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子荣犹豫半晌, 痴呆地喃喃:这样不好吧,安玉还是未婚女郎……陆亭玉面无表情,让他看自己裙摆黑漆漆的脚印。
陆子荣沉默了, 扯了一会儿袖子, 声如蚊讷:可被有心人发现,你我没有好下场的。
陆亭玉毫不留情地戳穿他的小心思:醒醒, 你姓陆她也姓陆, 就算民间表亲能成佳话, 但你俩同在玉碟, 那种想法最好收起来。
太后是陆子荣的外祖母,他随母姓, 与陆安玉是表姐弟, 只比她小一岁。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陆子荣生不如死。
他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我只是关心姐姐, 能算相爱么。
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同姓不婚, 什么护花使者之类。
引得众人都都哄笑起来:桌上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陆亭玉同情道:可是她摸人家霍钊的手,摸过你吗?你关心她, 她有回报你同样的关心吗?她管不了你,还管不了你的狗?你就是个弟弟, 仅此而已。
陆子荣刷地变成了白脸, 牵强的解释戛然而止, 也不知以上哪句刺痛了他没有安全感的心灵。
太子殿下到——三殿下到——园外想起宦官的唱声, 陆亭玉没再理会他, 只盯着太子一行人为太后请安,入座后不怀好意地看向她这边。
她心口一提,寒暄过一阵后,太子拍拍手,台上穿的花花绿绿的伶人应声停下,恭敬下来跪在他面前。
皇祖母瞧一瞧,可有发现什么惊喜?太子笑意融融,似乎之前的那一瞥只是幻觉。
太后眯起眼一看,不由惊诧:这高鼻深目,是个胡人?正是,他乃西域狐胡人,此国战败后一部分男子入我朝为奴,一小部分进了梨园学弹唱,为皇祖母逗趣,孙儿遣人调|教了许久,您可还满意?太后自然满意,叫女官发了些赏钱,太子便话锋一转,有些惋惜:同是战败国,西凉男子四肢僵硬,技艺不如狐胡,你说是不是,乌洛兰王子?乌洛兰蒙举着酒杯气定神闲:我的族人只能百米外一箭击杀敌军将领,的确不善舞蹈。
他说的是事实,先帝时期边境官员选调被封疆大吏一人把持,几乎是西北第二个土皇帝,那时的西凉极度膨胀,几名神射手能击垮被分散的大晋游骑兵。
直到现任皇帝登基,处死妖妃,封疆大吏被抄家,这等乱象才被清理了八成。
但二成余孽犹在,太子脸色即刻变幻,皮笑肉不笑道:今日是祖母的吉日,说几十年前的旧事做什么,狐胡人都为祖母演过一段美猴王闹花果山,王子不如也为太后添个彩。
他咬字刻意将猴念得很重,身后宦官跟着哈哈笑起来,谄媚道:殿下,王子好歹也算公主驸马,可不能真当猴儿耍。
乌洛兰蒙阴沉不语,有狐胡人在前,即将面临的羞辱无论如何也避不过。
陆亭玉咬牙客气道:皇兄可曾考虑过妹妹的颜面?太子惊讶:三妹不喜驸马的事人尽皆知,为兄为你出口气,叫他知道什么是主子。
他令人重新布置戏台,十几位身着纱裙的宫廷舞女袅娜登场,给乌洛兰蒙做了个请的动作:王子不喜下里巴人,那与她们奏一首霓裳羽衣曲也好。
与舞女合奏,这是看不起人呢,还是看不起人呢。
陆安玉焦急地扭起小脸,撒娇道:祖母,皇兄其实也在刁难三姐姐。
太后笑吟吟看着太子,给她嘴里塞了片冰镇西瓜,显然对此喜闻乐见。
乌洛兰蒙太阳穴青筋毕露,攥紧的拳心咯咯作响,起身要走,陆亭玉不由得冷笑,一把拦住他:皇兄别抬举他,西凉人粗鲁,不会琴瑟。
乌洛兰蒙顿了顿,神情复杂地注视挡在他身前的人。
陆亭玉个头也才到他鼻尖,挑食挑得身材苗条,哪能拦住四面八方的恶意。
所谓亲眷,最大的利用价值在和亲那一刻消弭殆尽,她本就不该有这些烦恼。
宜阳再不喜欢驸马也是她的家事,皇兄也该为妹妹留着面子。
