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天亮得晚,许少卿把安鲤捅醒的时候安鲤以为还是半夜。
不要我不做。
他迷糊着说。
……许少卿把他拉起来,拍拍脸:起来。
走了。
安鲤在昏暗中困顿地眨了眨眼睛,懵了一会儿,才抬头看着已经穿好衣服的许少卿。
怎么这么早?要赶在高峰期前回去。
我今天上午有个会不能迟到。
安鲤只能打了个哈欠,神游般眯着眼睛穿衣服。
安鲤收拾妥当就去洗手间用冰水泼脸,而许少卿先下楼去退房。
退完房,他又去隔壁休息区的超市给自己买了一杯咖啡,给安鲤买了一杯热豆浆。
安鲤走出小旅馆以后,两个人就在冬日清晨的冷风中一起走向停车场。
他把豆浆递给安鲤,感觉很冷的安鲤马上接过来抱在怀里:谢谢。
我肚子里痛。
安鲤猫着腰说。
许:怎么痛。
安鲤:你戳得痛。
许:做的时候你不是叫得挺舒服的。
舒服个……都顶到这里了。
安鲤用手指指了肚子上的一点,你那玩意儿比我正常通行车辆的两倍都粗,这么弄我真的会坏掉的。
……你非一大清早就恶心人吗。
许少卿本来就觉得这个咖啡难喝得要死,听他说完索性就扣上了。
上了车,许少卿点火热车,而安鲤的视线粘在了车前面的二百块钱上。
许少卿看到了,就把那二百块放进自己口袋里,开心地观察安鲤努力掩饰自己失望神情的样子。
过完瘾,他说:一会儿到城里,你自己回家去换下衣服,换上次你去我公司要和我play的那套衬衫,然后去公司找刘秘书。
我和他说过了,他加你微信没有?……加了,前几天就加了。
安鲤抱着豆浆喝了一口,看着许少卿。
在这种时候,他就会又意识到旁边这人不止是个会疯狂做爱的小疯狗,还是个公司的大老板。
于是口气都不自觉地正式起来。
但是我不打算去你那里上班。
我不会你那些,去了也只会添麻烦。
你不用担心我夜班的事,就两个多月,我肯定能把咱们那个的时间安排好……许少卿打断他的话:不会就学。
现在即使研究生毕业也未必都能找到对口工作,更何况你本科毕业这么多年的,不得适应社会需求么。
你才这岁数总不能一直去端盘子直到六十多岁吧。
安鲤:……我当然不会一直端盘子的,只是还没找到普通的日班。
你的情况,一般公司都不大可能再用你。
许少卿说,建筑口你就更别想了。
那种行业审查都是最严格的,不可能要有经济犯罪前科的。
安鲤差点把豆浆喷出来。
他瞪着许少卿。
许少卿把车倒出来,上了公路。
车内安静了很久。
你早知道了?安鲤身体后撤,变得离得许少卿很远,靠着车门和车玻璃。
许少卿倒是很坦然:我一直都有你的资料。
不然你以为分开以后,我是怎么找到你的。
安鲤:……他很想大喊一声你凭什么查我隐私!你凭什么!……但,想来那个时候能骗炮报复然后逃跑的金主许少卿,事后查人,这种事倒是合情合理,也合人品。
所以他没能喊出那句话。
而是又追问了一遍:你早知道了吗?一直都知道吗。
许少卿顺溜回答:反正我就是知道。
……安鲤转向车门那边,看着窗外。
远处并不平整的地平线上,天空正逐渐由深蓝变成青白。
他把那些一直变换着但又基本没什么变化的无聊景致填进他空落落的脑子里。
他突然一下子非常的疲惫。
怎么了。
怎么连自我和解的话也不愿想了。
他真的悲观了。
他这辈子是注定跟平等这两个字再没什么关系的。
许少卿没说话,是在等,等安鲤说我是无辜的。
他那种笨蛋,会重视清白,会原原本本交代的。
许少卿实在想知道这个故事,要不也不会忍不住自曝偷偷看人家资料的事。
可是安鲤没给他讲。
他就低劣地激将道:真想不到你还能有那种脑子,经济犯在监狱里都是高人一等的吧。
你自己试试看呢。
安鲤说。
