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千屿将观娘他们安顿。
幻境过后不久, 一道剑意逼近,徐抱朴也赶至水家门外。
安全起见,徐千屿将芊芊和存放无真魂魄的梦影筒都交还给他。
小师妹, 你见过师尊了么?徐抱朴立在大门外没有进去, 他抱着芊芊, 恳切问,我隐约感应到师尊也在此处,不过只是一瞬便又消失了。
徐千屿果断摇摇头。
徐冰来当然还在客房躺着。
但她觉得,便宜爹应该并不想让人知道自己如今只剩筑基修为, 这事要等他醒来,再与他商量。
那……徐抱朴看向门内,欲言又止, 徐千屿便明白他想问沈溯微是不是也同她在一处。
这是我家, 我也不知道三师兄人在哪。
她把手放门环上, 大师兄若无事, 请回吧。
眼见她要关门,徐抱朴神色微动:千屿, 真不跟我回去?师尊和溯微离开之后,仙宗亦发生许多事情。
他说徐冰来走后,便由他和徐见素暂代掌门。
太上长老的劫云令蓬莱黑了好几日,但渡劫天雷表现得不详。
劫云后来散开, 却没有道君现世, 于是大家猜测太上长老渡劫失败了, 但也无从印证。
易长老见势不好, 直将大阵连同整个术法宫全部封住, 里面还有一些弟子, 已经数日没传出消息, 不知道是何情况。
徐千屿闻言不大意外,这就是洛水一手促成的结果,太上长老肯定掉阶了,受了重伤,短期内不再能翻出风浪。
天山最后一批弟子也出春回来了。
你出春一去不归,林近长老关心你的去向。
灵越仙宗那里,好像也出了事。
徐抱朴观察她的神情,和你有关,小师妹?何况你应知道,修士要断尘缘,门规规定不能回家。
他不相信徐千屿出春跑路,仅仅是为了逃回家,结合沈溯微出逃雪崖洞,这两人就像商量好了私奔一般。
三师兄都不在了,我也不想回去。
徐千屿一脸沉寂,你告诉林近吧。
若弟子堂想把我除名,那我不修仙了。
诶,你是师尊座下弟子,林长老没资格将你除名。
徐抱朴急了,我可以帮你扯个谎拖一拖。
但如今,只剩最后一枚冰匙,四大仙门已派人前往神树,不日我和见素也要去,这是大事,你毕竟是内门师妹,届时应该在场,若再不回来,我也劝不住徐见素了。
徐千屿黑漆漆的眼珠望他:我只想问你一句,倘若沈师兄回来,你会像以前一样对他吗?我和溯微十余年的情分。
于情,我想帮,于理……徐抱朴眼神黯然,抬眼时却如锋锐出鞘,显出一种决断,他已成大魔。
师妹,魔便不再是人了。
你毕竟是我师妹……徐千屿直接关上门。
徐抱朴张口,徐千屿和来时相比长高不少,模样也出落成明丽少女,眉宇间有股锋锐冷意,那是蓬莱的剑意。
往日一颦一笑闪现在心底,那时沈溯微拉着她,短短几年,一切都变了。
他心里隐隐地痛。
在修仙路途中,他经历过很多这样的时刻,他毕竟年长,不似徐千屿不忍,能想明白修士的路就是孤独的。
直到身后有个声音把他打断:你说得也不全对。
徐抱朴一悚,才发现是无真那个祖宗自梦影筒说话,低眉道:长老有何见教?无真道:花青伞先前问过一卦,世间无魔还是魔王坐大。
那枚铜钱竖直立着。
他未必就能成魔王,一切端看他的选择。
徐抱朴想了想,心中苦笑道:哪里有什么选择。
天门凿开,灵气会诛灭万魔,福泽世间。
这一念不在他,在我们,是看我们能否拼好天梯罢了。
*徐千屿进门浣手,水家却是光影声色,热热闹闹的另一派景象。
八仙桌上摆满十余道菜,一家人都坐在桌前等她。
外祖父清瘦不少,他头发全白,眉毛也全白,淡得几乎瞧不见,望上去更如银鹤,但还如多年前一般不苟言笑;观娘只是笑时眼角添了些眼纹,未见风霜。
