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章

2025-04-03 05:08:29

◎活着……更重要。

◎燕王府,偏殿。

雕花木窗大敞。

苍翠茂密的树冠摇动,混杂着花香的风灌进来。

苏润紧攥椅子扶手,麻药的药效已经褪去,他根本坐不下去,豆大的汗珠滚下来,陆华亭赐的座,便好似一种故意的惩罚。

苏润这边窸窸窣窣,陆华亭的笔却未停。

空气中混着淡淡的血腥。

就在刚才,有刺客从檐上倒挂下来,企图破窗刺杀。

这陆长史分明背对着窗,竟然无动于衷,紧接着,那刺客便被燕王府的暗卫们射出了窗外。

陆华亭拿起一枚通宝抛在桌上,垂眼看了结果,随后将它拂到一旁:杀了。

暗卫们在外扑杀刺客,小内监们则擦着室内的血迹。

苏润已是面无血色。

看他们的反应,这样的刺杀,在燕王府仿佛是再寻常不过的事。

可怜群青一个身处内宫的小娘子,怎么会认识这种刀尖舔血的人?酷暑天里,陆华亭脸上干干净净,如玉一般温润洁白,整个人仿若芝兰玉树,不见狼狈和黏腻。

若只看相貌,确实可以骗人……不过一炷香的时间,面前的公文堆出厚厚一叠,又被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拢好:某都批完了。

