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小芸会留下来陪小朵,明天一早红姐会来替她。
许老爹也要留下,但红姐说他万一犯病反而会添乱,没同意,把他带走了。
安鲤和许少卿第二天要上班,红姐也让他俩快点回去。
许少卿在走廊里,远远看着安鲤和周小芸说话。
安鲤面色沉重地安慰了哭泣的周小芸,安慰了很久,周小芸才平静下来。
两个人往停车场走。
安鲤:小芸说,医生告诉她如果不能尽快找到配型,小朵的情况就会很危险。
许:小朵什么血型?安鲤看着他,眼睛里有泪光。
我O型,小朵和小芸是A型。
许:我也是O型,可以试试吗?安鲤抬手擦了下眼睛,然后摇头。
谢谢你,但不要这么做。
安鲤说,除了我和她妈妈,没有人有义务为她做出这种牺牲。
你还年轻,路还长。
现在我就等医院那边有遗体自愿捐献的配型通知。
等不到是她的命。
许:……在一个阴影中,安鲤突然忍不住,靠在许的肩膀上。
许少卿从兜里掏出一包纸撕开给他。
第二天,许破天荒没有早起去上班。
他窝在床上,思考。
根据他对自己身体的了解,自己的体质非常的好,尤其是肾。
即使只留下一个,肯定也超过很多人的两个——比如安鲤那种废物的两个。
说不定还能因此适应安鲤十天一次的需求,减少两人之间的摩擦,一箭双雕。
这么看来,既然那个东西如此多余,为什么不能分给孩子一个呢?他起床后,还是跑去医院做了配型。
可并没配上。
大概这个世界上只有坏事才简单又巧合,好事就非要历尽磨难。
这是一种定律。
从那天起,小朵就在医院里长住了。
小芸年后也没再做护工,现在就和红姐、外加一个护工一起倒班陪着小朵。
许老爹也很奇迹地很久都没有把自己折腾到住院,每天按时吃高血压药,也不偷着喝酒了。
渐渐的,许老爹的脾气好像都跟着在变化了,他似乎越来越能控制住自己。
因为他觉得,自己不能住院,他得照顾小朵,不能再给家里添麻烦。
许老爹偶尔会在陪小朵的时候见到安鲤,有时两人还会聊上两句。
姜潜刚看见安鲤的时候表情则有些复杂,但时间长了,俩人也能平淡地互相打个招呼。
小芸也把一些必须交代的情况跟小朵姥姥作了说明,姥姥也很配合地接纳了亲家。
只是能看出来,她对安鲤还是更亲近些。
两家人以小朵为中心,联结在一起。
五月初,安鲤跟的项目也已经正式收尾。
许没给他派新的活,而是让他有空多陪陪孩子。
这段时间小朵一直在病床上躺着,情绪很不好。
频繁的透析和换药,疼痛,难过,再乖的孩子,也有忍耐不了的时候。
这个时候,小朵想见张子涵,想见许少卿。
因为她觉得自己可以跟闺蜜发脾气,而许少卿是个冷淡又坚强的大人,她也什么牢骚都可以告诉他。
还有红姨,红姨说话有乡下人特有的实在风趣,经常能把小朵给逗开心了。
我最怕看见妈妈和爷爷哭了。
小朵偷偷对许说。
于是,许将接下来所有出差和外地项目的推进计划都派给别人去做,他暂时就不离开江市了。
许对小朵说:你记不记得咱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旁边有个患者家属说的,现在出了一种新药,据说体质好的术后抗排异可以达到接近自体器官效果,不过就是巨贵,要一直用的,不走医保吃不起。
你知道,我是个富翁。
那个药我已经托人弄去了,手术医生也给你找的最好的,还有移植完促进你长个子的药,还有护理专家。
你只要做好一件事,就是调理好身体,保证随时可以手术。
剩下的交给我。
你要是这都做不到,你就浪费了我的感情。
小朵:我努力。
爸爸。
虽然没人摆出来明说,但似乎所有人都已经开始试着用一次次陪伴的方式,学着对不知何时会到来的告别脱敏。
当然,同时,也准备着迎接说不定什么时候突然出现的希望。
