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疯狗确实越来越放飞自我了。
虽然没有故意要挑明的意思,但下班的时候来安鲤的身边好小声地问了一句:还有多久啊,众目睽睽之下,安鲤被吓得浑身一激冷。
在外面吃饭的时候故意点些麻烦的食物比如虾和螺,让安鲤给他剥,然后直接用嘴接。
有时候下班老郑在,许少卿就要求自己开车,让安鲤坐副驾驶,让老郑一个人坐后头,作为一个完全没有必要的观众看他俩秀恩爱。
……疯了。
隔天安鲤就给老郑备下了草珊瑚含片。
等等。
诸如此类。
虽然许嘴上说的是,这可是我第一次谈恋爱。
但安鲤总觉得他变得太外放,太浮夸,太腻歪,就像在故意证明什么一样:无所谓。
你们。
我这样也可以很好。
安鲤能忍受他的腻歪,但他觉得现在这样不健康。
因为许虽然内里很疯,但外部他一直还有一种冷静克制的界限在。
现在骨子里的东西洋溢到外面,这种违反人格特质的突然释放太反常了。
安鲤想,许并没有放下背负了十年的负罪感。
而且,现在这个负罪感又加码了。
他之前突然的暴躁口不择言是一种溺水的乱抓,对自己毫无保留的告白是抱紧了自己这根浮木。
所以比起难过,比起感动,安鲤心里更被一种担忧萦绕着。
安鲤觉得事已至此,该面对的总是要面对。
可是,许少卿不这么想。
一提到他的家庭,他的情绪就更阴晴不定了。
他这样的人。
哎。
……这天,安鲤和周小芸站在医院的走廊尽头拿着手机说话。
尊敬的许老爷子:我是安鲤。
非常感谢您这段时间对孩子的照顾,小朵非常的依赖您,这一定与您对她无微不至的关怀是分不开的。
我父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印象中只记得他是个很冷淡而且严肃的人,没别的了。
而小朵现在却有了这么亲切的爷爷,我为她高兴。
听说您今天还会陪小朵去医院复查,非常感激您。
小朵不是许少卿的孩子,您依然如此关照,您真的是个有爱心,重感情的人。
这一点小许跟您很像。
他资助小朵时是出于善意,没有告诉任何人。
当您家人产生误会的时候,是我瞒着他做了这个隐瞒真相的决定,是我的错。
事情败露给您造成了心理伤害,更是我的错。
我非常内疚。
但希望您知道,这不是我本意。
我们每一个人都只是希望您能放下心结,开心快乐。
尤其是小许。
我是一个父亲。
所以,我觉得您作为一个父亲,有些事情需要知道。
尤其是通过前段时间的接触,我能看出您是深爱他的。
所以您更应该知道,他对您和他的母亲抱着什么样深厚又愧疚的感情。
他这十年,是怎么过的。
……安鲤:真的可以吗。
我要是给许叔发这个信息,他不会出事吧。
周小芸:不会的。
老爷子最近情绪身体都挺稳定,而且还总提儿子小时候的事,好几次了。
我觉得已经是给他下药的好时机。
安鲤:谢谢你。
小芸。
周小芸没回答,看看手机上的字:把那行回忆删了吧,有点多余。
点到即止。
多说无益。
嗯。
安鲤就大指退退退退格。
这样差不多了。
安鲤踌躇好久,终于点击了发送。
攥着手机,长吁了口气。
周小芸说:等小朵能离人了,我想去找个工作了。
安鲤眼睛睁大了点:哦?那太好了。
你是个最好的会计。
我不会再做那个了。
我不应该。
周小芸说,我也不会再做错事了。
我保证。
嗯。
我当然知道。
安鲤笑着说,你往前看,我也是。
现在不挺好的吗。
是……真的太好了。
周小芸说。
这句话是好话,却带着点忧伤。
……那……无话可说的安鲤想要道别,楼梯口走上个人来。
小芸?好久不见。
那男人微胖,脸上带着喜气,啊,我妈说小朵手术做得可好了,是吧?恭喜你啊小芸!你就跟我妈聊天你也不回我信息。
哈哈。
……哈哈。
小芸笑了两声,齐哥。
你怎么来医院了?男人拎起手里的袋子:嗨,我妈出院以后,就自己圈园子种蔬菜,这不,培育成功了就非要我给护士站送点。
还有你的份。
她给你了吧?给了。
小芸说。
对了……齐哥还要说话,小芸带着笑意打断他:哥,拎着怪沉的,先忙你的吧!改天咱们再聊。
打发走了眼神不舍的齐哥,俩人又陷入沉默。
这个是小朵原来说过的齐奶奶的儿子吧。
安鲤说。
嗯。
小芸赶紧先说话,阻止他发散:别乱说啊,我可没那意思。
我现在就想好好找个工作,把我小朵带大,对男人这种东西毫无兴致了。
安鲤已经好久没听见周小芸用这种轻松口吻和自己说话了。
