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到给扫盲班上课的日子, 江心就要早早做晚饭,带两个孩子先吃过,给霍一忠留了饭菜在锅里, 天没黑就要去学校了。
一个晚上上两个半小时的课, 中间休息十五分钟, 对喉咙来说, 压力还是很重的,所以江心总是装了满满的一壶水,里头还放点金银花罗汉果之类的草药。
孩子也跟着她去,坐在前头,由两个嫂子帮忙看着。
有来上课的家属, 家里若是没人帮忙看孩子, 也是带着孩子来的,有的怀里抱着,大点儿的放在操场外头,一上课就锁着学校的门, 总之夜里就不让这帮孩子出校门。
江心更紧张,一点不肯错眼让两个小的离开自己眼前, 更别说单独留他们两个在家。
江心出门去上课,霍一忠回到家,自己热饭吃了, 又摸黑走到村小去, 他还没听过江老师讲课呢, 今天回到部队,听几个战友说, 江心每周两晚都在村小教人识字, 他们家几个没上过学的大人都去了, 回来都夸她教得好,有趣味性,让人记得快。
霍一忠阴沉了十几日的心情,因为别人夸赞他爱人,又好了一些,总算没那么压抑了。
到村小时,江心正在黑板上写下一首诗,是主席的诗《沁园春·雪》,其实诗句对这些识字不多的家属们来说是有些难懂的,至少意境想象上就非常难解释。
但姚政委建议,人识字,除了日常能用上,还要有欣赏文字的能力,可以适当加一些诗词歌赋和经典文章,程菲和姚政委在这方面说得来,很赞同他,兴致勃勃写了十几首唐诗宋词,准备在课堂上大放异彩。
江心持保留意见,她更想的还是教实用一些的,如九九乘法表和拼音这些,可如果非要教诗词,那就教这个时代大家最崇拜的人的诗,这样大家学起来才会更有亲切感,才会以学诗为荣,下了课才肯去背,才能有荣誉感。
如果不是姚政委和后勤不同意,她真想从小学课本讲起,把基础打牢,后头再讲高屋建瓴的文章。
霍一忠站在教室最后,找了个空凳子坐下,淹没在各位家属中,听江心讲这首诗的由来,前后故事串联,引人入胜,大家听得很入神,对这首诗又更了解了几分,说完这些,又点名让一个同学起来朗读了一遍,让他们课后背熟,把刚刚的故事分段,各小组分角色扮演,让大家花时间沉浸理解。
这是霍一忠第一次见如此认真的江心,看得出来,她很喜欢这个帮助人的工作,在讲台上拿着课本和粉笔,三盏油灯分散在教室各处,散发着昏黄的光辉,照在她身上,有种淡淡的光晕,温柔,美丽,平静又有力量的声音娓娓道来,沁人心脾。
两节课上完,江心嗓子有些沙哑,喝了一大口水,两个孩子被放出去和其他小孩玩,几个家属拿着纸笔找她问问题,还问她是不是要开始教怎么坐火车的事,江心都一一解答了。
程菲现在住在姚政委家里,撇去刚开始的尴尬,现在两人似乎慢慢说得上话了,也会提一些教书的建议,姚政委本就是书生,一路读到燕京大学,有自己的学识和审美,对来自大城市的小程知青提出的建议都很欣赏,尤其是说到教大家了解外头世界的这些说法,他就很支持,还特意亲自去找了一些讲地理风俗的书,让这两个老师挑着给扫盲班的人讲。
虽然面对的是识字不多的家属,但江心和程菲二人的工作还是很重的,两人时常要对课本,对知识点,甚至还要在家里轮流预讲一番。
讲得通讲得顺,讲的有道理,讲台底下的大人们才会服气,面对两个如此年轻的老师时,大人有时候比孩子还要蛮,还要容易有情绪,刚开始课堂上还会有嘘声,说些和课堂没关的话题,恨不得要把老师考倒,没文化但还不谦虚的大有人在,上课上到现在,大家能静下心来听课,江心和程菲可是花了巨大心思的。
爸!你怎么来了?霍岩跑累了,想进教室找他妈要水喝,看到霍一忠就站在教室后头,喊了一声。
前面还围着江心的一些家属嫂子同学,都回头看到大个子的霍一忠,善意地笑了笑:霍营长,来接江老师下课呢?霍一忠也没不好意思,他自己的爱人,当然得他来接:对,你们先问问题,我就在这儿等。
那几个向学的同学纷纷收起了纸笔,朝着江心挥手:江老师辛苦了,明晚再见吧。
