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A8。
熟悉的录音棚,熟悉的彭姠之,熟悉的点点,观察窗里,熟悉的苏唱。
转眼已经到了冬天,大家都穿得厚了一些,彭姠之穿着黑色的贴身牛仔裤,套了一双长长的及膝靴,上面一件宽大的棕色毛衣,头发还是很卷,她嫌挡脸,把它拨到了一边。
于舟突然想起在夏天见到她的样子,白衬衣黑色贴身的裙子,口红很正,御得十分难以接近。
《神龛》今天就要结束了。
于舟不知道怎么说。
短短一个广播剧,却好像让她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比如彭姠之这样的女孩儿,如果是在街上碰到,她估计不会觉得自己跟她是一路人,穿着普通T恤怎么会跟10厘米高跟鞋的烈焰红唇有很多话聊呢?但现在她见过了她吃撑了躺在沙发上直打嗝的样子,见过了她喝醉了一头栽进自己家门的样子。
人是门学问,需要走进,需要探索。
相处也是门学问,是要真心换真心。
苏唱最后一句,是录的最后一期的报幕。
她说——八大钦差原著,都市灵异百合广播剧《神龛》第二季,第十五期,完结篇。
她今天是坐着录的,找了一个高脚的转椅,背对着她们戴着耳机,面前是麦克风。
录完这一句,她一脚支在地上,一脚轻踩在高脚椅的横栏上,略微转了转椅子。
这一个小动作,瞬间就让于舟回到了现实。
彭姠之又听了一遍,确认没问题,让点点把工程文件保存好,然后跟苏唱说:好,可出。
苏唱却没有出来,只把椅子转到玻璃窗的这面,见彭姠之看向她,她将右手撑在椅面的边缘,伸出食指,又慢悠悠地,意有所指地,划了半个圈。
清场动作,于舟看懂了,她正要自觉地出去,却见彭姠之笑哼了一声,和苏唱对视一眼,然后拍拍点点的肩:存完了我们出去吧,吃点东西。
就好了。
点点动了两下鼠标。
俩人站起身来,苏唱坐在里面左右轻晃椅子,于舟看她一眼,要跟着彭姠之出去,却见彭姠之指着点点刚才坐过的座位,跟她说:你,坐那。
啊?于舟有点反应不过来。
哎呀,坐那。
彭姠之压她的肩,把她按凳子上。
然后和点点两个人一前一后地出去,把门关上。
于舟紧张起来,因为整个录音棚只剩她和苏唱。
她知道苏唱要跟她谈话,但不知道会这么快,她以为会在杀青宴上,或者再快,也是在她们今天收工吃饭之后。
但苏唱好像很急,准备在录音棚里。
苏唱看她一眼,动了动喉头,然后转过去,依然戴着耳机,背对她,面对麦克风。
于舟看着她的背影,她今天穿了一件灰色的大毛衣,贴身的黑裤,马丁靴,随性又自在。
录音棚上好的音响能够将嗓音的特质发挥到最大化,包括瑕疵。
因此于舟就听见了,她开口前,有一些紧张的一份呼吸。
然后有声音从音响里传来,从四面八方传来。
里面的那个人,说:作者大大。
于舟的心怦怦跳起来。
你听完了所有的录制,满意沈白的CV吗?声音好温柔,好温柔,像深海的夜里,荡着明月化成的船。
呃……于舟的嗓子发紧,我,满意啊。
她见里面那个人的背影稍稍偏了偏头,好像在用小动作告诉她,她听不清。
于是于舟学着彭姠之那样,凑近自己面前的话筒,又重复一遍:满意。
话语显然传进了耳机里,因为她听见戴着耳机的那个人,笑了。
要命啊……那,录制结束了,我可以问你一些问题吗?轻轻的,好像怕惊扰了她。
嗯,可以。
于舟深深吸了一口气,她想过一万种谈话的方式,但实在是,没想过这一种。
通过麦克风和耳机交流,里面的那个人,只给她一个形同工作的背影。
她听见苏唱叹了一口气,第一个问题好像就很艰难。
她问:舟舟,你有喜欢的人吗?有一点忐忑,但不明显,如果不是效果良好的音响,于舟估计听不出来。
她突然明白了苏唱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她太习惯隐忍,也太不习惯剖白,但她只有这一次机会,她希望把她曾经暗藏的所有情绪,都用最好的设备剖开,让于舟听得清清楚楚。
可是被这样的声音包裹,又很蛊惑,蛊惑得于舟四肢百骸都有一点不受控了。
我,有。
话一出口,于舟瞬间又喜欢上了这个方式,因为她可以肆无忌惮地看着苏唱的背影。