仿佛又回到了很多年前,但又有什么不一样了。
他觉得肚子里有块什么东西在消散,他感觉轻松愉快。
于是他也轻松地说:是吗。
哈哈。
话别说这么早。
你还年轻呢。
以后再说以后的。
周小芸挑了下眉毛,碰见诚恳追我的人也很为难。
那肯定很多,够你麻烦的。
安鲤又笑起来,我走了。
鲤哥。
他走下两个台阶的时候,周小芸叫住他。
她看着安鲤:我想问个问题。
就是很单纯地问。
算我最后一次关心你的事。
安鲤:?过了会儿,周小芸说:你跟他。
你真的打算跟他走下去吗。
能走下去吗。
安鲤抓着扶手转身看着周小芸。
也是,除去世俗眼光的部分,许少卿有地位有钱又年轻,跟自己也不搭。
而且同志感情上好像大部分也都不是很长久。
但他很认真地回答了周小芸:我真的很爱,很爱他。
我心里放不下,总是会想着他。
如果他哪天要离开了,那我就祝福他以后会更好。
周小芸沉默了一阵,眼睛红了。
你怎么还是…… ?3⒛33594零2安鲤跟她挥手:快回病房吧,我也走了。
……鲤哥,不管能不能长久。
以后要好好的。
她说。
然后她转身走回了病房走廊里去。
安鲤在台阶上愣了一会,舒了口气,脚步轻快地走下台阶。
到下一层的时候,他竟然看见脸色晦暗的许少卿。
他吓了一跳:你怎么在这层?听听你俩聊什么。
许少卿说。
……安鲤问:你怎么还爬墙根呢!你听见什么了?他不敢让许知道他给老爷子发信息的事,怕许情绪又不稳定了。
许把他压在墙上抱着。
我听见你不信我。
你根本就不信我。
我怎么才发现原来你是这样的人?我现在不想再听你说你爱我了。
我就想让你相信我说的话,知道你对我有多重要。
我信你。
我怎么不信你了。
安鲤说,我知道我现在对你很重要。
哎,你看过小朵了吗。
见到你爸了吗?他转移话题。
许并没有被他带跑,而是沉寂了。
然后消沉地说:安鲤,以后,等你下葬的时候。
你就知道了。
……啊?许少卿蹭住安鲤的身体嗅他耳后的头发,我会跟你一起进去。
周小芸进病房的时候,许老头正拿着手机,对着窗外发呆。
红姐坐在病床前看着小朵。
她犹豫了一下,没有出声,而是安静地坐在小朵病床的另一边,问红姐:医生没来呢?在办公室呢,一会儿来。
红姐说。
医生进来的时候,许老头才回了头,很沧桑疲惫的样子。
医生倒是没注意他的状态,直接跟大家说:有个事儿想跟你们家属说一下。
看医生挺正式的,几个人也集中了注意力。
医生扫了一圈,看中许老爹是大家长,就走过去特意跟他说。
咱都知道那个器官捐献的双盲原则。
对吧。
为了避免一些麻烦和纠纷,捐献者和被捐献者信息咱们都是保密的。
不过现在有这么一个事儿。
医生停顿了一下,我事先说,这个全凭自愿,我只是转达一下,绝对没有什么要求之类的意思。
几个大人都看着医生。
您说。
这个捐献者是在二院去世的。
车祸。
他的遗体捐赠救了三个人。
三个人。
红姐惊叹地重复道。
医生点点头,嗯,一个小男孩。
他妈妈自从儿子去世,吃不下东西,不说话,不吱声,不哭,人状态特别不好。
她家属怕她这么下去生命都要有危险,就说,要不要……能不能给见见她儿子救过的人,让她有点念想。
医生又看了他们一圈:那个母亲自己是有这个意愿的。
不过问过另外两个获得捐赠的家属,都有点避讳。
怎么说,现在她精神状态不太好,再加上双盲原则确实有它的道理,反正那两家都没同意。
我就想问问……你们怎么想?……许老头也有点为难了。
他觉得,如果真是那种想要钱的家庭,那都还好。
反正许少卿有钱。
但如果是很深情的这种母亲,精神状态还不好,万一有点意外,或者,以后经常出来影响小朵就很麻烦了。
……但那毕竟也是恩人啊。
还是一个失去孩子的母亲。
老许想想,心就揪起来了。
他有点拿不准主意。
医生也不着急,等着。
他想来想去,还是问周小芸:你看呢?我也……周小芸绞了会儿手指头。
说:要不我给小朵爸爸打个电话商量下?我想见见她。
小朵竟然醒了,甚至打起精神撑着坐了起来,我想见。
让我见吧。
爷爷。
医生看几位大人。
又补充道:这妈妈是大学老师,家境挺好的,人品也很好。
要不人家里也不能同意孩子器官捐献。
是不是。
那都是人心头肉。
……许老爹皱了会眉。
小朵充满期待地看着他。
思考良久以后,老许终于说:好吧。
就是以后的事,还是得说清楚。
不要太影响我们孩子。
毕竟我们孩子还小呢。
行。
医生松了口气,那真是非常感谢你们的理解。
