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仲天只当没听到宗老的话。
这么多人聚在一起, 一高兴起来就容易被别人的情绪感染,黎仲天不想扫了宗老的兴,却也不能由着宗老无节制地喝。
宗老坐的那桌, 整个桌子上只有小小一坛酒, 每人一杯之后便再也倒不出来多的了。
宗老晃了晃空荡荡的酒杯,瞧着隔壁桌不限量供应的酒, 到底有些眼馋。
但他重重哼了一声, 拉不下老脸过去蹭酒。
被尊为吉祥天的柿子树在一片热闹人群中静默立着,见证着越来越多的人涌向这边。
这宴席竟然人越来越多,不断有新的人过来凑热闹,一直到天色暗下来, 人们才陆陆续续散去。
黎仲天一向不喜这种场面, 他送走了各种族的代表之后,便回到院子里打开了妖王呈上来的木盒子。
加上之前找到的关键稀有矿,他手里总共有五块稀有矿了。
一旁无名道:陛下, 有几个消息要告诉您。
先说好消息,我已经可以成功复制白曜光使的魂息了。
坏消息是,整片陆地上的所有区域都已扫描完毕,目前并未检测到特殊能量波动, 第六块稀有矿可能并不在陆地上。
还有个更糟糕的消息,闇界那边的能量开始进入不稳定萌芽期。
这两个坏消息,每一个都足以浇黎仲天一头冷水。
第六块关键稀有矿迟迟找不到, 闇界那边又蠢蠢欲动, 唯一的好消息也不知能不能兜住底儿。
无名,去矿区。
黎仲天身上薄酒气息未销, 他一抬手, 就想唤出机甲无名。
但他转念一想, 矿主才离开没多久,他如果乘机甲去,怕不是比矿主到的还要早,反正闇界那边也没实际动静,并不急于一时……于是,黎仲天将五块关键的稀有矿收好,率先去找了宗老。
宗老在躺椅上闭目养神,离得近了还能闻到浅淡的酒气。
他瞧了眼黎仲天,便继续阖上了双目。
小天啊,今天那酒,你可是瞒了我好久。
这么醇厚的滋味,应该放了几个月吧?宗老有点耍小孩子脾气,虽不明说,可话里带了试探和责怪。
他也知道黎仲天是为他好,所以没真的怪罪,只是闹闹脾气。
黎仲天见状,倒是先松了一口气。
宗老感觉敏锐,他还有心思讲这些,说明他对闇界那边蛰伏的异动并无感知。
那就说明,闇界附近的情况还是稳定的,只是无名提前预判出来了。
等你身子养好,要多少有多少。
黎仲天苦笑着回道。
你就哄我吧,哪能好呢……说到这里,宗老倒是不避讳地提起了自己的状况。
要不是舍不得小饱,我也不用这么苦苦撑着。
说到这里,黎仲天倒是想到了一个之前没来得及问的问题。
小饱身上的魂息……她之前并没有。
黎仲天记得很清楚,在他刚认识小饱的时候,这孩子身上一点魂息都没有。
可上次他竟然在小饱身上看到了魂息,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她身上的魂息逐渐扩展开来,已经超过了阿肆。
你,已经知道了?宗老深深叹息,开始摇摆着晃起了摇椅。
许久,才再次开口。
我以为能多护着她几年呢,这孩子从小就是这命……现在还不是时候,等她再成长一段,就,就再也不用人们潜伏后续去闇界送死了。
我一直没敢告诉她,我知道她是个好孩子,她一旦知道了,肯定奋不顾身就去了。
黎仲天听得眉头紧锁,但他抓到了这话意中的重点。
小饱的魂息,可以平息闇界?黎仲天虽然觉得不可置信,但仔细想想,又感觉这非常合理。
小饱的魂息从无到有,而且她成长的时候,魂息一直是看不出浓淡的纯白色,只有范围在慢慢扩大。
这种毫无杂质的魂息,或许真的是闇界的克星。
宗老缓缓点头,却不想再多说什么。
*他当年就知道这一切。
起初,他把小饱拉扯成人,就是为了今早平息这一切。
他尝试过揠苗助长,试图早早激发出小饱的魂息,早点平息这场因为贪婪造成的灾难。
可惜,幼年的小饱看上去根本就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小孩子,没有丝毫天赋。
就算宗老用尽一切办法,也没办法让小饱出现哪怕一丝的魂息。