很久,很久都没有这样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了。
苏唱轻缓的呼吸声,显得她不是很意外,但同样也很紧张,她又问:是我认识的人吗?是。
是你认识的人。
是我吗?这一句是气声。
是你。
于舟从来就没打算隐瞒,从她在苏唱家伸手环住她脖颈的那一刻起,她知道,苏唱已经猜得差不多了。
她听见了一个长而缓慢的吸气声,又轻轻呼出来,然后听到了极轻的一声笑,有一点愉悦,又有一点……委屈。
那你……那你当时为什么说……苏唱,于舟凑近了麦克风一些,声音有点抖,我跟你的问题,从来就不是喜欢和不喜欢,我一直就喜欢你,以前喜欢你,现在也是,你找我,我没有办法控制,因为我就是喜欢你,但是……她的声音抖得越来越厉害,让她不得不停止,把口腔中的委屈咽下去,再慢慢说。
录音室里的背影动了一下,苏唱好像要回头。
于舟连忙制止她:你别动,别转过来,你听我说。
苏唱果然停住了,静静地呆在那里,手指捏着椅侧,有一点无措。
于舟望着这个自己爱了四年多的人,她总是让她很心酸。
我们的问题,是不合适。
你不可能没有感觉到,在我们恋爱关系的后半段,我们已经没有什么话讲了,每天睁眼你不在,闭眼你还没收工,有时候我只能半梦半醒,才看到你睡在旁边。
有时候我们一整天没有讲一句话,回到家你和我做.爱,那时候我觉得,我们又熟悉,又陌生。
明明身体的距离是负数,但她不知道她整天在想什么,在做什么。
苏唱想要说话,只提了一口气,又放弃,静静听她说。
我跟你说我的工作,你听不懂,我也觉得我说那些,好像挺让你烦的,好像每天我在计较什么同事之间的勾心斗角,什么老板今天跟我说了句什么,是不是对我有意见,你完全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对我有意见。
久而久之,我都忘了哪些不开心我跟你说过,哪些不开心我没有跟你说过。
而你的那些工作,离我太远了,我那时根本不懂什么网络的舆论,她笑了一下,我那么糊,我从来没有经历过这些,你可能也觉得,不想让我担心,或者你面对的东西也没有那么好,所以你不愿意告诉我。
我是以为,你不感兴趣。
苏唱终于忍不住,回了一句。
我当时是没有那么感兴趣,因为我那时候,不太喜欢网络上那个高高在上的苏唱。
她的声音有点哽咽了。
网络上那么那么多人爱你,她们好像那么那么了解你,她们清楚你的每一部剧,哪怕是客串,通过蛛丝马迹就能知道你的下一步工作安排,你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你性格里哪里比较招人喜欢,哪里是你的禁忌,看得比跟你同床共枕的我还要清楚。
太多人把她当宝贝了,就显得从未被承认过的于舟,像个局外人。
甚至她们会信誓旦旦地说:苏苏是直的,她在某年某月某日的某一个访谈上,主持人问她的男朋友,她笑了说无可奉告。
网络拼拼凑凑了一个苏唱,一个和她的女朋友完全不同的苏唱。
而不被承认这件事,让她连反驳的立场都没有。
苏唱的背影好像在抖,于舟的嗓音也酸得克制不住,她的眼泪掉下来,让她又感激这个谈话方式,保留了两个人基本的体面。
至少她们不会看到,自己在对方面前哭。
我现在有一点懂了,因为我也有一些粉丝了,她们会每天跟我私信说早安、晚安,她们会关心我的情绪,怕我不开心,她们很紧张我,她们就像我在网络上的朋友。
我有一点明白,她们不需要喜欢真实的我,她们也许喜欢的是我的某一面,或者也许只是喜欢一个想象中的符号,或者说,她们只喜欢喜欢我这件事情,这件事情为她们提供情绪价值,因此,真实的我是什么样子,好像也不那么重要。
至少在她和网络粉丝朋友的相处中,彼此都真诚,信息差和未曾谋面所造成的美妙误会,也未必就不该将错就错。
我现在有一点理解你,将二次元和三次元分开的心情。
于舟说。
苏唱缓了一阵,才开口:那……那这些,可以解决吗?坦白说,这一点,好像可以。
而我们没有交流的问题,好像我离职并参与你的工作环境之后,也可以解决。
但是还有,关于我们的生活。
嗯。
