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色苍白的魔王有了一点笑意。
他看着徐千屿跌跌撞撞走来, 伸手欲扶住他的魔后。
徐千屿蹙眉,只觉得方才吃下去的两颗糖葫芦仿佛淤积在胸腔,极为苦涩。
那苦涩越积越多, 越涨越高, 猛地爆发, 直将眼前那层云雾轰然剥开!徐千屿突然驻步原地,睁大眼睛看着谢妄真,又似看着面前虚无的空气,颊上无声地划过一道泪水, 睫毛上亦悬着水珠。
谢妄真神色渐渐变得绝望。
前世她一路千难万险都没停步,更没哭过。
难道爱魄上残存的对他的爱意这样少,就连几步路也无法支撑?前世的记忆如雾散去, 两世记忆全部融合, 徐千屿在胸腔自发的抽噎中完全清醒, 明白方才发生了什么。
好险。
差点被控制着, 救了魔王。
凉意从背后一路向下,蔓延至尾椎骨。
胸口的旧痛痊愈, 不再提醒她魂魄的空缺,徐千屿却感觉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酸涩,枝枝蔓蔓地充盈在胸腔。
她刚才,从师兄那里抢走了魔骨……想到此处, 她便感觉到心里苦涩了一下, 不敢看沈溯微的表情。
谢妄真敢这样戏弄她, 令她生出一股暴怒。
徐千屿看向手中。
她捏着的并非魔骨, 分明是一颗取火珠。
徐千屿的目光一闪, 原来沈溯微一开始拿出的魔骨就是骗她的, 真正的魔骨还在他身上。
徐千屿心下一松, 将这颗取火珠砸在谢妄真身上:还你魔骨!谢妄真的衣裳瞬间腾起火焰。
他勃然变色,但心内已有准备。
自他身上窜起八条巨大的火龙。
深渊之火包围成笼,将徐千屿围在中央。
片刻之后,四条火龙的头颅坠落在地,火光熄灭。
徐千屿身侧剑气环绕,手上剑鸣阵阵。
她朝着魔王左右开弓,剑气每掠过地上,便留下一道深重的剑痕。
涂僵和云初立在残破的柱子背后,旁观着两人眼花缭乱的对战,一时踌躇,不知该不该去帮她。
不用。
身后声音传来,将两人都吓了一跳。
无真的身影漂浮在跌在地上的芥子金珠上方,他黑沉沉的眼盯着云初半晌,看得云初额头冒汗,无真方才严肃地开口:不要替徐千屿写课业。
云初:?无真身形一闪,竟已经飘进满室剑光中,留下一句话。
把她带出去。
被他提着领子丢出来的是衣衫褴褛,又哭又闹的陆呦,她被云初和涂僵拉着,仍然奋力挣扎:不能杀他!他死了,世界是不是就重置了?我不要重置!涂僵完全听不懂,一记手刀砍在她脖颈上,陆呦的哭嚎陡停,昏了过去。
*沈溯微掐住了谢妄真的脖颈。
徐千屿从未见到沈溯微杀气这般浓重的时候,有些忐忑。
但沈溯微无动于衷地看着手下猎物,眉眼之间淡漠如霜雪。
怕吗?他盯着谢妄真,却在跟徐千屿说话,语气温和,压抑着些别样的情绪,若是害怕,就闭上眼。
徐千屿不是害怕,但仍别开眼,内心有些复杂。
魔王挣扎着,青筋暴起,倏尔眼睛全部变黑,又变回黑白分明,只是神色变得很不一样,他沉沉注视着沈溯微,警告道:还不快走?沈溯微神色一变,徐千屿双目微睁:师父?这是无真。
无真不知何时,潜入了谢妄真的身体。
沈溯微松手,但谢妄真仍像被什么东西束缚着,他在地上翻滚,与内里另一缕魂魄搏斗,目露恨意:我的身你也敢上?他身体里的另一个少年平板板道:你都敢上我的身。
我为什么不敢上你的身?无真抬眼:这是私仇,我等待已久。
你们两个,还不离开?沈溯微看向徐千屿,传音给她:无真师叔想以神魂为锁,缠住谢妄真。
徐千屿心内一紧。
无真当初便是这样封印魔王,导致自己身受重伤。
如今他只剩鬼身,却又做出了如百年前相同的抉择,不死不休。
沈溯微又看向她,仿佛在询问她,若她想阻拦,便可以阻拦。
徐千屿思虑片刻,剑锵然出鞘:不行,你那个半步化神还没教完呢。
沈溯微同时拔剑,染血的尺素剑现于手上。
这瞬间,无妄崖自上而下山石震动,一缕金光滚落下来,阻在他的剑前。
徐千屿与沈溯微都感受到这股强大的威压,退了半步。
能令两个半步化神感到威压的,唯有化神境的道君。
可是当世,已经没有活着的道君了……金光化为虚影,捏住沈溯微的剑刃。
男人高大挺拔,黑袍烈烈,衣摆如旌旗。
沈溯微侧头:清衡道君?清衡道:我不是道君,只是一缕残念。