江心就把讲台上的东西收拾了一遍,把自己的课本放进那个旧旧的军用包里,霍一忠上前来帮她拿着,挂到自己身上:累了吗?嗓子哑。
江心声音放低,又喝了口水,你来接我,我好开心。
平时都只有她带着两个孩子回家,没有月亮的晚上路黑,一盏煤油灯照路,她怕黑,如果不是霍明霍岩叽叽喳喳的,她一个人都不敢走这段路。
往后我在家,都来接你。
霍一忠趁着没人看,就偷偷亲了她一口,恰好被刚回来的霍明看到。
霍明傻乎乎跑过来:爸,我也要亲!对着他和江心啵啵亲两口,又跑出去玩了。
村小不大,五年级制,三个教室,一二年级都混在一起上课,说是一个学校,不如说是一个更大的院子,学校锅炉房旁边还有一块菜地,是老师们种的。
出校门口就要路过这块菜地,霍明爱动,不要大人抱,牵着江心的手乱动,霍一忠就把霍岩抱起来,一家四口往家里走,却在锅炉房灯下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姚聪姚政委,正想过去打招呼,却见他一副笑吟吟的模样,背着手,在低头和一个年轻高挑的女人说话,霍一忠就停下了脚步。
不止霍一忠,江心和好多其他人都看到了,她心里嘀咕一句,姚政委这是第三次来村小指导扫盲班的工作了吧?估计其他人也有类似的想法,这么多人往外走,竟无一人跑过去和他打招呼。
霍一忠回头问江心:那人是谁?怎么这么眼生?江心就告诉他:那是扫盲班另一个老师,程菲,是大林子屯儿里的知青,申城来的。
这件事定下来的时候,霍一忠出差了,不知道不奇怪,上课的话,就从屯子里过来,住姚政委家里呢。
霍一忠吸了口气,脸上没什么表情,如果是以前他大概会直接表现出他的震惊,可现在他也可是学会了隐藏心事:走吧,回去说。
江心看了他一眼,又再看了姚政委和程菲那头一眼,程菲看到她了,就朝她招手,脸上还是那个令人舒适的笑容,她也只好挥手和人打招呼,还朝着姚政委也点点头。
出了村小的门,耳朵里零星就飘过几句:姚政委和小程老师可真不避嫌啊。
这话如果是刚来家属村的江心,肯定会嗤之以鼻,人家成年男女,单身未婚,光明正大,有什么好避讳的,可现在她不会这么想了,这个小家属村就是许多人的一生,这里发生的每一件事都是可以拎出来讲的,大情小事,不论是不是自己家的,都与自己息息相关。
如果霍一忠未来没办法离开,她大概也要在这里住到四五十岁,直到他退休,他们才有可能换个地方住,所以她也不得不关注起来。
听了旁边人的话,江心拉着霍一忠走得比往日快,她也不赞同姚政委跑来村小,但不想跟着说闲篇儿,本来年轻单身的程菲住他那里就瓜田李下的,人家程菲好好的女孩子,若真和姚政委这个大男人传出点首尾来,弄得人家多难堪,还要不要在扫盲班上课了?男人最多会被人说风流,可女人就要背负骂名,什么狐狸精臭不要脸,哪句难听骂哪句,明明是两个人一起做下的事,受指责更多的却是女性。
到家后,一家人洗漱一番,爬到床上睡觉。
霍一忠让江心把程菲的事情说一遍,江心就把自己所知道的情况说了,然后轻叹口气,有个不确定的判断:这明显是接触多了,聊天聊得有些好感了吧?霍一忠想了想,用很肯定的语气说:不会有结果的。
有忆苦思甜在,老首长不会同意姚政委乱娶妻,若要再婚,那人不会出自老首长的家族里,但必定还会出自夫人的家族,或者他们共同挑选的人,姚聪会反抗,但无论如何,最终会屈服的。
历经了这一趟出差,霍一忠的心已经开始有些冷硬起来,从前看不到的边边角角,也都被他纳入了思考范围,他不再是一个听命令做执行的人,而是一个尝试用不同思维,尤其是上位者的思维去思考一切的人,他要为自己和自己的妻儿做长远的打算,要让他们也享受到他的荫蔽和荣光,也总算体会到了老首长和夫人时常说的,看事情要看全局,要看本质,他正在往这条路上走。
江心惊讶,看着霍一忠,从前他性格上有些软绵,不会这样笃定判断一件事,更多的是说:我去查一查,我再想一想。
心软和重义气,是他两个很大的特征。
霍一忠,你这趟出去,有遇到什么趣事,想和我分享分享吗?江心问得很迂回,她有些不确定,现在还能不能和原来一样,直愣愣地和他说话。