苏唱示意她说下去。
我以前总是在想,两个人在一起,有一些习惯,是要互相磨合的,但我后来才想明白,其实什么你倒不倒垃圾,浪不浪费吃的,都是很小很小的事情。
如果是一对正常的情侣,她们可能就吵吵闹闹,骂来骂去,今天你动一动,明天我改一改,然后就这么过下去了。
但是苏唱,我们的问题是,在今天以前,你从来没有觉得我有多在意倒不倒垃圾,打不打扫屋子,你有没有把饭放进冰箱,这些小事,对吗?苏唱沉默,然后说:对。
对,问题就在于,我不敢。
不敢反复要求她,不敢因此跟她吵架。
因为我知道,你从来就是这么过的,我不觉得跟我在一起的磨合,意味着你要迁就我的消费水平,以及我比你节俭的生活方式,我怕你觉得,你跟我在一起,消费降级,我怕你需要用拉低你原有的生活水平的方式,来迁就我。
我不是。
苏唱也有一点哽咽了。
我知道你不会那么想,但我会。
所以,是我出问题了苏唱,是我出问题了。
我没有自信能够摘月亮,我从心里就没有觉得,月亮应该奔我而来。
她极力克制自己的抽泣声,听起来好像只是在缓慢地呼气。
这段时间,我跟你做朋友,其实比我们俩做恋人,要自在一点。
我们不用强行生活在一起,我们偶尔出去吃饭,偶尔聊聊天,我不用想那么多。
可是我会想那么多。
苏唱哑着嗓子说。
她的背影轻轻一颤,继续说:可是我会想那么多,我会想拥有你,想要你,想每一天都见到你,想和你互相依靠,想跟你白头到老。
我会想很多很多关于你的事,看到一个地方,听到一个故事,所有关于陪伴的规划里,都有你。
你现在只是不甘心,因为你被不明不白地分手了。
于舟说。
我不是不甘心。
苏唱摇头,刚分手时,我很受伤,也赌气过,想再也不找你了,每一天我都跟自己说算了,她不喜欢我了。
她的声音变了,带着浓浓的鼻音,尾音抖起来,最专业的声音工作者也控制不住。
可是当所有的情绪都平静下来之后,我只意识到一件事,就是我还是想和你在一起。
不是不甘心,是真的没有办法了。
但她根本不知道,如果一个人说了不喜欢她,她还应该怎么样去死缠烂打,因此才在日复一日的克制中,等待一个重逢的机会,不过分地、冠冕堂皇地、保有自尊地,接近她。
和你再次遇到之后,我一直在想,你可能并不是不喜欢我了,只是有一些事情,我做得不够好,我每天都在猜,究竟是什么做得不好,可是……可是她拿到了一张很难很难的考卷,每一题都没有把握,甚至她并不知道,有没有阅卷老师。
你说,我如果要跟你磨合,是消费降级,可是如果我觉得,这世界上最贵的,我最想要的,就是你呢?苏唱捏紧了椅面,但声音却放得很轻。
于舟从来就不知道她自己有多么可贵,她热情、善良、真诚,却又敏感,她会共情很多东西,甚至共情一棵草,她有最天马行空的想象力,却能够过最脚踏实地的生活。
她是苏唱见过最浪漫的人,浪漫在于,她本身就是实际与不实际的结合体。
舟舟,你知道吗?苏唱咽了咽喉头。
我可以找一百个和我合适的人,我可以找到一百个相处得很好的室友,可是我……只会撕心裂肺地爱这么一个人。
合适是很重要,但爱不重要吗?爱不难得吗?爱就该被放弃吗?她如果有不甘心,也只是不甘心在爱情和其他选项里,前者是被放弃的那一个。
于舟说不出话了,她的声带好像被苏唱牢牢捉住了,她的心胀得也不听话,咕咚咕咚地,想要侵占她的全部身体。
你说的,我都听到了,我会尝试去做,也努力对你说,但是,你可不可以给我们一个机会,我不想强求你,我们顺其自然,好不好?苏唱最后这么问她。
在自己最骄傲也最脆弱的领域,通过最顶级的设备,这么问她。
于舟动摇了,她承认,她真的动摇了。
她吸一吸濡湿的鼻腔,答应了。
好,我们顺其自然。
--------------------于舟说我没有自信能够摘月亮,我从心里就不觉得,月亮应该奔我而来,这个典故出自经典电影《龙凤配》:Of course I won\'t try to pick the moon,I want the moon to come to me。
(翻译:我当然不会试图摘月,我要月亮奔我而来)月亮代指心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