苏博士还不说?陆华亭淡笑抬眼,苏润确认他是第一次见眼前的人,但不知为何,总觉得这双黑眸中,暗含着刺骨的恶意。

没有任何人指点某!是某从前听同僚说过,长史与孟给事中素来有怨。

得罪了孟给事中,便想到来投奔长史,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如此而已。

苏润说。

方才燕王府的人已反复盘问过他的动机,他谨记群青的嘱咐,一口咬定是自己寻来,没想到这陆华亭偏是多疑。

那你是怎么知道,孟观楼下午杀你?陆华亭觑着他,勿怪燕王府失礼,你早不来,晚不来,他下午动手,你上午跑来,实在有些凑巧。

可是从谁那里,得到了什么风声?这,的确是凑巧……苏润百口莫辩,有些崩溃,某真的,的确不知道下午有人动手。

这时,风动帘栊,一个暗卫进来回禀:长史,翻遍六尚名册,没有一个叫群青的女官啊。

听到这话,苏润一怔。

他刚才,什么地方说漏了群青?不对,他从头至尾没有提及呀!那陆华亭又是如何知道的?此人难道会读心术不成?下一刻,他便发现自己错了。

他瞥向陆华亭的时候,对方也正注视着他,他的表情已全然出卖了他。

陆华亭那双浓黑上挑的眼,盯着人看时,锐利得有如刀锋压在肌肤上,他像是发现什么好玩的事:叫你来找我的人,可是叫群青?非也。

苏润眼珠中映出慌张,那位同僚姓张,长史说的人,某并不认识。

陆华亭却对他一笑。

不待苏润回答,他已失却耐心,叫人取来苏润带来的厚礼,抽出匕首,将木匣接连撬开,拈出里面的点心。

随后毫不留情在指间捏碎。

苏润眼看他将点心一个一个捏碎,心中鬼火直冒:也不知道这是群青攒了多久才攒出来的点心,如何这般糟践人家的心意!陆华亭用帕擦净手指,神色不明。

在他印象中,此女步步为营。

她将苏润的人送上门,送他一份大礼,却没有夹带任何字条和信息。

站在细作的角度想,应该藏在暗处为妙,尽量不引起对手的注意。

难道圣临元年,她便与这九品文官感情深厚,到了为救对方,而甘愿以身涉险的程度?那也说不定。

陆华亭看了看苏润,将苏润看得恐慌万分。

那个酷暑,便是因为此人突然发病,群青开始步步溃败。

看来裙下之臣的地位,也有高低之分。

他倒没看出来有什么特别。

刀尖撬开匣子,木片纷落而下。

苏润看着他的举动,福至心灵,陡然明白群青要他隐去自己的理由:陆华亭在找人…………在找她。

嗤的一声,陆华亭将木匣底衬的丝绢撕开,底部赫然有一枚指甲盖大小的掖庭赏赐印,鲜红色。

陆华亭撂下匣:她在掖庭。

这人是谁呀,长史费心找她做什么?狷素看了看匣底红字,小心地问。

陆长史这几日心情不好,周身的冷意,让人都不敢多说话。

肯定是被那孟观楼给气的。

因为热,陆华亭拾起折扇,一下一下拂去面上燥意,撩动鬓边漆黑的发丝:传说中,绸子发梦,梦到二十年后,自己被一个陌生青年刺杀。

醒来之后,发现这个青年现在应还是个牙牙学语的幼儿,他该怎么做?找到这幼儿,立刻杀了。

窗边传来一道嘶哑的女声。

苏润愕然看向那名给灰隼喂生肉的女侍卫。

她身量瘦削,神情冷酷得理所应当:现在不杀,难道等着仇人长大,为他所杀不成?陆华亭眼中也有同样的冷酷,听闻此言,唇边笑意竟又深了些:再拿一枚通宝来。

找到了。

狂素从袖中摸索出一枚钱币,篆字是死,瑞兽是生,我抛了。

说着将它扔了出去。

苏润瞳孔急缩,被两个人按在椅上,却感知不到臀上的疼痛。

他还没有忘记,方才陆华亭是如何用一枚通宝卜生死卦,审都懒得审,便下令把那刺客诛杀。

他万没想到,群青连这个陆华亭的面都没见过,就要死了?还是如此草率的死法。

而这一切,仅仅是因为,绸子发了个梦?他汗流浃背地盯着那枚通宝被狂素高高抛起,在空中急旋。

它的影子,倒映在陆华亭漆黑的眼底。

在下落的瞬间,一把扇陡然将其打落,将未知的生死盖在了底下。

陆华亭望着雪白的扇面,半晌不语,谁也读不懂他脸上神色。

叫你拿来给我,没叫你扔。

叮当一声,通宝被扫进抽屉内。

他抬眼时,神情淡漠,一如对这府上的许多事,有时玩笑,有时又失了兴致,你扔的不算。

狂素和狷素对视一眼,瘪瘪嘴退到一旁,女近侍则转过身,继续取喂生肉喂那灰隼,好像都习惯了陆华亭的脾气。

陆华亭从抽屉取出两张荐书。

长史真的要答应帮那孟宝姝,把她送到鸾仪阁去?狷素见他把燕王妃的印信也拿了出来,忙问道。

他对那孟娘子没什么好印象,这娘子叩门求见数次,赶都赶不走,非说自己是陆长史远房的妹妹,刚从陇右进宫,请求一见。

陆华亭根本没有开门,说不认识她。

随后孟娘子便将这荐书,还有一片黄玉珏的碎片托人带给了他,又娉娉婷婷地走了。

现下看来,倒不是不认识,只是来者不善。

所以狷素担忧。

陆华亭没有回答,将鲜红如血的印,盖在了空白处。

他心中却想着旁的事。

群青敢这么早便将苏润送过来,着实出乎意料。

但那黑狗血,孟观楼的辱骂,也是上一世未曾发生过的事。

他还需要更多时间观察。

只是,他知道那女官和宝安公主感情深厚,偏要旁人占了她的位置,先一步断了她的后路。

印盖得端正清晰,陆华亭随手将荐书递给狷素:告诉孟宝姝,答应我的东西,记得给我。

-此时此刻,群青在拜别章娘子。

章娘子不搭理她,狠狠地骂一个犯错的小宫女。

挨骂的小宫女哭着奔出门,群青心知章娘真正想骂谁,走到她面前,挤出一个笑:章娘子,北库没有老鼠了。

章娘子冷道:跟我说什么?我管不了你了!娘子勿生气。

差点连累了您,是我不好。

群青把北库的账本和钥匙整整齐齐地摆在章娘子面前,有些局促,奴婢把这账册整好了,交还给您。

章娘子望着这些东西,终于长长叹了口气:我知道,你家里是楚国那个皇帝给抄家的,你有恨,不想伺候他的女儿也是情理之中。

可你也不能那样——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出言讥讽她呀!你可知道那一刻,我连咱们俩埋在哪儿都想好了。