许:……他腾出一只手,扳着安鲤的后脑勺把他的脑袋正过来目视前方:我说了我开车的时候别用后脑勺对着我。
安鲤的脑袋正对着前面了,但依然低落地愣着神。
你干嘛呢。
许少卿等得有点不耐烦了,真就没什么要跟我说的吗。
就是因为知道这事,你才会总跟我说‘你这样的’吗。
安鲤摊在座椅里,声音很小,‘我这样的’,是很差劲。
许少卿转头看了他一眼,嗤了一声:别脑补了。
我那么说纯粹是因为你没什么姿色,年纪大,活也差,说话脑回路奇怪总是在做爱的时候把人给弄萎,杨广生才不会和你好。
就这个意思。
才不是你说的‘这事’。
你说的‘这事’,我一点也不在乎。
安鲤:……不在乎。
你知道我是怎么进去的,你也是开公司的你怎么会不在乎这个。
你还要我去你公司摸鱼。
你不怕我……你公司的钱。
偷字他说得很轻。
许少卿极为无语地看了他一眼:你偷一个我看看呢。
安鲤:……这家伙又学他说话了。
我刚跟你说的都是正经话,没跟你扯那些有的没的。
许少卿语气沉着了些,你要害臊不愿意调档案,就继续在你们区人才中心放着,我会跟人力那边打招呼。
安鲤:……许:你知道把你这种笨蛋招进我公司我下了多大的决心吗。
你就不知道抓住机会吗你。
还跟我扯什么‘你这样的你那样的’矫情话,真的是傻得无药可救。
安鲤:我……许少卿又说:你现在还有重新选择的机会,再过几年,就没有了。
你知道吧。
人的精力不是无限的,你的上限就到那儿。
你要承认。
安鲤:……太阳的光正早于它本身提前透露出来,十分柔和地从安鲤的身后照在许少卿的脸上。
在熹微光线中,他年轻健康,十分美好。
容貌的主人的智商与体能也配得上这画面,这个人就是自然赋予人类的最好的模样。
在安鲤眼中,这过于好了,好像永远都会这样保存下去,永远不会被落魄的沧桑与无力的衰败之类的字眼覆上灰尘。
我俩是一个物种么。
这人,年纪比自己小八岁。
但却需要向一个中年人解释人间的道理。
他比我通透多了。
他是知道我过去的污点的,于是对我说了要适应社会。
这时候,安鲤很清楚了,许少卿让自己去他公司上班,并不是为了让自己配合他的时间的。
他是想给自己一个重新适应社会的机会的。
安鲤鼻子有点酸了。
他突然十分冲动,想大哭大叫,想大声和许少卿说:我是无辜的!呜呜呜!安鲤的嗓子梗了好半天,才忍住了,转过去看着前面。
他的声音有点哑:真的很谢谢你。
那,我会好好做的。
谢谢。
净说虚的。
许少卿说。
安鲤认真地想了一会儿,叹了口气:那你想要什么实际的。
我没钱。
身子也已经是你的了。
咳咳……许少卿不小心让口水呛了一下,差点又乱踩油门了。
你可以向我表决心,发誓永远忠诚于我……你的老板……和公司。
他说出了一个实际的。
嗯,我一定会认真努力做好工作的,安鲤伸出几个手指对着车顶起誓,永远……不,在被开除之前,绝对忠诚于我的老板和公司。
许少卿笑了一声:不愧是职务犯罪。
一转述的功夫就把我契约内容给改了。
安鲤:……因为你在这种事上总是坑我。
比如第二天就嫌我笨把我开除了,但又说我已经起誓过要‘永远’忠诚之类的……有可能吧?哈哈哈哈哈!!!许少卿开怀地奸笑起来,还真有可能。
安鲤:……安鲤神情像一只被拿捏住的倒霉笨鸡,他闷声不吭了。
……上午开完会,许少卿去医院看了他爸。
既然昨天打电话说到了这事,他不去不合适。
老爹还行,没什么事,红姐告诉许少卿缘由:嗨,这不是快过年了吗,老爷子总和老朋友老同事聚餐。
喝酒来着,还贼兴奋,根本劝不住。
是该有他遭的劫。
老爹先是对自己的事打尽马虎眼,然后毫无悬念地问起了吹长笛的乐团姑娘的事。
许少卿平静地敷衍了一会儿,就想撤了:爸,我下午公司还有事。
哎,公司那些事你已经很好了,你还想挣多少啊?你自己又花不完?是不是。
