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鲤在家里整理笔记本电脑里的文件时,接到了周小芸的电话。
那边语气有点怪:我有事问你。
安鲤:你说吧。
周小芸迟疑了一下。
安鲤赶紧问:小朵没事吧?小芸:她没事……安鲤:那怎么了?你上司许老板,他表哥——你知不知道?就是上次在医院一起见过的那个医生。
姓姜。
她说。
?她突然提起这个人,让安鲤立刻感到不安。
这个医生敏锐而且不友好。
他警觉地坐直了:他怎么了?听到他突然紧张的声音,周小芸像是有了自己的推测:你是不是有事儿没告诉我。
安鲤一下张口结舌,手心冒汗,不知怎么回答。
周小芸看他没说话,就主动说:姜医生说,郑煌奇就是许老板的司机的名字,那个资助的钱就是你老板的。
……安鲤十分震惊,脱口而出:他怎么会知道这个……他又怎么会找你的?于是周小芸叹了口气:你早知道这件事?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还以为是什么社会好心人捐赠。
……我也才知道没多久。
安鲤回答。
其实,他即使知道了很久,也没法告诉周小芸。
他没法回答许老板为什么会指名捐赠小朵。
他也确实不太明白。
总之,绝对不能傻乎乎地说因为他是个好人。
呵,你们果然有事瞒着我啊。
周小芸说这句的时候,听起来居然没什么生气的样子,很平静。
安鲤十分紧张,但又因为她的淡定而深表疑惑。
他没说话。
周小芸又说:他今天问我,小朵是不是许老板的孩子。
安鲤懵了:…………啊?周小芸:姜医生说,许老板他爸,做梦都想让他成家,但是他一直都没找对象,怎么介绍都不行,老头都要急死了。
前段时间知道了小朵的事儿,本来不想催,但是老爷子实在想和孙女一起过年。
他怕……周小芸停在这儿,因为当时姜医生说到这也就停在这儿。
因为大家都懂,小朵的病情不乐观,随时有危险。
老爷子是怕以后没机会一起过年。
我不明白……安鲤说。
他脑子有点乱。
你和许老板是不是说好了,周小芸问,他负责帮小朵看病出钱,你就把小朵假借给他家安抚他爸?听说他爸身体也不好,神神叨叨的,一提你老板一直不成家的事就要住院。
你俩怎么这么能想呢……这也行?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可是小朵的妈,这荒唐事儿不用跟我商量的吗。
不是啊。
安鲤撑着额头,我俩什么都没商量。
我们没那个意思。
周小芸狐疑:你不跟他说好,他能出钱么。
他不说,那他家人怎么找到我这儿来了。
安鲤:……从周小芸的角度来看,许和自己家非亲非故,突然出那么多钱给小朵看病,接着他家人就找上来认亲,确实很容易往那边去想。
不过,许少卿连自己都没告诉,怎么会告诉家里人。
还女儿……他家人是怎么异想天开得出这个结论的?许少卿才多大啊?有这么大的女儿合适么?周小芸接下来的话挑破了他的心中疑点:也是奇怪了,许老板怎么会找上你的呢。
如果他真的要有这个念头,找个身体更健康点儿,年纪小点儿的孩子哄家里人不是更好吗。
……我不知道他家里人怎么会这样说。
安鲤如实回答,我只知道钱是许少卿出的,但我真的不清楚他家人怎么会觉得小朵是他女儿。
……周小芸想了下,她相信安鲤不会骗她。
她说:既然,你知道钱是他出的。
那他为什么要给你出钱,总得有点动机。
现在动机有了。
……安鲤没法跟她解释。
只能说:不会。
许少卿没有那个意思。
据我了解,他应该是没告诉过家里人的。
啊,是这样吗。
周小芸思忖着说:无论如何,他就是小朵的救命恩人,一个大好人。
这个忙,如果他需要,咱们肯定也是要帮的。
不如你问问你老板,想让咱们怎么做?俩人沉默了一会儿,安鲤问:那你怎么跟姜医生说的。
我还没说呢。