咱们埋在哪儿?群青真有些好奇。

就南边那个乱葬岗,有一棵大树——你能不能别打岔?章娘子骂道,宝安公主再落魄,到底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你非得跟着那个、那个山里野人……你以为那是好去处?章娘子做了个两根手指在手掌上行走的动作。

娘子,那是马匪,不是野人。

群青硬着头皮小声提醒,马匪也分帮派,有自己的制度。

原来你都知道!章娘子讶然打断,郑良娣马匪的出身,哪里做得了娘娘,封良娣是圣人顾念旧情,她烧了高香!明眼人都知晓,太子妃早晚会是宝安公主的,那她以后就是皇后,你还能有好日子过吗?那可不一定,群青心想。

上一世公主的太子妃之位,有几分是她筹谋的结果。

她是来给自己的行为找补,早已编好谎言,但没想到,章娘子如此信任她,竟连借口都替她找好了。

章娘子口中说的抄家,不是她的遭遇,而是原本的掖庭宫女群青的凄苦身世。

想到此处,群青将篮子内缝好叠好的冬衣递给章娘子:劳烦娘子托人,把这个带给我阿爷。

刚刚顶替宫女群青的时候,群青在她的阁子内,翻看了她留下的所有的痕迹,在柜里发现了她缝补了一半的冬衣。

这个因病而亡的小宫女,每年都会给她阿爷送冬衣。

群青的父亲群沧,多年前因言获罪,连累家人罚没为奴,自己则判了个无期徒刑,还在牢里关着呢。

章娘子看到冬衣,面露不忍:你说你得罪了宝安公主,以后该怎么办呢?群青听在耳中,忍不住望向章娘子,真有几分疑惑:娘子怪我一时意气,我也想问娘子一个问题。

她问:这一路照拂,娘子坚持提携,我能感觉到。

您就不怕得罪其他人吗?章娘子一怔。

随即,她的目光变得柔和,淡淡道:我都在掖庭二十年了,有什么可怕?裴监作那老东西能将拿我怎样?你也看出来了,宝姝是世家女,她真正要去的地方是六尚。

走我们这一遭,不过是被送进宫来历练、积累人情的。

正因此,我才更要提携你。

有人生来便注定了青云之路,你我却只是最卑贱的奴婢,错过这次出去的机会,你也跟我一样,在洗衣、涮恭桶里消磨二十年,把志气都磨干净?章娘子长长地叹了口气:我刚管教你们时那么凶,又打又骂,你从来没有记我的仇。

你的能力和品性,本就不该在掖庭。

我章四娘不是谁都提携,我看准了,你与旁人不同,你是一个知恩图报之人。

群青神情一动:娘子可是有事要托我?你说。

无论是什么,她都会想办法做到。

没没——别说,真有件私事。

章娘子扭扭捏捏地说,若你日后有幸做了宫官,可一定把我给放出宫去。

我和你经历差不多,儿时就入宫为奴,都没见过宫外什么样子。

我可不想真的葬在乱葬岗里。

群青点头答应,章娘子便笑了,扯扯她的衣裳,又整整她的发髻,也有些惆怅,可惜,以后没人帮我管仓库了。

那么大的一个仓库呀……群青!群青上了路,又听见章娘子追出来,在身后高声地喊,你性子太过不驯,但你要记住,你现下只是奴婢,要学会低头!我方才玩笑的,那理想可能有些太大。

你做不了宫官便算了,活着更重要!说罢,章娘子福身低头,以掖庭宫女面对着三等宫女的姿态,遥遥相送。

低矮破旧的阁子夹出的巷道内,风将群青的衣裙和披帛高高地吹起。

她隔着重重屋檐,望着那道矮矮的身影,心中几分震动。

上一世,她一意求死,似乎从来没回过头,便没看到这一路上有许多人,曾暗中相护,又在她身后相送。

原来她的命,这么金贵。

群青忍着眼中热意,也福下身,隔着数条巷道,屈身回礼,风动两袖。

这一世,活着……更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