除了坐着呷茶的水微微,都看向她。
徐千屿走近,只有沈溯微身边有个空位,但这椅子是一长条,下面还有些机扩。
沈溯微望着她,还未说小心,徐千屿已一屁股坐了下去。
随着她坐下,椅子重重颠了一下,幸而沈溯微一把揽住她的腰,随后调整位置,徐千屿才没有翻倒,他将手撤回。
徐千屿心有余悸,羞恼道:这是什么破椅子,怎么是一条,咱们家里没有别的椅子了吗?观娘笑道:就是要坐一条椅,将来才能‘一条心’,这是咱们家专给小姐和姑爷准备的。
身旁站的丫鬟们眼观鼻,鼻观心,都掩口而笑。
骤然听人点破他们的关系,徐千屿心中一突,飞快地瞥了一眼沈溯微,又看向外祖父的脸色。
水如山严肃地端起饭碗,看不出喜怒:既然来了,就吃吧。
一家人总要一起吃一顿饭的。
这顿饭亦是水如山要求的,还叫上了水微微,徐千屿这才明白用意何在,便是要让沈溯微见她的家人,不由有些束手束脚。
她悄悄以灵识探知,发现他们坐着的椅子是个翘板,沈溯微坐实了,必然将她翘起来,是他一直虚坐着,她才坐得这样稳。
外祖父在刁难师兄,沈溯微亦心知肚明。
与徐千屿那香糯的碗饭不一样,他碗里的饭是冰凉夹生的,他面不改色地吃下去。
将夹生饭吃得一点不剩,他发现碗底拿澄明的糖封住一朵杏花。
他不懂南陵习俗,不知是何含义,但见糖渍杏花漂亮,便使隔空换物诀,将它挪给了徐千屿。
徐千屿饿得紧,早已经将饭扒到底,忽见碗里多出一朵杏花,咦了一声,将它夹出来放在了桌上,继续吃饭。
看见花,众人还有什么不明白,除水微微以外,顿时笑成一团。
水如山亦露了一丝笑,道:来,同你有话交代。
将沈溯微叫进屋里,还掩上门。
徐千屿忍不住问观娘:你们到底笑什么?观娘笑着给她盛汤:笑姑爷对你好呢。
徐千屿欣慰外祖父接受了沈溯微,又担心乱七八糟刁难叫他心寒,道:他是很好,又弄这些做什么?观娘嗔道:想摘走我们家的花,坐个冷板凳,吃两碗夹生饭算什么,他心里也清楚,你瞧姑爷的碗,吃得干干净净,再给他三碗他还吃。
小姐别担心,我和老爷都是过来人,心里有度。
咱们家虽没有大本事,却不畏惧他是什么神君,但总得将你托付一个良人,我们才能瞑目。
徐千屿鼻子发酸:你们不必将我托付给谁,我如今已经入道,自己就挺好的。
观娘颔首:看来当日让你去仙门,果然比人世好,小姐长大了。
却听咣当一声,水微微放下碗,冷冷地同观娘道:我可以走了罢?日后你将饭菜送进我房间,像这等宴席,我便不参加了。
说完她便起身离席。
观娘自知冷落水微微,忙道:小姐说哪里话……你站住。
徐千屿从身后喝止她。
水微微站住了,但没回头,只留一个瘦削的背影。
徐千屿道:我还没追究你的责任,你倒拿乔起来。
水微微冷笑回身:你说说,我有什么责任?你真不觉得自己有错?徐千屿道,我将你带到仙宗,将你治好,结果你引洛水过来,家里人差点给你害死,你还没错?你若是别人,我早动手了。
呦,你现在教训起我来。
水微微道,你入仙门了,这是我家。
我想探寻真相,是我自己的事,我们就是死了和你有何干?我要你救我了?观娘连忙劝止。
从前水微微疯着也就算了,徐千屿心底难以接受她清醒了,还是视她如陌生人的样子。
今日水微微坐在席上和她一起吃饭,她受不了自己因此对这个女人抱有一丝幻想。
水微微越是冷漠,她越不甘心,越想质问:你到底是我娘吗?你管过我一次吗?你这样讨厌我还将我生下来?难道是你娘就得爱你?我的人生只为你活?水微微亦大声道,我还没怨你,就因为有你,毁了我的一生!徐千屿向前一步,观娘一把将她搂住,示意水微微快走。
