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条上的字迹看起来苍劲端方, 但细瞧时能窥出略微的颤抖。
黎仲天将带回来的东西放好,便匆匆去找宗老了。
他还是第一次收到宗老留下的字条,之前他如果有事外出, 宗老寻不到人便会等等再过来, 从未有过这般匆忙的举动。
黎仲天生怕宗老的病情又加重了,他马不停蹄, 路上遇到阿肆都只匆匆点头而过, 没来得及好好打个招呼。
阿肆见黎仲天神情严肃不怎么搭理自己,虽然觉得一头雾水,但还是关切地跟了上去。
黎仲天敲开房门的时候,小饱刚从里屋出来, 见了两人便赶忙嘘了一声, 竖起食指比了个安静的手势。
可阿肆被黎仲天挡在身后,并没有看到小饱的暗示,他急得踮起脚张望着, 嘴里也没闲着。
怎么了?怎么了?小饱这是怎么了?还是宗老?因为着急,阿肆的嗓门都比平时大了不少。
这下,小饱可急坏了,她抬起脚来刚想跺脚, 又怕声音太大再吵到爷爷,只得又轻轻把脚放下。
她一溜烟跑到门口,在黎仲天面前停下了, 用只有三人能听到的微小声音说:小声点!阿肆这才错身探出个脑袋, 瞧见急得脸通红的小饱,他自知说错了话, 忙双手合十不住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小饱扁着嘴, 回头朝里屋的门看了好几眼, 才转过头来。
爷爷昨天夜里咳嗽了大半宿,都没怎么睡着觉,他一大早就去找种田叔叔了,可没过多久就回来了,心事重重的样子,问他什么他都不说……一上午都在瞅着门口,也不知道在等什么,刚好不容易睡过去了!阿肆你又喊这么大声!小饱说着,不满地翻了阿肆一个大白眼。
阿肆自知理亏,只讨好地笑着,时不时瞟过里屋的门,生怕宗老突然从里边走出来。
黎仲天心下一沉,急急拉着小饱问道:宗老上午的时候还咳嗽么?小饱凝神一思索,摇摇头。
上午好像好了很多,没怎么听到爷爷咳嗽了。
不过爷爷之前说过,他这个老毛病了,就是夜里犯得厉害,让我睡觉的时候拿棉絮塞上耳朵。
夜里犯得厉害……宗老的情况和矿主有些相似,都是夜里会出现比白天更严重是情况。
矿主是熬过一夜之后,吐了那些黑血,整个人看起来精神了不少,只是不知道宗老这边是个什么情况。
黎仲天思索着,小饱却自顾自地继续说了下去。
要我塞着耳朵,那怎么可能哦,我还得看着爷爷呢,要是他咳得喘不过气来,我还能去帮他顺一顺呢。
小饱懂事了。
黎仲天拍拍她的小脑瓜,觉得欣慰不少。
就在这时,里屋里传来了一道嘶哑的声音。
谁来了?是小天?小饱忙回头去看,里屋的门仍是纹丝不动,可爷爷的声音却实打实地再次传了出来。
小天进来吧。
好。
黎仲天.朝两人摆摆手,示意他们暂且放宽心,便径直朝着里屋去了。
宗老眯着眼躺在薄薄的毯子中,整个人都呈现出一种衰败的颓废。
他曾被智慧浸染的双眸里,如今只有灰扑扑的虚无。
他早前浑身迷茫的深蓝色魂息,变得稀薄透明了许多。
黎仲天每离近一步,就觉得心里的哀伤更甚一些。
那些无需言表就能明白的死灰气息,让黎仲天愈发觉得生命无常。
宗老,你好歹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也让我想想看有没办法。
黎仲天握住了宗老的露在薄毯外那枯瘦的手掌。
小天啊,和我说实话,你昨天干什么去了?宗老却没有正面回答黎仲天的问题,反倒直接把皮球抛给了黎仲天。
黎仲天被宗老气势灼灼的眼神盯得难受,正酝酿着措辞要怎么把自己去找矿主这件事美化一下再说出来。
可没等他想好,宗老便一阵剧烈的咳嗽。
咳咳……咳,小天啊,你是不是去找那个老狐狸了?黎仲天只觉自己的手骤然一紧,宗老那干瘦的手指竟然有这么大的力量,握得黎仲天一阵生疼。
您这是怎么猜的啊……黎仲天无奈一笑,算是承认了。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咳……这个老狐狸不安好心,不管他跟你说了什么,不管他求你做什么,你都千万不要答应!宗老半侧起身来,另外一只手也伸了过来,双手都牢牢攀住黎仲天那只手掌。