揠苗助长的过程很痛苦,小饱手腕上都被激发魂息所用的天丝割破了,她却只是乐呵呵地说不疼,等结痂了就找爷爷继续。
终于有一天,瞧着小饱伤痕累累的手腕,宗老先受不了了。
小饱啊,咱先歇歇,等等再练。
宗老以为他可以铁石心肠到底,可以为了天下放弃所谓亲情,可以亲手逼着小饱早日走上牺牲自己,拯救世界的光荣道路。
可惜,他到底还是心软了。
小饱眨巴眨巴疑惑的大眼睛,伸出肉乎乎的手摸了摸宗老的脸。
爷爷,这不疼的。
你不是说,小饱要好好努力,不然别人都会一直受苦吗?爷爷都努力陪小饱练习了,小饱也会加油的!真的不疼,就是,有点麻麻的……小饱扬起的手腕上,无数道或深或浅的疤痕,刺痛了宗老的眼。
那一句 不疼,更是狠狠剜掉了宗老心头那块铁石般的名为责任和背负的肉。
等等吧,等你长大,小孩子就是该好好当个小孩子。
宗老揉了揉眼,暗下决心,在小饱自己醒悟之前,他再也不要揠苗助长了。
那时,宗老是真切告诫过自己的,一旦小饱有了魂息,那计划就继续延续。
可真正到了这么一天,宗老却一次次欺骗自己。
魂息是有了,可那么弱,还得再等等。
闇界爆发刚刚过去,下一轮遥遥无期,还可以再等等。
翼族都已经插手到这个地步了,说不定还会有别的转机,也不一定需要小饱。
如果闇界再爆发,那就把一切告诉她。
*宗老被这沉甸甸的回忆砸得头昏脑涨,他晃了晃脑袋,只觉得太阳穴处阵阵刺痛,呼吸也比平时更加艰难。
宗老?你,没事吧?黎仲天见宗老狠狠按压着太阳穴,一脸痛苦的模样,忍不住上前关切。
没事,哎,可惜,我要怎么和小饱说呢?说想要闇界消停下来,必须得牺牲她?这么多年了,我一直都说不出口,我……宗老话音未落,只听到屋外的院门砰地一声关上了。
黎仲天和宗老,齐齐脸色大变。
黎仲天二话不说,起身追了出去,却还是迟了,只看到一轮寂寥的月光,和已经跑远的小小的比月光更孤独的熟悉背影。
黎仲天冲着宗老点点头。
是她。
宗老最后一丝侥幸也落了空。
他苦笑着闭上眼。
迟早的事,我也不可能为了私心,拉全世界的人陪葬。
如果她不愿,我就劝她,她是个好孩子,好孩子……黎仲天叹了口气,不忍直视宗老突然老泪纵横的脸。
宗老,你别太担心,这事未必已成定局,我……我有新的想法,还需要点论证。
我先去打听下,总之,你,哎,你保重。
黎仲天约莫着矿主已经到家了,他迫不及待想要去问些新问题。
原本情况就很棘手了,现在又加上小饱这一遭,黎仲天只觉得事情朝着愈发混沌不决的境地发展着。
而这一团混乱中唯一的清明,似乎近在咫尺,却又隔了一层纱,让他无法牢牢掌握在手里。
去吧,你快去吧。
宗老疲惫地摆摆手,连把脸颊上泪珠拭干的力气都没了。
他只是重重喘息着,等待着这阵心悸自动挺过去。
他以为黎仲天说的话只是安慰,他并没有生出什么不切实际的幻象。
那些注定要背负的重担,谁都逃避不掉。
黎仲天一出村子,立刻就召来无名进了机甲。
小饱情况怎么样?黎仲天心事重重,飞行速度不快。
陛下,小饱目前情绪不佳,各项身体指标显示,她处于情绪崩溃的边缘,但目前来看并不会直接崩溃。
她的魂息正在以恐怖的速度扩大,或许,人类情绪的剧烈变动,可能会引起魂息在短时间内的发展速度。
无名流畅地分析着小饱的状况。
自从黎仲天追到院门口发现了飞奔而去的小饱之后,无名便开始关注小饱的状态了。
它可以确定的是,小饱目前并不会有实质上的危险。
你早就发现她了?黎仲天面无表情,冲着无名问道。
不错。
陛下,这是个何时的时机,如果换到别的场合说,起到的效果将远远不如无意中的探听。
我知道这对人类来说过于残忍,可小饱需要这种顿悟,我并不是不想提醒您,只是,根据分析,如果……无名试图解释,可他还没把一长串的分析过程说完,黎仲天就摆了摆手。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么?宗老都知道该怎么选,我不可能比他还心软。
只是,这事还有点转机……再看看吧。
黎仲天说着,一个加速,迅速到了矿区。