观娘紧紧抱着她,直到她身上的颤抖平息下来。
走罢,小姐。
观娘轻叹一声,牵着她,今儿是好日子,我们到外面去喝酒。
后园的水池上有一条小舟,泊在夏日的荷叶间,躺在上面能看见夜空中的星斗。
徐千屿几乎闻不到荷香,因为她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其实我早知如此,不过就是不甘心。
徐千屿折下一朵荷花在手里把玩,你和外祖父已经给了我许多爱,不要她的也没什么干系。
我也长大了,不需要人哄着。
她今日才顿悟,世上的生身母亲并不一定都是爱孩子的,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得到母亲的爱。
她恰好就是不被爱的那个。
升元婴时她也从金鲤那里明白,人生在世多有求不得,若执念太重只会被困在笼中,只有接受才能放自己自由。
她将花盏一倾,把里面的小虫放归水里,接过观娘递来的酒一饮而尽。
自此以后,她只当水微微是个陌生人,从她的生命里割舍。
小姐,你知道吗?观娘忽然说,你未足月就出生,那一日,微微小姐出外买东西遇刺。
那飞剑扎在肚子上,郎中说,剑有毒,伤了母女两个,放在寻常人身上早该滑胎了。
你还能活下来,是个奇迹。
一定是你太想活,你的母亲也太想让你活。
当时梅子和家丁都死了,微微小姐挺着肚子,忍着宫缩的剧痛,一路流血,走了一里路,跌跌撞撞走回家里。
她这一辈子娇生惯养,没受过任何苦楚,我们都不知道那一路上她是怎么忍过来的。
在你没出生前,她曾经拼尽全力保护你的性命。
这就是你的母亲,为你做的全部。
徐千屿杯停着,听得入了神。
她想到洛水的梦境中,她见过水微微怀孕时的样子。
水微微曾在集市上给她挑选过玩具。
正如观娘说的,水微微并非什么也没有做。
她对她有生恩,可能那便是全部。
徐千屿看着天上圆月,心中变得很平静,仿佛得到了开解。
观娘与她碰杯,一齐看着苍穹内的星斗,又聊了些近年的事情。
当年与她同龄的丫鬟小冬,如今已嫁给了松柏,有两个孩子,离开水家在南陵自立宅院。
小冬想回来见千屿,但水如山不许,又叫徐千屿早日回蓬莱去。
老爷说,你是入道的人,凡尘太重影响你道途。
几年回家看一次,已经够了。
观娘如今跟她说话,不像是对孩子,更像是两个惺惺相惜的女子,亲密无间地躺在一处。
徐千屿道:我见到你年轻时的样子,很是漂亮。
观娘,你做我的丫鬟之前,是什么样的人?酒至半酣,观娘从容笑道:小姐既然问起,我可以给你讲讲我的故事。
正如你想的,我当年曾是画舫上的妓子,挂牌有十五年,什么世态炎凉没有见过。
年纪大了,便成了最低贱的奴仆,主人对我非打即骂,也是那一日在船上,遇见你外祖父,他是上船来谈生意的行商。
他看不惯人打我,就用所有的银钱,给我赎了身。
当时我心里很害怕。
我想,他花这么多钱,买我一个年老色衰的妓子要干什么?他是无利不起早的商人。
难道他想把我卖到更可怕的地方?难道他想我给他生孩子,可我早就毒坏了身子,不能生了。
谁知到了外边,他将身契和身上几枚盘缠递给我,说‘你走吧’。
我不敢相信有这样好的运气,就远远地跟在他身后,结果看着他走到了茫茫的江边。
后来他才告诉我,他在外面行商,夫人准备的银子赔得一干二净,还欠了外债。
无颜面对家中妻女,心灰意冷,就想投江寻死,赎买我只是随手。
他想着自己要死,钱也没用了,不若临死之前最后做桩好事。