三皇子想出来打圆场,被太子一个眼神制止,略显挑衅:唔,只会躲在女人身后有什么出息,西凉男人也不过如此,该不会觉得为祖母贺寿是羞辱?陆亭玉哪敢让乌洛兰蒙一个人上,此时此刻关乎少年最关键的性格转变,从孤僻阴郁的小可怜黑化为偏执疯批,今夜若是让他记恨上自己——那她前些日子的努力就全打了水漂。
一想到她领盒饭那次的尖矛闪着冷戾的银光,乌洛兰蒙嘴角笑意残忍,为了让她亲眼看着自己死,刻意提着长矛缓缓贯穿整个身体,陆亭玉就忍不住哆嗦。
被某人打翻的汤水溅到身上都痛了好几天,更何况冷兵器,一想想就好疼。
身前的少女害怕的发抖,仍护犊子似的拦着他,乌洛兰蒙眼前有点湿润,前世记忆像一场大梦,梦里和现实场景交叠,唯一不同的是,这一次陆亭玉不再袖手旁观。
她明明有不得罪太子和太后的更好选择,却如此坚定与他站在一起。
他不能辜负这份心,清了清嗓子道:臣自愿为太后献曲。
他轻轻拍了拍陆亭玉瘦削的肩,走上戏台,像囚犯挑选适合自己尺寸的镣铐那般,取了一架马头琴,平和地调弦,思忖着自己拿手的曲子。
下一瞬,他看到陆亭玉快步走上台,找了副快板,踢他小腿示意等等她,力气轻轻的,比挠痒还痒。
陆亭玉环顾一圈台下神色各异的众人,回味上辈子开演唱会的感觉,没了狂热的粉丝举她的七彩灯牌大呼姐姐爱我,她还觉得有点不够撑场子。
我驸马一人拉二胡跟上坟子似的,妇唱夫随,我给各位来一曲扬州小调!死鬼呀,手拿纸钱上新坟~三尺黄泉阴阳两隔,伤心啊——第一句开腔,乌洛兰蒙弦子一抖,险些没跟上她的曲调。
贺寿唱寡妇上坟,论阴阳怪气给人找晦气,陆亭玉实在是高。
她熟练给自己打着拍子,闭眼回忆词,想到哪句唱哪句:……六月里闷沉沉,小寡妇实在难做人,隔壁哥哥来接针线喏,小姑子说我有私情,死鬼呀,伤心的啊~乌洛兰蒙只想拉几曲草原短调,没想到陆亭玉直接抢了他的风头,词不像正经词,清澈的嗓音硬抬起曲子的格调,一口醇正的吴侬软语唱得哀婉缠绵。
太后听得不大懂,只觉调子伤情哀愁,阴着脸让她赶紧下来:唱的都是些下作东西,哪里像个公主,以后少在哀家眼前丢人!这话说得,短期内她估计是不想再见着陆亭玉了。
她气得直接离席,拽上宝贝陆安玉起轿回宫。
陆安玉生在姑苏,离扬州又不远,词儿听得一清二楚,一张小脸直接吓白,不敢想象陆亭玉竟直接在寿宴唱吊丧曲。
这不明摆着……陆华玉一口茶喷出来,笑得捂肚子:哈哈哈三姐的嗓子原来这么漂亮,我好喜唔!剩下的话被沈贵妃按了回去。
太子脸色也没好到哪去:你唱的什么?陆亭玉笑得人畜无害:扬州名曲,小寡妇上坟。
还不快下来,陆家的脸都被你丢光了,就为了个西凉男人牺牲至此?太子质问。
陆亭玉疑惑道:为什么不,他刚才为我剥了三十只螃蟹呢。
好容易见了宫里的好吃的,我可喜欢了。
她厚脸皮惯了,说这些就当表演小品,小心翼翼地问,皇兄,剩下的能带回公主府吗?沈贵妃打了个呵欠,懒洋洋道:怎么,户部没给出嫁的公主发俸禄,困窘到这等地步?而后她明白了,看了眼平川王妃,不算太大的声音道:呀,户部尚书是谁?陆子荣不懂大人们的心照不宣,急着澄清道:不可能,户部尚书是外祖母的弟弟,不会有意苛待三姐。
……而后,剩下不明白的人也都明白了。
回去的路上,陆亭玉喜滋滋道:三皇子真大方,送了我们十万两白银做今日的听曲钱。
太子就吝啬多了,才给了三万两。
沈贵妃忙着备华玉的嫁妆,给了些珠宝,宫里的款式可真好看。
乌洛兰蒙安安静静听她像小松鼠一样数果子,时不时配合她笑。
陆亭玉数完后,意识到他状态不对,紧张地问:阿蒙,你可千万不要生气,有什么憋屈事说出来,我们可以一起解决。
我们一起。
这个词真好,我们。
乌洛兰蒙很满意:没有生气。
陆亭玉有点慌:不,我觉得你肯定在生气,他们羞辱你啊,怎么可能不憋屈,我能理解。
憋屈是有一点。
也不知怎么的,乌洛兰蒙意外的平和,但有你在,所以并不难过。
有她,就不难过?陆亭玉心里怪怪的,犹不放心:陆安玉胆子小,刚才看她被太后吓得一句都不敢说,你也不要因此难过,她心里是还是关心你的。
