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1 章

2025-04-03 05:08:29

◎度厄法师。

◎云锦, 要八十匹?那丝商先是一怔,旋即冷笑,就是跑遍全城, 恐怕都找不到八十匹云锦。

群青不由一怔。

她记得云州光去岁便产出云锦、花锦千余匹, 她没想到,其他料子都能顺利买到,这牛车之上,只有十匹云锦。

盛产云锦的云州城中,竟连八十匹云锦都找不到。

身旁伸过指节分明的手,手掌上放着两枚明珠,群青想阻拦,陆华亭轻按下她的手臂:某很好奇, 为何连丝商手中都没有云锦。

这么多云锦都到何处去了?那丝商接过明珠, 沉吟片刻,道:刘刺史的长子刘幽, 喜穿白色云锦,是以每年质地最好的云锦,都以上贡名义被刺史府便宜收去了。

这一部分你们就不要想了。

剩下一部分呢?剩下一部分, 被江灵寺买去了。

那丝商道,卫塞节悬挂的经幡,全是云锦织造, 但普通人要能从寺庙中抠出云锦来,恐是痴人说梦。

刺史府和江灵寺,娘子选哪个?群青道:你要去刺史府?陆华亭应了。

那我选江灵寺。

群青说, 可以先碰碰运气。

她只请了半月的假, 眼看时间流逝, 不好再等下去。

陆华亭垂眼看着她的脸, 微勾唇角,此女一贯独来独往,是嫌他太慢了。

他问:娘子是女客,如何进入寺中?群青道:方才那丝商说卫塞节将至,每逢此节,需要绣制大量经幡,通常要向外寻绣娘。

陆华亭瞥向竹素,片刻之后,竹素气喘吁吁地返回:城内确实有告示,招两名绣娘绣经幡。

-江灵寺外,挤满了妇人。

竹素的话又回荡在群青脑海中。

招两名绣娘,她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前来。

水灾愈是影响生计,外城的妇人们愈是想着法儿地贴补家用。

群青站在绣娘之间,听着她们的讨论。

今年做这活计,不知能挣多少。

卫塞节没有几日,经幡差得还多,总该招几个人吧?听说今年来了个姜绣娘,绣得又快又好,偏要与我们来争抢,只怕今年悬了!几人看到群青,见她年轻面生,没有多加留意。

群青头梳双髻,身穿襦裙,是云州常见的未婚娘子的打扮。

她理袖出门时,陆华亭还盯着她看了片刻,二人四目相对,不过他什么也没有说,群青便将羃篱扣上,与他擦肩。

燕王主持赈灾已有两日,燕王妃亲身施粥,更被云州百姓称为观音娘娘。

想来用不了几日,事情便会为刘肆君所知。

一旦骗子那边败露,刺史府便要对付他们了。

想来陆华亭心中也明白,单独行动,不要让人看出她与燕王府有瓜葛,她才安全。

这时,一个小沙弥走出来,将众人请进寺内。

群青一进门,便听到身边的绣娘们顿时小声议论起来,语气中充满酸涩羡慕。

入目是一副斑斓的禅画,在画上飞针走线的那个妇人,恐怕就是妇人们刚才提到的姜绣娘。

姜绣娘的手指绷得紧紧的,绣得太快,令绣布微微地震颤。

绣得又快又好,确实令只有普通绣工的妇人自惭形秽。

群青又瞧了一眼站在一旁的住持。

江灵寺的住持,法号度厄道人,他白须白眉,望着姜绣娘的绣作,似乎对她十分满意。

如此看来,绣娘一处席位基本已定。

想到此处,群青道:民女想与姜绣娘比试。

此言一出,妇人们都转头看她,那姜绣娘眉头一蹙,不满被如此不识相的人打断,把针戳在绣布上,上下打量着群青:你看起来不足二十岁,又是外地口音,也难怪娘子如此自信。

我家在云州世代刺绣,跟你比刺绣未免浪费时间,便比比基本功吧。

说着,拈起一段彩色丝绷在指间,三两下,便将一根头发丝粗细丝不断分开,变戏法一般劈成八份。

于绣娘来说,劈丝越细,绣出的织物越生动。

寻常的绣娘可以将丝线一分为四,能一分为八的已算是绝技,如此随意便一分为八,更现出姜绣娘绣工的纯熟。

群青走到她身边,拿过一段丝线。

刺绣已有好一段时日没练,她微微定神,将丝线一分为四,顿了顿,再度分开时,心道不好,劈是劈开了,但并不均匀,好在外人看不出端倪。

你的绣工倒是不错。

一旁姜绣娘话音未落,便听人群中爆发出惊叹。

群青抬头一看,姜绣娘说话间又将那八分之一的丝线一分为二,脸上笑容傲然。

能将一根丝劈成十六根,这是一般人无法做到的。

群青垂眼看看手中丝线,已是无法再劈了。

许是看到群青神情凝重,妇人们乐得看笑话,掩口道:小娘子年轻气盛,外面的随便来绣娘,怎么可能比得过云州刺绣世家,不若认个输吧。

却见群青走到姜绣娘身边:娘子将这根丝给我。

你要做什么?姜绣娘只觉她不自量力,然而群青已看清那根丝,将它捞到手中。

这根丝只有十六分之一,实在太细,在群青指间不见其形,只见一星颤动的白光,提醒众人她指间还存在一根丝线。

意识到她要做什么,姜绣娘难以置信,众人也全都屏住呼吸。

然而群青已将其起绷在指间,放在飞翘的眼前,轻轻一抖。

度厄法师捋须的动作停住了。

指间一星便做颤动的两星。

群青将两根丝拈开,妇人们鸦雀无声。

姜绣娘眨了下眼,只疑心自己在做梦:不可能,十六份已是极限,从未见过有人能把丝劈成三十二份的!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我说我比姜娘子绣得更好,绝对不是空口白牙乱说的。