许少卿思来想去,还是给姜潜看了老郑帮他搜集到的肾移植专家名单,让他帮忙拿主意。
姜潜马上问了相关科室同事,经过商量,敲定了其中几位做过出色儿童肾移植手术案例的专家。
肾移植手术术后存活概率和个体素质、手术质量、术后抗排异都有绝对相关性,任何一环都要力保做到最好,才能提高生存几率。
通过安排,专家答应只要和自己医院的手术没有时间冲突,就可以随时带着团队过来手术。
两家人在不知前路的等待中一起度过了备受煎熬的,漫长的两个多月。
么事儿的,一个十六岁的外省小姐姐病友,做了移植手术,很成功。
出院前,她来看小朵。
她说:我在网上认识的几个病友,大家都是在等的。
有的很幸运很快能等到,有的会久一些。
但只要坚持,最后都会等到的,他们现在都好着呢。
我看你等这时间就快了。
小妹,信我。
祝你身体健康!躺在床上的小朵为她高兴。
果然,如那个小姐姐的预言一般,在五月中旬里很普通的某一天,希望就突然将临了。
这一天,医生通知小朵家人,可能有了合适的肾源。
于是突然之间,做检查,透析,通知专家,签字,做各种术前准备,大人们都忙碌了起来。
小朵期待又忐忑,她小声地和许少卿说:做完手术我就可以正常上学了,可以出去旅游不用透析了。
是吧。
许:嗯。
小朵又更小声地说:如果不成功,我是不是就要挂了。
这种鬼话她也就敢跟许说。
许的嘴角一抽:那我就让你爸妈当牛做马,不见天日地给我还钱。
小朵:……你不能。
小朵意味深长地说。
许:……手术前,护士给小朵插好了管,就和护工一起给推走了。
另外的一位护士通知家属去手术等候大厅等着,看大屏幕。
大屏幕上出安小朵名字了,家属再回到病房继续等。
于是,许老爹、姜潜妈、姜潜两口子、红姐、周小芸、小朵姥姥和安鲤和许少卿齐聚在了等候大厅。
屏幕上不断跳出并用电脑语音读出手术患者的名字。
小朵姥姥也不说话,就看着屏幕,嘴唇哆嗦。
红姐握住她的手,老太太手冰凉。
她就安抚老太太:姨,没事的。
我昨天还上网查了,现在肾移植手术成功率可高了,更别提这是咱们许总专门找来的大专家。
为什么还没出安小朵呢?许老爹不断念叨。
还要等一阵。
周小芸说。
等什么呢?许老爹又说。
哥,你能不能别絮叨了,我心脏都让你给絮叨抽抽了。
姜潜妈说。
舅,做手术还早。
就是让家属在这儿等看有没有意外的事,没事咱们上去人家才开始做手术呢。
姜潜安抚道。
许老爹大骂:姜潜!你可快别说话了!意外个屁!嘴长你身上就是浪费!姜潜:……安鲤站在许少卿身边,小声说:你看他们。
整个等候大厅站满了人,呜呜嚷嚷的,而他们庞大的家人群依然占据了不小的一片领地。
安鲤:你知道他们为什么在这儿吗。
许少卿看了他们一会儿,轻声出了口气,他们都很疼小朵。
不是。
是因为你。
安鲤微微摇头,如果小朵不是你的女儿,他们就不会在这里了。
安鲤:你的家人,他们真的都很爱你。
你其实很幸福啊,以后和大家好好的吧。
……许少卿看着安鲤。
这个人,周围明明全是人,许却觉得他自带隐身罩,单独被屏蔽在了所有人与人的关系之外。
即使是算上那群为了他亲闺女聚在这里的人,也没人在意他。
付出了一切,那么沉重,看起来却还像轻飘飘的羽毛一样。
孤孤单单的。
他踏过那个无形屏障,给了羽毛一个拥抱。
你他妈管好你自己得了。
周小芸看见了这个拥抱,皱了下眉,背过脸去。
姜潜媳妇看见许少卿似乎在安抚那个接盘后爹,面露疑惑。
姜潜看见了,有点惊慌地看了一眼老许。
老许刚准备往那边转头,姜潜突然拉住他指着屏幕叫道:安小朵!安小朵名字出来了!老许吓了一跳:姜潜!你一惊一乍的干什么!你给我消停点!手术后,小朵在监护室呆了两天,然后转入vip病房。
医生告诉大家:小朵和新的肾脏适应得少见的好,尿量和各项指标都在趋于正常。
