算尊重。
没有吃大苦头。
霍一忠把自己看到的回答出来。
鲁师长和姚政委这才放了心,又问他一些细节,可那次见面也很短暂,更多的霍一忠也说不出来。
你说我们也要去看他,他怎么说?姚聪是真的想立马就去一趟川西。
霍一忠看着姚政委,眼神里有墨黑的深:政委,老首长和夫人不让您和师长去。
只是让我给你们带了话。
鲁师长又点了个烟,皱眉,川字纹深深刻在鼻梁上,烟雾缭绕中,不知道他究竟在想什么。
姚政委催他:说了什么?老首长对政委您说: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
霍一忠一板一眼地转述着这些话,又转头对鲁师长说,老首长让师长您当一个良将,和自己的兵待在一起,不必理会其他。
姚聪反应很大,他站起来,身后的凳子都要被推着往后倒,发出喀拉一声,面对着墙壁,背影萧瑟,也没有说话,青山遮不住,遮不住,谁能这样豁达?他姚聪只是个人,会痛会苦,会伤心会失望,不是万古流水!鲁师长的烟抽得很凶,眼神不知看着哪里。
和自己的兵在一起,就是让他不要轻举妄动,不要倒戈他人阵营,这是提醒,也是威胁。
将军始终不是完全信任他,或者说,将军从来对他保有戒心,不止他,另外几个带兵的不也一样吗?罢了,好的坏的,已经到这个地步了,他已经要五十了,还能倒到哪里去?将军疑心也是太重了,莫名让人心寒。
姚政委似乎在忍着泪:就只有这一句,没有其他的话了?霍一忠摇头,似乎有些木讷,双眼垂下,观鼻观心。
承宗呢?姚政委问,承宗和他们在一起吗?霍一忠这才抬起眼睛,看着姚政委一脸急切的样子:政委,承宗需要帮助,他生病了,那地方不适合养病,长久拖下去不是办法,要让他去大城市的医院治病。
姚聪让他细说,霍一忠就把承宗生病的样子说了:老首长和夫人现在的情况,无能为力。
还有,他顺便也把自己去偷药的事情也讲了,而葛大亮那一部分却隐瞒了下来,他现在分不清是人是鬼,是敌是友,从前他也不爱分辨争功,可这回,他也想让他们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又付出了什么。
既然大家和小家混在一起,他也要为自己的爱人和孩子争取一些无形的东西,比如人情,比如日后的关照,他霍一忠也有了私心。
姚聪手捂着脑袋,过了一会儿,才从喉咙头挤出一句话:我来想办法。
鲁师长也终于把烟熄了:我让阿贤给建信发电报,他刚入伍的时候,好像在川西待过一阵,或许有认识的人。
还是要用上自己的儿子,可建信从不回复他的电报,也只有阿贤嫂子和他联系,他才会把事情给办了。
事情说到这里,基本上就结束了,三人各自坐着,都不吭声。
鲁有根未必不知道老首长把霍一忠放在他身边的用意,刚开始他排斥,后来见霍一忠确实是个干练的军人,就觉得这人好用,用起来顺手,用一用也无妨。
姚聪或许知道,但他不在乎,他有自己的傲气,行得正坐得直,不怕一些魑魅魍魉把戏。
老首长和夫人的意思是,让我们保留实力,不能随意暴露自己。
霍一忠还有几分真诚的忠心,坚持把老首长的话带齐全,一定不能去找他,尤其是姚政委您。
无他,就是让他们等,从黑暗时刻,等至天明。
老首长在等,也要求他们等,自己人里头有龃龉,可说到底,他们还是同路人。
一忠,你辛苦了,先回去洗个澡,见见爱人孩子,明天再回来报道。
鲁师长让他回家去,赶了这么多天的路,身上都是味儿,衣服都结垢了。
姚聪吐了一口气,仿佛也终于从那阵悲愤中出来:一忠,先回去吧。
等霍一忠出了门,鲁有根和姚聪二人对视一眼,都露出一个苦笑。
一忠是将军和夫人亲自教出来的。
鲁有根很明白,老姚,他始终不会站在我们这一边。
他总怀疑霍一忠隐瞒了什么事没告诉他,比如老首长是否有下一步安排。
姚聪自然也明白,心里一阵涩意,为什么家人之间也没有完全的信任?因为他只是个女婿?若不是老首长的侄女还留下忆苦思甜兄弟,恐怕他也会成为老首长一个无关轻重的棋子。
老鲁,没有办法,只能等。
姚聪劝鲁有根,和过去几年的许多次单独谈话一样,耐心蛰伏。