所以,现在还有什么比成家更重要呢。
还有半年多的时间,别再晃晃悠悠的了,抓点紧啊。
别忘了你答应好的。
老爹拍着腿说。
嗯。
许少卿站了起来,那我走了爸。
他在门外靠了很久。
他克制地看看自己的手指甲,然后放下手,坐电梯下了楼。
看看时间,正是中午。
他突然想,也许小朵正在透析。
她说一周三次,那概率还是很大的。
既然自己是金主爸爸,关注一下债务人的动态也无可厚非。
于是他又上了三楼,在一排透析室玻璃前慢慢走过,寻找债务孩子的小身影。
……果然在!随便一看,正好就遇上,这种巧合让他心情很好。
而且,小孩看起来状态也还不错。
周小芸不在,但小朵旁边有另一个小朋友,俩人聊得很开心,交头接耳的,小声笑得很兴奋。
许少卿犹豫着,看完了,是不是该就这样走了。
他犹豫的时候,安小朵正好抬头,瞄见了他,一愣,马上灿烂地笑了,招手让他进去。
许少卿看了眼她旁边的小女孩,又想到周小芸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回来,打算还是不要进去的好,于是就转身离开了。
他走到楼梯口的时候,听见后面有一阵轻盈的脚步声。
于是他回头看,看见是那个在小朵身边的小女孩。
叔叔!小女孩跑到他的身边,等等,您别走。
您是小朵的爸爸吧?许少卿感觉太突然,以至于后脖子的凉气一下就渗出来了:!果然不能相信小孩的保密能力!连同学都知道了的话……小女孩看见他突变的表情,赶紧摆手:没有没有。
她没说出去。
就我知道,因为我俩是铁磁。
我不一样,我没关系,我俩之间没有秘密。
您放心,我俩的事绝对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
说到这种关系,她脸上有种自豪感:小朵妈妈去照顾病人了,您快跟我进去吧。
许:……许少卿就这么被不认识的小女孩给拉进透析室里去了。
他看见两个小孩对上眼神后,竟然相视一笑。
……许少卿觉得这俩孩子有阴谋。
旁边的病人和上次差不多,有人在睡觉,有人在玩手机,仍然还是有想聊天的家属,对他的关注仅维持了不到半分钟,看到他拒人千里的神色,就又转回去了。
他不动声色地坐在透析床旁边的椅子上。
小女孩先做了自我介绍:叔叔我叫张梓涵。
我跟安小朵是最好的朋友。
全国孩子怎么都叫子涵。
许少卿摆出大人的威严:你怎么没上学去。
学校早放寒假了啊,张梓涵笑起来,都快过年了叔叔。
嘿嘿,您怎么当人家爸爸的。
就算不会当爸爸小时候也该上过学嘛……怎么这么跟大人说话!现在的孩子真没礼貌!许少卿脸皮一阵抽搐,很想揍孩子。
但他忍住,转头看了眼小朵,小朵的脸变得有点红了起来,很踌躇似的,小声地说:爸……爸。
许:……他扭捏地捏了会儿手指头,问起两人之间的债务问题:那个事执行了吗。
已经开始了吗。
嗯。
小朵感激地点点头,这几次拿药和透析都是刷的那个卡。
真的非常谢谢……爸爸。
……我查了一下,透析是算门诊特殊疾病的吧。
许少卿清了清嗓子,又问:就是说,报销比例很大,为什么你看病还需要那么多钱呢?对于这方面他完全不了解,他觉得他似乎有必要了解一点。
哦。
那个啊,小朵给他解释道:具体的我也不太清楚,但是我知道有的东西是报销的有的不是,比如很多外文的药……并发症用的那些吧。
恶化以后……哦,就是我去年九月开学之前做了一个手术,我每天都要吃很多药,确实要用很多钱的。
许少卿坐直了一点,看着小朵,凝神听着。
去年九月份。
嗯。
那次就用了很多钱。
我爸爸他只能把……张梓涵:哎哎!你别说那些啦!小朵的神色明显在变得沉重难过,所以张梓涵有点生这个叔叔的气,瞪了他一眼,晃着小朵的手臂说:快点说正事啊,你透析就要结束了别浪费时间,快点说呐。