这种状态只要能继续维持,两周以后就可以出院了。
不过,这两周里还是有可能发生各式各样的问题,不能掉以轻心。
小朵的身体,确实是每天都在好转,令所有人喜悦和欣慰。
除了一件事。
她明明没有发烧,却每日噩梦连连,偶尔半夜惊醒,哭,乱动,说胡话,有一次还试图拔掉引流管,把在旁边半梦半醒的周小芸吓得人都凉了。
护士跟她说这是一种谵妄的症状。
孩子小,身体和精神都很脆弱,移植术后排异反应本身就容易造成这种情况,尤其小孩还在最痛苦的两天在监护室里,与亲人分开,恐惧和缺乏安全感,也加重了这种症状。
这段日子就是要看紧了,陪伴她,阻止她乱动,安抚她的情绪。
等身体好了,症状就好了。
护士长叮嘱家人说。
不过麻烦的是,小朵每次都找爷爷。
这件事很怪,一般孩子都找妈妈,小朵却要找爷爷。
如果爷爷不在,她就显得很焦虑。
于是老许在病房里又多加了一张床,就睡在了那里。
病房里休息不好,他还有高血压。
周小芸实在过意不去,就劝老头还是回家休息,像原来换班那样也行,她和红姐都能看好小朵。
但老头不同意。
他希望孙女想看见自己的时候,马上就能看见。
又一次,小朵睁开眼睛,发出惊恐的声音。
老许正在打盹。
他马上醒过来,过去抓住小朵的手:又做噩梦了?爷爷在呢。
别害怕。
小朵的眼皮和眼珠快速地抖动了半天,看向他。
爷爷。
灰狼。
灰狼,咱不怕灰狼。
老许用愤愤的声音说,等我抓到灰狼我把它炖了给你吃。
小朵:我不想吃。
我害怕。
我不想看见它。
老许:那我把它撵走。
快滚,快滚。
小朵的眼睛又闭上了。
他拿过桌子上的降压药,准备吃一片。
最近几天连续睡眠不好,他的血压又上去了。
红姐走进屋,看见他,叹气道:老爷子,你回家吧,你要是再病倒了我们哪有时间照顾你啊。
老头晃晃水壶,没水了。
于是他抱着水壶站起来往外走:等小朵好转了我再回去。
这样我怎么可能走啊。
医生不是说过几天就能好吗,我再坚持一下没问题。
他出去了,红姐就坐在病床旁的椅子上,看着小朵。
过了会儿,小朵又睁开眼睛,看着她。
红姨?朵。
红姐轻拍她的胳膊,朵,又做噩梦了?小朵的神志看起来还是不太清醒。
她喘了两口气,说:是梦吗?是啊。
红姐说,什么都没有。
你看,这里是病房,没有灰狼,大家都在保护你,安全得很呢。
小朵四下打量着,然后说:是吗。
爷爷呢?红姐用更轻的语气说:爸爸妈妈都很疼小朵的,他们也都在这里呢。
小朵为什么一定要爷爷陪呀?小朵看着天花板。
爸爸妈妈不会扔下我。
但爷爷会的。
可是我不想失去爷爷。
红姐一愣:小朵怎么能这么想。
你怎么会失去爷爷呢?他这辈子就没对谁这么好过。
你就是他的心尖肉。
他把自己扔了也不会扔下你。
不。
他会。
小朵眼神里都是失望。
爷爷并不喜欢真的我。
他走了。
红姐想小朵的谵妄又发作了,握着她的手劝解道:爷爷最喜欢小朵,他马上就回来了,啊。
小朵:不。
他不会回来了。
因为爷爷喜欢的是许爸爸的孩子。
红姐动作一顿,呆了足足好几秒,才发出长长而轻声的叹息。
然后就温柔抚摸她的手,她的头发,给她安全感,并说一些安抚性的话语:那不就是喜欢你呀,傻孩子。
爷爷去打水了,马上回来。
真的。
我不会骗你的。
不是。
爷爷喜欢的是他的孙女。
不是我。
他不会回来了。
小朵说,我只是一个拖累人的病小孩子。
我妈呢?快把我带走。
我不想等爷爷扔我。
她哭起来了。
红姐只能不断地哄她。
老许抱着水壶,靠着门口的墙壁。
也许那些孩子的胡话并不代表什么。
但他脑子里很乱,眼球发胀。
水壶脱了手,掉在地上,内胆摔得稀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