老鲁和老姚二人,很年轻的时候就相识,但那时大家都属于不同的系统,只知道大体上是自己人,听过对方的威名,路上见到也会打声招呼,真正交集却不多,同僚罢了,等到完全熟识起来,还是一起到了东北。
一文一武,跟了同一个将军,付出一生的心血做同一件事,共事后,两人也算是惺惺相惜起来,喝了酒,二人曾隐晦说起过老首长的疑心,所有的沉默和试探,都尽在不言中。
姚聪的白发配着他那张带着几丝风霜的脸,十分憔悴,最后他叹息一句,还是说:要顾着承宗,承宗是个天真年轻的人,他小时候我们都抱过他。
老首长和夫人被动,不能让他有事。
不然我们这些前辈们吃的苦流的血,算什么呢?鲁有根也不语,他或许也曾对老首长的安排不满过,可也快速做个决定:我明天就回一趟老家,让阿贤去发电报。
还有一些在医院系统的战友,我来写信联络。
老鲁,大恩不言谢。
姚聪站起来,拿起桌上的帽子,拍了拍上头的看不见灰,承宗是他亡妻的堂弟,叫他一声堂姐夫,他自然是要谢过鲁有根的。
鲁有根下班后没有停留,直奔家里,安排了小康明天一早送他去镇上的火车站。
何知云不上班,成日没事做,就在家里听收音机,收音机里正说到今年华北地区多雨水,春雨贵如油,是播种的好时候,鼓励大家要努力生产,种出饱满的粮食。
见丈夫回来,何知云问他:今天怎么了?这么早回家。
跟着他上楼,却见他拿出回老家的行李袋,装了两件衣服进去,还让她把刮胡刀拿过来,数十几张粮票,说他要临时回老家三天。
出什么事了?老家有事吗?鲁有根前两周才回去过一趟,给魏淑贤过生日,她拦不住,气了好几天,才不到一个月,又往回走,那个老家就这么吸引他?鲁有根当然不能跟何知云讲承宗的事,忙着收行李,就胡乱点头:对,有事要办。
何知云的一颗心提起来,噗噗跳,该不会是...?什么事?是娘身体不好吗?要我和你一起回去吗?她问。
鲁有根寡母虽然不承认她是鲁家的儿媳妇,也不认她生的孩子,可鲁有根敬重她,何知云就是再恨再不满,也得咬着牙叫声娘,哪日她百年后,何知云作为鲁有根打过证的媳妇,也得披麻戴孝当个孝子贤孙。
话听着是关切,却努力藏起自己的喜悦,如果是那个老虔婆病了死了,她何知云非得放几发鞭炮庆祝不可!年老寡母是鲁有根心底里最敬重、最心爱的人,谁都不能说他娘一句不好,听了何知云的问话,马上就不乐意了,这么多年睡同一张床,怎么不晓得她肚子里有什么虫子,当下眉头就皱起来,用训兵的语气说:我娘好得很!不用你去!你就在这儿好好待着!这还是自从鲁信图夭折后,鲁有根第一回 这样粗声大气和她说话,以往他心疼何知云,就算吵架,连句重话都不会说,也就是忤逆到他的底线才有这么大的反应,而他的底线就是他老娘。
何知云噎住,心里委屈,为什么这个男人总是把他娘看得那样重,她也为他生儿育女,洗手作羹汤,放弃首都的繁华,十来年一直陪着他在这个荒凉的地方,从不曾抱怨,连儿子鲁鸣图的成长她都错过了,如今她只不过是对他娘有点情绪而已,难道一点不满都不能有吗?只是虽然她读了新社会的书,却还有老式的思想在,凡事以男人为主,丈夫是她的天,日子围着鲁有根转,已经成了她的习惯,见鲁有根大声训斥她,她也就委顿下来,坐在床边不声不响,不敢顶嘴。
鲁有根这回却没心情哄她,把东西收拾好,下楼把警卫员叫过来:让小康把车加满油,明天我要赶最早的一班火车。
你也准备一下,和我一起走,替我去省里送封信。
是!警卫员敬礼,小跑出去通知小康。
何知云在楼上撩开窗帘看着他们在楼下说话,踮着脚尖,静悄悄回头去翻鲁有根的行李,没有任何文件,那就不是公事,难道又是那个魏淑贤和她生的孩子有什么幺蛾子出来,才要老鲁回去?这个前妻命怎么这样好,有儿有女,婆婆支持她,听说大儿子在岭南军区又升职级了,人到中年,还把丈夫的心给等回去了!何知云那晚气得转过身,背对着鲁有根,脑子里发散回了许多年前,把一些细枝末节的事情翻出来反复咀嚼,又把鲁家老家人全都骂了一遍,可鲁有根在楼下交代完工作,一躺下很快就睡着了,丝毫不受影响。
作者有话说:今天没有加班,发早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