被张梓涵打断了想听的重点,许少卿比她更加生气,回瞪了她一眼:小屁孩你知道什么叫正事?真的有啊。
叔叔。
就……张梓涵说。
然后她又戳了戳小朵。
就是……小朵又和张梓涵对视了一眼,对方期待地看着她。
她就合起双手对着许少卿问:您下午有事吗,爸……爸?……有。
许的目光在俩孩子脸上来回梭巡,想瞧出端倪。
您有开车吗。
张梓涵也合起了双手。
没有。
他说。
……后来这两个答案调了个个儿。
张梓涵捏着下巴说,叔叔身上这身衣服板正考究,一看就不像是打车来的人。
一定是自己开车来的。
小朵补充道,爸爸带着个很好看的手表,可是问他下午是不是有事的时候,他却看都没看一眼呢。
这两个推理十分脆弱,但跟小学三年级的孩子掰扯逻辑也是自取灭亡。
在小朵做好了透析,穿好了衣服之后,两个人就手拉手,紧随着许少卿坐电梯下了一层,来到停车场。
许看着身后亲密挤作一团的两只小尾巴,想了想,还是说:不行,小孩子不能上陌生人的车,也太没有安全意识了吧。
不能让你们产生这种侥幸心理。
想去哪儿以后让你们爸妈带你们去,我走了再见。
可是他们都要上班啊。
两个小女孩嗲声嗲气地甩着胳膊,像两只插在地上的小拨浪鼓,看得许少卿脑袋疼。
我跟你俩又不熟。
就真不怕我把你俩拐了卖掉。
许少卿说。
我不相信别人,但我相信你,爸爸。
小朵说。
而张梓涵掏出手机,对着车前前后后地拍照,尤其是车牌部分,还有许少卿的正脸照。
我已经把叔叔的车和样子发给我妈妈了。
行了吧。
我一直拿着手机,叔叔您要是偏航我就报警。
行了吧?许:……叔叔!今天很特殊的叔叔!小朵一直都想去但是都没机会。
拜托了叔叔!您没来的时候我们都放弃了,但是您来了,您就是我们的希望!怎么能再让我们失望呐!小朵可说您是世界上最善良的人了!张梓涵甩得更厉害了,脚后跟都踮起来了。
爸爸……小朵也说。
他终于还是拉开车门:……这次算例外。
以后绝对不可以上不熟悉的人的车!你们俩小混……而且三点之前必须赶回来,我之后有事。
知道了知道了。
两个人欣喜地敷衍着,就快速爬上了后座。
许少卿也上了车。
小朵把车窗按下去,把下巴搭在车门上,开心地说了声:谢谢爸爸!许少卿回头看了她一眼,其实在自然光下小朵真的很憔悴,但是现在她是发自真心地在高兴的。
他把车窗关上去了:车窗不能开,危险。
许师傅把汽车驶离了医院。
姜潜从停车场旁的一个过道里走出来,手里抱着饭盒。
他一抬头,就看见了那辆熟悉的汽车。
他想走过去打招呼,可突然听到了那四个娇声娇气的字,就被雷劈在地上愕然不动了。
等他再反应过来的时候,赶紧小跑到一棵大树后,找好角度,从开着的后车窗往里头看。
可他只能看见一个毛茸茸的钩花毛帽子,却看不见小朋友的脸。
他壮着胆子再近一点,可以看到副驾驶没人,而许少卿回头跟孩子说了句什么,车窗就关上了。
然后汽车开走了。
……卧槽。
他雕塑了好半天以后,说。
两个去食堂的年轻小护士路过他身边,被他突然的脏口吓了一跳,绕远了一些走掉。
走远以后窃窃私语,还回头看他。
但他顾不上那些。
他突然靠在大树上,把饭盒夹在胸脯前,掏出手机按了一个号码:喂,舅,舅啊……在病房吗?身边有降压药吗,哦,我一会儿去找你……啊没什么,一会儿见面说吧。
他挂掉电话,换了会儿气,又打了另一个:妈!你快来我舅病房,对现在就是现在!此时此刻!刻不容缓!不是,我舅没事……哎呀我说他没事就没事!不是没事我当然有事……我是说我舅没事!哎我的妈总之你快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