那是任务,不能讲。
其他时间不是赶路,就是一个人住招待所,不值一提。
霍一忠把她搂在胸口,决定瞒着她,她就做个充实的江老师,不需要知道太多黑暗的东西,一切有他在,他会做她的屋顶。
你知道是谁安排小程知青住姚政委家里的吗?江心一脸戏谑地看着他。
谁?霍一忠亲她,捏捏她的小手,轻咬一口。
你亲爱的鲁师哥和何嫂子。
江心把程菲那日的话说出来,她可以感受到程菲有一丝懊恼,可能那时候她确实不知道姚政委家里的情况,人家怎么安排她就怎么做,不适了一段时间,甚至还想搬走,可现在看他们聊的这样投机,怕也克服最开始的心病了。
不奇怪。
霍一忠的语气很平静,甚至有些淡漠。
江心更讶异了,霍一忠这是怎么了?为什么这么说?他原来可是很坚持,在外头无论如何都要对鲁师长夫妇保持尊重,让她怎么样都要收起尖锐,叫何嫂子的。
姚政委太正派太完美了,他不止在我们师部是领导,在首都一些师部也很有影响力,这么样的一个人,总有人会想看看他是怎么跌倒的。
霍一忠说出自己的观察,没有什么比作风问题这些事更引人关注的,一个男人连桃色绯闻都处理不好,组织怎么会相信他能做好工作。
鲁...他也这样对姚政委吗?江心哽了一下,她还以为这对搭档是牢不可破的。
不好说。
霍一忠现在正是怀疑一切的时候,鲁师哥和他关系头几年微妙,这两年才平和下来,他不得不做这样的猜测,且不说鲁师哥本意,但何嫂子肯定是不怀好意,她不相信世上有柳下惠,她更不喜欢姚政委。
如果照你这么说,那...那你要提醒姚政委吗?江心看姚政委似乎已经有些动心了,这也不能怪他,程菲确实优秀有气质,姚政委正值中壮年,又已经光棍多年,遇上好女人,谈得来有共同话题,一周见两回,心动也很正常。
但她还挺喜欢忆苦思甜兄弟俩儿的,如果姚政委有什么不好听的话传出来,多少会影响他们两个的生活。
没有必要。
霍一忠让她别操心,他们又不是孩子,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比我们清楚多了。
这是事实,干预太多,反而显得他多管闲事,不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影响老首长的计划就行。
尽管霍一忠知道了葛大亮的事情,但对老首长和夫人的忠诚没有变化,人活一世,总要选择一支队伍,每一支队伍都有见不得光的地方,他既然最开始跟了老首长,那就只能一条路走到底了。
江心今晚对霍一忠又有了一层新的认识,他的人生态度似乎转变得太快了些,那趟出差肯定发生了一些令他不得不改变的事情,他似乎更恋家,更爱表达对她和孩子的爱意,但也更勇于表达更犀利的看法,可他丁点儿不讲,她又不能勉强,就很矛盾,又很好奇。
出差回来的时候,我还路过了江城,赶不及去新庆,就给爸妈寄了两瓶酒。
霍一忠不想再说这些,就说到当时让曹正拿了买酒的批条,给新庆的岳父岳母寄了酒的事。
江心也知道他想转移话题,抬起头,亲亲他的下巴,笑:我爸妈眼光真好,找了个这么好的女婿!霍一忠把人搂住,这阵子,他把所认识的亲朋好友,在心里划了三六九等,江心和霍明霍岩,是他最看重的,其他的都得往后放,曹正和蔡大头的话对他很触动,若是家人都没办法照顾,还扯什么大义呢?对了,要和你说一句,夏天最热那两个月,扫盲班不上课,我想回一趟新庆看爸妈,你有假期吗?江心问他,去年的他们来北方的时候,就说过一定要回去探亲的。
霍一忠轻轻皱眉,估计不行,往年夏季没有大训练,所以他出差的概率很大,而且他一年假期也没那么多,回新庆的话太远了,可又不想令江心失望,他说:我会尽量协调。
听了这话,江心就放心了:我要把霍明霍岩也带去,让爸妈看看他们。
其实她还想跟着老水的那趟火车走一趟,这回让小常哥给她囤一批大货,她亲自押回去,也让侯三看看自己的辛苦,她江心可不是白拿分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