周小芸叹气,我不能直接否认,毕竟许老板的资助我们已经收了。
但是这种事,我也不能直接承认吧,我可不能稀里糊涂就让孩子认了别人当爸爸。
总要先和你问个清楚再答复他。
你可是小朵亲爹。
小芸……安鲤噎住了。
因为许少卿是小朵的资助者,所以小芸出于对女儿病情和医疗费的考虑,作为对许少卿的回报,于情,于理,才能坦然同意配合,不忌讳让小朵叫别人爸爸。
但如果,她知道前夫和资助者之间恶心的同性关系,还能这么坦然么。
他的脸开始烧起来了。
你怎么想?小芸又问,姜医生说等我答复呢。
如果决定了,我和小朵年三十儿晚上就得去你老板家过年。
安鲤突然靠在椅子背上,泄气一般堆成一团。
……我不知道。
安鲤听起来很焦虑,我不知道。
……周小芸有点意外。
她以为,以安鲤的为人,受人恩惠一定会想百倍千倍地回报人家,更别提这种救孩子命的恩情,大概是让他去死他都没二话的。
没想到他会踌躇。
不过她想了下转了弯,就也能理解了。
如果安鲤不是事先已经和那个老板商量好了的话,一个男人,突然让自己孩子叫别人爸爸,心里是会有个坎儿过不去。
这么一想,小芸不忍心起来,觉得自己是不是表现得太慷慨大度了,让孩子亲爹觉得别扭了。
于是她说:明白的,鲤哥。
那你考虑一下……我都听你的。
你还是得和许老板谈谈吧,看他想怎么解决。
安鲤:……他的心底升腾起难以言说的罪恶感。
挂了电话,手在腿旁边一把一把地捏屁股底下记忆海绵垫子。
小芸说的对,许少卿是小朵的救命恩人。
自己欠他的。
许是个同性恋,不可能结婚,不可能有孩子,而他那个老爹简直要把自己的儿子逼得走投无路。
如果这次可以顺水推舟,说不定他爸能放他一马。
如果许少卿需要,安鲤心甘情愿帮他这个忙。
因为他是该回报恩情的。
没有不能答应他的事,也没有不能为他做的事。
只是……他如果要做这个戏,就不能对周小芸继续隐瞒他和许少卿两人间的关系。
因为她作为当事者,有权利知道事情的真相再做决定。
他不能在欺瞒周小芸的前提下让她去做这件事。
这不仅是对她的羞辱,也会让许少卿的善意蒙上一层灰尘,变得不干不净。
他不想这样。
……可他实在没法和前妻张嘴。
如果可以,他是希望一辈子都不让周小芸知道自己以前的老公现在已经是个被男人压弯的人了。
这大概是世界上最难以启齿的事。
她还会把许少卿当成恩人吗。
还能心甘情愿帮这个忙吗。
她以后会怎么看我。
他一晚上都没有睡好。
第二天中午,他给小芸打了电话过去:有件事,我们见面说吧。
周小芸家原来也是他的家。
自从安鲤出狱,只来取过两次原来的衣服用品,之外都没回来过。
小朵呢?安鲤进屋先问。
她在屋里,有点累,睡着了。
周小芸回答,给他倒了一杯水,俩人坐在了桌前。
我以为你要晚上下班才能来。
周小芸说。
安鲤回答:这两天公司已经没什么事了。
沉默。
气氛有些不自然。
他有点愣神,周小芸也没催他。
问道:要先吃午饭吗?我去做饭。
……不用了。
安鲤抬头看她,思虑再三,心情忐忑地说:其实,我想告诉你,为什么许少卿的家人这么着急要认孩子。
周小芸想,也是。
许老板还挺年轻的,完全没有必要急成那样。
男人四十几岁才有孩子的也很多,以后时间长了。
这件事确实很反常。
她看着安鲤:不是因为他家老爷子着急么。
这老人确实,也够奇怪的啊。
……因为他可能……不会结婚,也不会有孩子。
安鲤说,他犹豫再三,终于把许少卿的秘密说出了口:他是,那个……他喜欢,喜欢同性。
周小芸愣了好几秒,才啊了一声,显然意外极了。
安鲤:十年前,他爸爸送他去矫治过性向,说是治好了。
可是这么久一直都没有找到对象,他家人就很着急,怕他是在骗人的。
我不知道他们怎么会觉得小朵是许少卿的孩子,但反正大概就是急昏了已经。
……怪不得。
周小芸很震惊,但缓和了一阵,点了下头,如果有了孩子,家里人就能相信他治好了。