我跟着他,他就死不了,他怎么赶我,我都不走。
我对他说,你既然赎了我,那我便是你的人。
你要去街上卖艺,我帮你弹琴;你要去做饼,我帮你和面;你若是回家,我就做你家里的丫鬟,你的女儿就是我的女儿,你的孙儿就是我的孙儿。
生意我不会做,我只知道,两个人相互帮衬,总是比一个人强。
徐千屿闻言震动。
观娘笑笑道:我们两个,就拿着那几枚盘缠,从江边卖草编蚂蚱开始,走南闯北,花了几年时间,一点点赚回了本。
后面的故事,徐千屿已很清楚,外祖父成了富甲一方的大商人,观娘做了家里的丫鬟总管。
她返身无言地抱住观娘。
因有观娘在,她便不担心家会散,外祖父孤单。
观娘笑着从她肩上捉下一枚信蝶:该回去了,姑爷等急了。
沈溯微这几日就宿在徐千屿的阁子内。
徐千屿拿着荷花从窗户翻进来,坐在妆台前小心地将茉莉花耳坠放进木匣内。
她忽然看见旁边放着一个匣子,打开一瞧,又是冰冻的花苞:你又做新耳珰了。
沈溯微嗯了一声,坐在床边睨着她:我见你今日好像不开心。
我是不高兴。
徐千屿跃到床上,将荷花塞进他手里,拉下帐子,拢住满帐的清香,外祖父给你说什么?他叫我别告诉你。
沈溯微拿着荷花闭闭眼,徐千屿在后面扒他的衣裳。
他也没怎么挣扎,任她脱下来。
徐千屿给他上完药,也没给他穿回去,而是欣赏他的背面。
手指顺着肌肉的起伏,摸到腰线。
还小心地凑近闻了闻。
她的鼻息凑喷在身上,沈溯微瞳孔一缩,反手将她手腕攥住,徐千屿用了点手劲挣扎:我就想闻闻,你身上什么味道。
是什么味道?皂角味,很清洁的味道。
她心想,这样干净的人就被自己玷污了,不免既愧疚,又有些兴奋。
也不知怎么想的,轻轻咬在他背上。
沈溯微将她扯过来,抱在怀里,他上衣没穿,带着剑意的热气隔着薄薄的襦裙透过来,徐千屿不免头昏脑涨,恍惚中道:你的魔气都闻不到了,心魔是不是没了?沈溯微一停:还在,只是与我的身体融合得更好了。
徐千屿确实没感觉出师兄入魇之后,有什么分别。
他现在和没入魇之前几乎完全相同,玩笑道:师兄,你若是做了魔王,我便跟你去魔界吧。
沈溯微神色变了变。
徐千屿已转开话题:你怎么将败雪放进后腰的?败雪原本是大混战时妖王的一根骨刺所化,所以也能变回骨刺。
剑君练到道君的修为,万物为剑,身体也可作剑鞘,所以能放进去。
沈溯微解释。
徐千屿听得极感兴趣:妖王为何拿骨刺化剑?还想听?徐千屿点点头。
这些事都是他做道君的百年中偶尔听闻的轶事。
经历幻境后,道君的记忆和他才完全相融。
然而那一百年大约因为痛苦和漠不关心,记忆混沌,碎成一片一片。
沈溯微陷入沉思,仔细地搜寻一下相关的记忆。
妖王与妖后联姻之日,分别掰断自己身上一根骨刺,化作宝剑交换,作为定情信物。
另一把剑便是伏龙,留在妖域的剑冢。
等他拍着她后背讲完,徐千屿已经靠在他身上睡熟了。
沈溯微无声地将她抱在怀里,单手抱紧了些。
伸出一只手,手掌在空中化为烛焰一般的黑气。
他的魔气确实变得非常淡,因为经历幻境,他已完全成魔。
他就像曾经的魔王谢妄真,化为人身时,普通修士是嗅不到他身上的魔气的。
他轻轻打开徐千屿颈上的芥子金珠,内里躺着一片闪烁的冰匙,是从雪妖身上来的。
徐千屿和徐抱朴在门口的对话,他听得一清二楚。
仙家拼凑天梯要的最后一枚冰匙,就在徐千屿手里。
她没打算交出去。
此时,他感知到院中传来一股带着锐意的剑意,很熟悉,是徐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