我自己去见王老板。
你和我一起去的话,他那个性子……肯定会藏着掖着不好好说。
无名默默点头,在湖心小岛不远处隐去了身形,并没有跟上去。
黎仲天突然到访,矿主倒是没有太诧异,把人迎了进去。
仲天兄匆匆而来,所为何事?王老板,星象门需要六块关键的稀有矿,如今已经找到五块了,但这第六块……我已经翻遍这片大地了,如果真的存在,恐怕在天上?黎仲天边说,边观察着矿主的微小表情。
矿主眉心皱都不皱,眼神中的狡黠不减,却也没再卖关子。
自从黎仲天整合了各部族、带着人们吃饱饭之后,矿主就开始真情实感对黎仲天无所隐瞒了。
王某觉得,那最后一块关键的稀有矿,未必是有形的个体。
矿主说着,还不忘打量黎仲天。
他一直不明白,像黎仲天这种实力的人,为什么会如此内敛,让人完全感觉不到魂息。
矿主承认,黎仲天的魂息确实比自己浑厚充沛,可之前那么多的控灵师、先知,甚至尊者里,不乏比自己魂息深厚的人,他都能隐约感知一二。
唯独黎仲天,像一个始终看不到底的深渊。
黎仲天不动声色避开了矿主的目光。
按照矿主的说法,如果那最后一块关键的稀有矿并不一定是矿石的形态,那可能性就有很多种了。
黎仲天想到了临走时宗老说的话,心里有种隐隐的不安……仲天兄可是想到了什么?矿主微微偏头,打断了黎仲天的思忖。
还没有具体的想法。
黎仲天尚未验证,只得糊弄过去。
矿主还想再问,黎仲天寻了个理由离开了。
等黎仲天离开了湖心小岛,矿主脸色才彻底冷了下来。
他唤出木鸢,指尖轻轻摩挲着那已经许久未曾使用的木质翅膀,最终,他还是把这木鸢放了出去。
陛下,湖心小岛处有轻微能量波动,在您离开后不久。
无名尽职尽责提醒黎仲天。
黎仲天一点头,应该是矿主在联系什么人。
走的时候我就在想,他能配合讲讲想法就不错了,不能指望他守口如瓶。
可是陛下,如果按照您的推测,最后的关键能量体是她的话,那……无名和黎仲天心意相通,已经知道了他那不确定的预测。
能量体……黎仲天重复着这几个字。
这种说法他是第一次听到,无名概括得很贴切,如果关键的稀有矿并不是实体的话,那称之为能量体确实更贴切。
这么一想,黎仲天又多了几条思路。
最后起到决定性作用的,未必是小饱,也可能是其他魂息醇厚的人,或者物,或者……走,咱们回去问问宗老。
黎仲天来去匆匆,召唤出机甲形态的无名,一路飞驰而去。
等他敲响宗老房门的时候,距离他离开其实并没有多久。
宗老还在若有所思地发着呆,见黎仲天返回来,便颤颤巍巍从躺椅上起身来。
小天怎么又回来了,是忘了什么吗?宗老,有件事我没想明白,小饱是阻止闇界的重要人物,可她到底需要用什么方式呢?黎仲天生怕问得太急切反倒让宗老有所保留,他故意放缓了语速。
可宗老只是摇摇头。
不知道,等到了需要她挺身而出的时候,她自己会有感应。
……黎仲天这问了个寂寞,但宗老看上去不像有所保留的样子,他只能告辞了。
陛下,‘感应’的话,有一定概率和共振有关,我尝试分析下其他几块关键稀有矿的能量频段,看能不能找到规律。
无名到底是帝国最顶级的机甲核,不等黎仲天布置任务,就自己主动领下了。
黎仲天一点头,将分析的事儿交给无名。
他,去找小饱了。
从小饱听到这个消息起,已经过了一段时间,再震撼的消息,小饱这会也该稍稍平静下来了。
黎仲天在村子附近找了一圈,把小饱常去的地方都找遍了,依旧没见到那个小小的瘦弱的身影。
他只好找无名要坐标。
位置?陛下,就在您发问的这一瞬间,小饱的魂息从附近消失了。
是突然失去捕捉的,目标地点未知。
据我推测,可能是离这里太远,也可能是有心人故意设置了特殊屏障。
无名刚说完这一长串话,黎仲天就一脸凝重直奔宗老的院子而去。
宗老看上去精神更加不济了,他甚至只是欠欠身,没从躺椅上站起来接待黎仲天。
小天啊……难得见你风风火火的,这是又怎么了?黎仲天叹了口气。
宗老,小饱她,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