至少也不会再被催婚。
不仅能安抚家里人,他自己也松快了。
一举两得。
周小芸聪明,反应很快。
那你怎么想?要帮他吗?小芸试探地看着安鲤:我听你的。
如果你不乐意的话……小芸。
安鲤不自在地在凳子上动了两下:他的事,你可以保密吧。
这是他的秘密。
我不得不告诉你……可是这是他隐藏了十年的秘密。
不能让别人知道的。
周小芸点头:当然。
我怎么可能说?我也没什么人可说的。
再说,他的私事与我无关,他对我来说是小朵的救命恩人,我当然只做对他有利的事。
安鲤沉默了一会儿。
然后吞吞吐吐地说下去。
还有另一件事。
我告诉你……我……他吞吐了老半天也没说下去,周小芸没有催他,只是看着他。
又过了很久,安鲤把两只手绞在一起,听天由命地说:我和许少卿不是一般的关系。
是那种关系。
?周小芸一时没有领悟到,什么。
安鲤吐了口气。
什么关系?炮友?这个词他说不出口。
情侣?不是。
亲密的同性关系,有多亲密?仅限于上床而已那种亲密?……他手绞得更紧了,最后选择了一个不那么恶心的说法:我喜欢他。
……机灵如周小芸,一时也没能直角拐弯,领悟自己前夫说的这个喜欢的意思。
她脸上带着一种放空般的茫然与安鲤对视:啊?安鲤继续解释道:我俩的关系不那么简单,所以他对我而言不是单纯的恩人……我不想瞒你,如果你觉得恶心的话,可以选择不帮他这个忙,也可以不接受他的资助,那么也就不需要回报他。
我自己会努力赚钱来给小朵看病的。
小芸放空了很久,脸上才出现了一种有点扭曲的震惊神情。
大概没有女人能泰然地接受自己以前的对象喜欢上了男人这种信息。
你……你也是……不是不是,安鲤赶紧解释道,我不是。
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说,他对我来说是特殊的。
我不觉得自己是同志,我也不可能喜欢别的男性。
但他对我来说是特殊的……他威胁你了么?用钱?周小芸声音尖锐起来,我说你怎么一出来就能赚那么多,他强迫你了是吗?安鲤摇头:不是。
周小芸声调高了:那你一直有这个性向?听到别人是同志没什么,但如果是自己的前夫,那就说不出的隔应,还有被欺骗的愤怒。
周小芸有点反胃,眼神也变得厌恶起来,仿佛这个男人一下子变得面目可憎,她都没法控制自己。
那你怎么跟我结婚。
你骗我的?你没爱过我?……安鲤一下子就酸了鼻子,大声说道:周小芸,如果不爱你怎么会给你顶罪。
我用一辈子的清白换你的自由,你怎么能问这个。
周小芸:……这件事大概永远都是她的死穴,她无力反驳。
但她紧皱着眉头,心里的震惊和厌恶是无法消除的。
我怎么可能相信你这么大岁数还能转了向。
如果你真的是爱上别的女人,我无话可说。
你现在跟我说你喜欢男人?你疯了吗?安鲤摇摇头,他双手捂着脸。
事情说到这儿,就回不去了。
他索性破罐子破摔,都说出来了。
我不知道。
他的声音闷在手里,一开始,对,我确实是因为钱,小朵当时正要做手术,我又找不到工作,所以……然后对他,大概就是有些羡慕和感激。
后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渐渐的,就喜欢了。
我也希望他是个女人,可他就不是啊。
周小芸:……一开始。
找不到工作。
为了钱。
听到这几个字,周小芸再次重新震惊。
安鲤真的为了钱做那种事,还是跟男人。
但这次的震惊中有些心酸,她知道安鲤走投无路的境遇有她的原因在里面。
于是她的震惊逐渐平息下来,沉默地看着安鲤。
好好的一家人。
怎么会搞成这样?那么可爱的女儿,突然生了重病。
清白的老公进了监狱,后来不得不为了钱出卖身体。
怪我。
怪我。
都怪我。
我不配拥有幸福?她想着这个,眼泪突然就忍不住。
她抽了下鼻子,拿起旁边的纸巾擦了下眼睛。