我告诉他们一声,可能一会儿就能到。
下午两点多。
来了来了。
我看见了。
前哨红姐一溜小跑走了进来。
小朵状态意外地好。
她坐直了,双眼圆溜溜地盯着病房门口。
不一会儿,走进来一个女人。
她没表情,脸色憔悴,头发和衣服都打理得很素净。
她进来就看病床上的小朵。
您好。
小朵跟她打招呼。
她没说话,但是扶着她的那个年纪大些的中年妇女跟小朵打了招呼:你好小朋友。
你恢复这么好呢。
俩人走进来,丧子的女人在小朵对面坐下,然后医生进行了简单的介绍,小朵家人对恩人家属表示感谢。
然后陷入无声。
一时间没人主动说什么。
小朵看她那个样子,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但鼻子有点酸。
女人突然站起来,说:走吧。
……这就走了?中年妇女很意外地扶住她,你不再多……不用。
她说。
周小芸对着小朵一顿眨眼,小朵才想起了,赶紧说道:阿姨,是哥哥挽救了我的命。
感谢哥哥,感谢您。
我会记得恩人的一部分在我身体里活着,我一定心怀感激,好好爱护它,让它尽量长地存活下去。
以后您想见我的时候,可以和我家人联系,我家人会带我见你的……不用。
她说,不用见了。
小朵愣了。
大家都愣了。
人死了就是死了。
他没有一部分活着。
女人转身说,我孩子是一个灵魂,不是一颗肾。
即使他全身都留下,他的精神死了,他就不在了。
在你身上就是你的。
你好好生活,是为了你自己。
她又说:我想见你,不是因为那个器官。
而是因为他想救人的那个心意。
你很健康,他完成了心愿。
这很好。
以后不用见了。
在场几个人有人忍不住掉下了眼泪。
小朵掉得最多。
她下床扯住了女人的袖子:等等阿姨……那我想见您呢?能见吗?女人回头看她。
嘴唇抖了抖。
小朵哽咽着:我听见医生阿姨说这个事,突然就很想见您了。
我不懂您说的灵魂,什么的。
但我这个身体里就是有您孩子的一部分。
万一是他想见妈妈呢?女人泪水从腮边流下去了。
如果以后哥哥想见妈妈呢?小朵说。
周小芸走过来扶住小朵的肩膀:您如果想见小朵,随时都可以见。
我们也很愿意。
女人突然大哭起来。
说:妈,我很饿。
我好饿啊。
妈回去就给你做。
你最爱吃的。
中年妇女也已经泣不成声了。
恩人走了。
小朵也准备出院了。
红姐给她穿鞋,说:小朵见完恩人精神真好啊。
我见了她很亲切,也特别难受。
小朵说。
她的眼睛还肿着。
红姐瞥了一眼许老头,说:可怜人。
世界上没有比失去孩子再痛苦的。
所以,人哪,得知道惜福。
孩子健健康康地陪在身边,不比什么都强。
周小芸跟着随合:是啊,我可珍惜我和小朵的时光了。
以后长大了,有了自己的事情,每周能回来看老妈一次我都得盼着。
真心酸啊。
小朵:妈妈真的会盼我吗?是不是孩子长大就不稀罕了。
爷爷都不想爸爸呢。
许老头的嘴角一抽。
红姐给小朵竖了个大拇指。
很神奇,这次以后,小朵的谵妄症状就好了。
她的身体也肉眼可见地快速恢复了起来。
虽然还有很多忌口,但她可以肆无忌惮地喝水,这件事对她来说就很快乐了。
暑假的时候,小朵开始补上个学期的课程。
有一天,她给许少卿打了个电话:爸爸,我以前想当大老板,和你一样,赚很多钱。
但现在我的愿望变了。
许少卿从百叶窗的缝隙往外看,看到和女同事对话时不时笑着的安鲤,心不在焉地说:哦?我现在想当老师。
我觉得比起赚钱,传播‘灵魂’更重要。
你说哪?电话里说。
了不起。
许说。
一个男同事搭了一下安鲤的肩膀。
许少卿坐直了:还有事儿吗?没事别老打电话。
写作业去。
等等。
红姨有话跟你说。
电话被交给了红姐。
许总。
那个……红姐声音放小了,老爷子问我,你最近忙不忙?许一顿:还行。
你什么时候回来吃饭呢。
我又做了好多你爱吃的菜。
你爸,多少几次了,旁敲侧击的,就敲打我。
老让我做那几种。
其实他就是想见你。
许:……红姐:他今天又让我做了。
问你忙不忙。
不就是想让你回家吃饭吗。
许轻笑一声:那我多带一个人行不行?红姐:……红姐叹气:许总,你不要一直这么倔嘛。
你爸这边先松口了,那你就……你先自己回来,先和你爸缓和了关系,什么都好说。
许:那改天吧。
他挂了电话。
红姐愣了。
愣了好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