乌洛兰蒙快要翻白眼:如果公主说这么多只为了铺垫陆安玉,那就给我闭嘴!陆亭玉立刻闭嘴,顿了顿,试探着另起话头:那你们西凉人的那个家伙……真的有手腕粗吗?书上说杀她的长矛可有手腕粗,死的时候血流了一地,遗容简直惨烈。
陆亭玉爱美,死也要体面。
乌洛兰蒙面色诡异,看了眼腰下某部位,下意识紧闭双腿:那种东西不是越粗越长才好,公主肯定会疼哭。
陆亭玉就放心了:以后我要是得罪狠了你,别折磨我,让痛苦快点结束就好。
乌洛兰蒙:……咳。
早晚得让陆亭玉知道,他肯定能坚持一时辰。
咳咳,说不定时间更长。
*虎子好郁闷。
今天来给喂食的是小主子的姐姐,说话声音软软的,今天却叫宫女压着它脑袋给菩萨磕头,念了一大串呜哩哇啦据说叫金刚经的东西,受伤了,还只给它吃大白菜。
呜呜,想要大骨头。
陆子荣很心痛,背后捏着鸡腿,却被陆安玉客客气气拦在外边:子荣啊,你要懂事点,我在给虎子积德。
他沉默片刻,失望地开口:我从现在信佛吃素,能让去世的娘回来陪我吗?陆安玉同情地摸摸他:斯人已逝,我们只能活在当下。
如果我佛前虔诚许愿却没有回报,菩萨会愧疚吗?陆子荣不甘心,试图用鸡腿的香味将虎子勾过来。
陆安玉不可置信道:神佛面前不可如此功利!陆子荣叹口气,问她:那姐姐为什么积德,是存了做错事只需磕几个头吃点白菜就能抵债的侥幸吗?你拜的是佛,还是自己的欲|望?子荣,我真是看错你了,连你也不信我!陆安玉对他渐渐失望,气馁道,你走吧,我继续给虎子积福。
宫女按不住兴奋的虎子,一不留神叫它蹿去御花园的方向,陆安玉急得去追,埋怨地看了眼陆子荣。
宝福郡主正高高兴兴赏牡丹,忽然听到急促的狗叫,一只背上绑着绷带的大黑猎犬扑过来,一口叼住她的——荷包。
看清这是光义郡王的爱犬后,宝福郡主不害怕了,摸摸虎子脑袋,从荷包里抓出一大把鹿肉脯。
虎子兴奋地摇尾巴,哈喇子流了一地,逗得她发笑:这狗怎么馋成这样,光义郡王看着不像虐狗的人啊?婢女道:姑娘,咱们还得去拜见太后呢,莫耽搁了时辰。
不可以,郡主不能喂它吃肉!陆安玉跑的气喘吁吁,连声阻止道。
宝福郡主很是莫名,但因着她是太后身边的红人,便也客气提醒:安妹妹,猎犬多吃肉才能打猎。
虎子乱咬人,吃素一个月积德行善。
她说着,便要牵过狗。
闻到狗子身上的确有香烛味,还有绷带攒着瘀血好久没换过,宝福郡主想起那日东郊打猎,匪夷所思:可明明是段成杰先伤了虎子,我亲耳听哥哥们说的,人干的坏事为什么要狗吃素?当着陆安玉的面,她故意塞了一块肉给虎子。
陆安玉下意识便要去抢荷包,宝福郡主自然不给,好不容易抢到,却被她死死掐住脸。
我告诉你,我大哥是九皇叔,他能让浑仪监说你是福星,也能说你是扫把星,你还真把自己当回事了!宝福郡主从来没受过气,长指甲在她脸上掐出深深的印子,在她耳旁恶魔低语,笑得无比嚣张:太后护得了你一时,可护不了你一辈子,你最好赶紧找个男人继续护你,别让我逮着你作妖!作者有话说:陆亭玉:我对那种长矛PTSD。
阿蒙:……手腕粗,老婆口味这么重?陆亭玉:让痛苦快结束吧。
阿蒙:那不行,起码一时辰,老婆不许看不起我。
↓陆亭玉唱的曲子,词来自网易云葛瑞莲《小寡妇上坟》,还有子荣的小反应是化用孔乙己啦↓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三省吾身 1个;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摘星揽月 2个;一心方醉莫能与君说 1个;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为晚宁揽月 10瓶;啾 8瓶;卢卡斯 3瓶;pinkbear、钺斩红尘斧辟寒暑 1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