渐渐的,就喜欢了?能发生这种事吗。
渐渐就能喜欢那世界上还有异性恋吗。
你骗我。
你就是不想和我复婚对吧。
她说。
……我怎么会拿这种事来骗你。
安鲤把手放下,我不是变成……那个,只是他对我来说不一样。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但就是这样。
周小芸看着安鲤,他看起来认真又惭愧。
也是,一个正常男人怎么可能跟前妻说这种鬼话。
那你现在跟我说这个,什么意思。
安鲤把手重新摆到腿上,看着周小芸。
我知道你听到肯定不舒服。
本来我想你一辈子都不要知道。
但是,如果涉及到许少卿家的事,我希望你能都清楚了再做决定。
我曾经爱你……我也永远爱小朵。
我现在喜欢许少卿。
而他也单纯就是给小朵资助,这件事根本连我都没告诉。
我要说的就是这些,都是真的。
你来决定是否帮许少卿这个忙,如果你愿意,我很感激,不愿意也理所当然。
……哦。
你是给我打预防针。
周小芸轻笑了一下。
又擦了下眼睛,她的神情变做一种冷漠和疏离。
他不能结婚生子,你就把自己孩子分给他摊一点。
你还真是大方。
还是你俩本来就不分你我,叫谁爸爸都无所谓?她往后靠着椅背,距离安鲤更远:他的钱我也用了,家人也来催了,你现在跟我说清,以防我以后点你和你那个许老板合伙套我孩子是吗。
安鲤脸白了。
不是。
我就是希望你不要这么想……对不起。
小芸看见他慌乱紧张地抠着桌子边儿的手,脑子里突然闪过了很多过去的画面。
他第一次和自己约会,就这么抠桌子。
第一次去自己家见家长,就这么抠桌子。
第一次见自己抱着小朵在病床上,就这么抠桌子。
自己还说他:帮我妈干活儿啊,男人怎么就知道傻看着。
突然各种情绪涌上心头,她强忍着说:安鲤。
你能不能搞清楚状况。
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呵呵,姓安姓许是你自己的事,反正女儿是我肚子里生出来的,小朵永远都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是我周小芸的女儿。
你要让她有个大老板做爸爸,我有什么不乐意的?反正咱俩离婚了不是吗?你还能有什么对不起我的呢?安鲤嘴唇有点哆嗦,手抠得更厉害了。
……是。
是挺好。
反正我也没什么前途。
我这样的人……你走吧。
我不想看见你。
周小芸激动地说,以后你的事,都跟我无关。
……小朵从房间里悄无声息地走出来,站在犯怔的周小芸面前。
爸爸走了?周小芸没说话。
我刚听见你们吵架了。
小朵小声说,好像,是因为许爸爸的事吗。
我听到他的名字……周小芸突然抬头看她,抓住了她的手臂:怎么连你都知道!你怎么叫他爸爸!那个姓许的找过你了?他跟你说什么了!小朵给吓了一跳:对不起妈妈!我不是故意要隐瞒你的。
那个钱是我问他借的……借钱?周小芸瞪着她,手臂仍然是抓得紧紧的:什么借钱?小朵:就是那个资助。
其实是我问他借的。
他说他会记账,会算利息,等我能挣钱了再还给他。
但这只能是我俩之间的秘密,不能告诉你,也不能告诉我爸……跟谁都不能说。
对不起,我不是想瞒着你的。
你和爸爸是因为这个吵架吗?……周小芸抱住小朵。
她在安鲤面前憋了那么久的眼泪,终究还是没有忍住。
安鲤脚步轻飘飘地往车站走,手机响了。
他拿起来看,许少卿给他发了一张照片,是他和梁宁在一个堆着好多红红的辣椒食品店铺的照片。
随叫随到:江城人应该是爱吃辣的吧随叫随到:梁宁就是,每次吃中餐都放好多辣椒随叫随到:你呢安鲤回:不爱他到了车站,公车正好来了。
他上车,靠着柱子望向窗外。
手机一会儿就震动一小下,他一次都没有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