他的身影隐在金光中,没有实形。
杀气沸然的尺素剑在他手中平息下来,内如血管状的丝缕也缓缓地消失。
清衡的虚影丢开剑尖,严肃问道:杀了魔王,天地间亟需平衡,汝必代之。
你要入魔吗?我本不想为魔。
沈溯微垂眼,平淡道,世道一步一步,逼我至此。
清衡道:灵溯道君,你若不愿意,别人逼不了你。
沈溯微没有做声。
徐千屿却有些疑惑,不知为什么清衡的残念会叫沈溯微灵溯道君,这一世他分明还不是道君。
清衡明白她的疑问,抬手阻住她:我的时间有限,不能解答小友全部的疑惑。
他垂眼看向谢妄真:他本是自我的尾骨演化而来,继承了我全部的修为,为祸世间。
我很愧疚,故而留有残念。
我等了很久,今日该是化解之时了。
谢妄真体内的无真,眸光定在他面上:大哥,不要……当日清衡陨落,正是二人斗法引发的自焚。
如今故人相见,无真不忍他离开。
然而清衡道君没有那么多时间了。
他道:小十七,天地有命,不是你错,切莫自责。
他说完这句,金光卷化为八卦形状,将谢妄真卷入其中,一同滚入崖底累累白骨中。
随后金光成阵,封印自成。
魔王生于无妄崖,如今也葬在无妄崖。
风声一阵呜呜。
徐千屿闭上眼,又睁开,感觉到周边荒凉安静,只有松涛被风吹动,发出响声。
她说不出心中是什么样的滋味。
谢妄真死了吗?她问道。
无真早钻回梦影筒中,声音听不出情绪:不能说是死了,只能说是沉眠。
清衡道君以自己为锁,将他封印了。
徐千屿抬头,在无妄崖峭壁上伫立了百年而不腐的清蘅道君的尸身,湮灭为飞灰。
无妄崖所有魔气消散,天空如揭开了罩在其上的阴郁大幕,变得碧蓝,光亮大绽。
徐千屿手上提着的剑,剑刃向下,厚重的分量牵拉着她,令她心内踏实,如安慰般给她力量。
她看着碧空心想,这把剑目前从前没有名字,今日可以起个名字,就叫诛魔。
呜呜的风声中,诛魔剑的声音道:好呀。
徐千屿以妖力催动天雷封神,如同削足适履,经脉内剧痛再也无法忍受,狐耳垂下,口中涌上一股腥甜。
沈溯微将外裳脱下,将她裹住,一把将她抱起来:我带你回去。
徐千屿被他抱着,捋开他的袖子,挣扎着看了一眼他手上红绳,还有滞灵锁留下的疤痕,心中有数,却有些难过。
*在无妄崖外等候的花子媚很震惊。
进去三个人,出来五个人。
涂僵拖着不省人事的小鹿,另一个白裳的美貌剑修抱着徐千屿。
徐千屿被裹得只剩下一张脸,直挺挺地不动弹,也不知是伤了还是残了。
云初跟着在后面,欲言又止。
沈溯微的目光从花子媚脸上扫过,落到满地白雪上。
雪上有几个坑,不久前雪崩后,几人从雪堆中爬出来的痕迹。
他身上剑气席卷,精准地扫开雪堆,内里有一片冰匙躺在地上,莹莹闪亮。
云初忙将它捡起,收进芥子金珠中。
花子媚吃惊,又恼恨自己和阿德在上面这么久,怎么没有早点发现:你怎么知道那里有冰匙?沈溯微道:能令天降雪之魔不多,多半是借了冰匙之力方才做到。
只是那么厚的一片雪,能准确地找到冰匙位置也很不容易,可见此人出春的经验极为丰富。
花子媚上下打量他:你是……蓬莱的沈溯微沈师兄?见他默认,她又挤出笑容:妖域一战,你很是惊艳出名。
但花子媚一走近沈溯微,她肩上立着的灵猿,敏锐地感应到什么,惊恐地跳下她的肩头,归于鞘中。
花子媚的神情,便变得有些狐疑。
徐千屿感觉沈溯微的气息一变,便知道他想走。
蓬莱肯定是回不去了。
若心魔被别的仙宗的人发现,更是麻烦,他想藏匿起来,不给蓬莱添麻烦。
她浑身痛得厉害,此时干脆闭上眼装睡,看上去更像一具尸体了。
沈溯微抱着她,只得缓缓跟在队伍末尾。
云初道:沈师兄,你累吗?我可以替你。
沈溯微看他一眼,没有答话。
云初又看向裹在外裳里的徐千屿,道:大家若是累了,不若找个客栈休息一下。
花子媚急于赶路,实则是想再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再找到一块冰匙:还有最后一只雪妖,早点收拾了,我们也好早点回去。
不料沈溯微怀里的徐千屿忽然诈尸,阴沉道:我累死了!就不能随便找个客栈先让我歇一下吗?沈溯微忽然抬手,裹住她露出来的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