黎仲天见宗老情绪激动,一时半会也说不清这个事,便也伸出另一只手来,轻拍着宗老的手背。
你别激动,他有什么阴谋,你可以慢慢和我说。
哼……宗老喘着气重重躺下,目光从黎仲天脸上游离开来。
那个老狐狸,肯定先给你洗脑一圈这个世界有多不容易,有多需要你的拯救,再把他自己吹成黑暗中唯一的光,似乎你不追随他就要羞愧得一天都活不下去。
末了,再给你扣点高帽子,让你个人英雄主义膨胀,就好忽悠你去给他未竟的无用之功添砖加瓦了!……黎仲天一琢磨,矿主的流程真的好似就是这样,先一通苦肉计,然后把关系着世界兴衰的东西往人手里一塞,再开点实惠的条件。
虽然细节上和宗老说的差一些,不过目的倒是都一样。
还真是,他平时也是这么忽悠人去闇界的吗?黎仲天一想到那造型奇特的矿石检测装置,就觉得似乎不太可能,这玩意儿怎么看都不像可以人手一个的标配组件。
他,咳咳,他和你说了闇界?这下,宗老干脆抓着床沿坐了起来,侧过身来对着黎仲天。
是,所以其实并没有闇界?黎仲天见宗老的脸色激动到泛青,便知道矿主的话多半有些信息没明说。
宗老却缓了半天,颓然地垂下了脑袋。
有。
只是,我没想到他会告诉你实话。
以前,他忽悠人过去的时候,都是打着息风塔的名号,说是要培养万人敬仰的希望——先知。
可实际上,那些魂息深厚的后辈们,都……宗老说道这里,恹恹地滑了回去,伸手将薄毯拉好,完完整整地裹住自己,却完全没了继续说下去的意思。
都,怎么样了?从宗老的话中,黎仲天隐约觉得,那些被矿主选为培养成控灵师的人们,可能受到了一定的蒙蔽。
王全,他年轻的时候就擅长蛊惑人心,为了他所谓的救赎,就竭泽而渔饮鸩止渴!要是他把那些优秀的后辈们都带上先知的路,那这个世界可能早就不一样了。
宗老没有回答黎仲天的问题,他说着,干脆闭上了眼睛。
宗老,你不想提这个事可以,但你至少得告诉我,闇界里到底是什么情况。
还有,你的身体,不应该啊,不应该如此,为什么……黎仲天替宗老掖了掖毯子,问道。
闇界,在息风塔的下边,没有人活着从里边出来过。
那老狐狸,源源不断往里边送人,可闇能侵蚀的范围却依然越来越大。
我始终觉得,不如全力培养先知,找出来能彻底隔绝闇能的东西!明明已经有眉目了,王全那个假惺惺的老狐狸却不肯继续。
宗老的全身力气似乎都在这对话中用尽了,他声音越来越小,缩成一团蜷在毯子里瑟瑟抖着。
黎仲天刚想追问,那能彻底隔绝闇能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却被宗老打断了思路。
小天啊,我现在这样是咎由自取,你好好带着小饱他们,让大家都能吃饱饭就靠你喽。
我现在也没什么盼头了,早点去了也是种解脱,总比以后看着这个世界……更绝望要来得舒坦。
黎仲天被他的话带着一跑偏,脱口而出。
为什么?宗老,你明明是控灵师,为什么要用先知的技能,你身子骨也是后来才这样的吧?可是到底发生了什么,让你不惜这样……难为自己?只是为了找矿吗?宗老虚弱一笑,依旧没有睁开眼睛。
小天啊,我当年可是不逊于王全的控灵师,魂息深厚,找矿这种事,不至于……我只在需要判断单独某一样东西是不是有闇能的时候,才会劳心劳力。
黎仲天仍是疑惑。
控灵师有这种本事?你之前不是说,只有顶级先知才能大概判断出作物是不是有毒么……控灵师可以将自身的魂息融入别的物体中。
只是,如果那东西被闇能侵蚀了,控灵师也会受到同样的闇能侵蚀。
如果那东西好好的,控灵师的魂息也会伤了根本。
这么一解释,黎仲天反倒觉得更说不通了。
有什么事,值得你冒这么大的风险来确认呢?宗老蓦地睁开了眼睛,似笑非笑望着黎仲天。
小天啊,你就从来没想过么?你一个突然从别处来的人,连个身份都说不囫囵,我为什么那么相信你?每次你说什么东西没毒,我都从不怀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