群青淡道。

阿娘也说过,普通绣娘的极限是十六份。

她能将十六份分开,因为她是习武之人,指间比寻常的绣娘多一缕剑气。

自从做了细作,便能控制气息,手若不稳,会影响人命。

群青微微握紧手指,这事自然不可能告诉姜娘子。

觉察到度厄法师的注意力转到自己身上,群青又指着那张禅画:姜娘子不熟梵文,第三行梵文拼错了。

姜绣娘欲言又止,脸色泛红。

度厄法师不禁问道:女施主会梵文?姜绣娘虽绣得快,但不会梵文,对照着经卷绣不仅慢,且易出错;此时便需要一个会梵文的娘子专绣经文,姜绣娘来绣图案。

群青道,两人通力合作,才能以最快的速度绣完三百张。

妇人们全都散去了。

小沙弥将群青引到寺中,拿果子给她吃:女施主可以留在此处了,我去取经幡。

他前脚离开,群青后脚便在库中发现了三十匹尚未动用的云锦。

和姜绣娘跪在内堂蒲团上,群青开始刺绣,她手下梵文形状优美,比经卷上手抄的更加舒展。

觉察到度厄法师在自己身后,似乎在看着她绣经文,群青趁机道:法师,今年雨水多,寺中云锦若放置到明年容易生霉。

我有防雨的黄色花椴相赠,可否换了这些云锦?度厄法师眉眼都没动一下,不过问她的动机,更不在意她的小心思:可。

受到如此包容,群青心生愧疚,绣得更快了。

她与姜绣娘速度虽快,但三百经幡的数量毕竟巨大,落在群青针线间的窗光,从明黄移作了混黑。

傍晚时,姜绣娘快步走来,悄然对她道:寺中来了两个人,好像是度厄法师的仇人。

听见熟悉的声音,群青微掀帘幕。

她看见陆华亭,陆华亭也瞥见了她。

狷素刚要叫人,便见陆华亭微一垂睫,狷素会意,低头缄口。

群青将帘幕放下,二人装作不识,陆华亭这才抬起眼,望着横眉冷对的度厄法师。

孽障!度厄法师的禅杖捶地,发出钝重声响,令群青手中针一抖,竖起耳朵留意着那边的动静。

度厄法师道:燕王口谕已至江灵寺,燕王妃也已亲身拜访,举国寺观本就不受皇家限制,你还想用皇权压我们不成?陆华亭的语气平静得几乎有些冷淡:燕王殿下并无此意。

某自知是讨钱来的,绝不会趾高气扬。

只是云州如今受灾,百姓平日的香火钱不少,法师是否可以考虑拿出来修建新庙,以工代赈,增添来日香火。

城中现银最多的地方,除了当铺钱庄,就是寺观。

楚国的寺观一向有济世救灾的传统,若想快速调度银两赈灾,来找寺观住持,确实是最快的。

度厄法师与陆华亭说话的语气,与对其他人截然不同:若是别人求救江灵寺,无有不应之理,可若燕王来,老衲偏不能答应。

陆华亭道:某知道,你在等我前来,我来了。

度厄法师冷笑一声:你明知增珈法师是我师弟,犯下滔天罪过,还敢踏入寺中,有你这等欺师灭祖的孽障做谋臣,燕王又是什么良善之辈?也是冤家路窄,这度厄法师竟与增珈法师熟识。

增珈法师之死本是陆华亭的逆鳞,群青不由掀开帷幕,生怕陆华亭在江灵寺大开杀戒。

然而,陆华亭毫无反应,隔了一会儿,黑眸平静:法师要如何才肯答应赈灾?度厄法师道:取‘莲花座’来。

两个小沙弥很见师父如此生气,跑进内室,合力拖出一个沉重的莲花蒲团。

陆华亭垂眸,这蒲团之所以沉重,是因垫子下面藏有钉板,是专供有罪之人赎罪用的。

度厄法师拨动佛珠,语气归于平静:想要江灵寺赈灾,可以。

当年增珈法师未尽之驱魔度化之事,便由老衲代劳。

跪。

群青看见陆华亭沉默片刻,竟真的撩摆,慢慢跪于莲花座上。

面前有金盆盛盐水,水中团着荆棘。

他把手放进水中清洗,再拿出来时,指间添了数道血红的伤口。

陆华亭手指松了片刻,慢慢握紧铜锤,发出一下一下的木鱼敲击声。

狷素呼吸微抖,不敢相劝,只好攥拳站着,怒视度厄法师。

度厄法师浑然不见,又冷然嘱咐那两个小沙弥:去拿棘条来。

跪在莲花座上,尚能勉强平衡,若是再用棘条抽打,钉板便要深深嵌入膝中,是想废了他这两条腿,陆华亭和狷素的面色微变。

群青掀过帷幕,道:经卷上说,不是只有修行之人才可度化他人,心念纯粹、从无恶行之众生,亦可作□□度化他人。

不知我是否可以代行度化?度厄法师见她出来,怒火燃到她的身上:哪一卷中有此等内容?琉璃国浩海谈经卷,第一百三十三卷,雉浩法师的徒弟所言,法师称赞了他。

度厄法师微微一怔。

群青垂睫,她有几分忐忑,生怕度厄法师隔着她柔弱的皮囊,嗅见了她骨子里的血气。

度厄法师的神情却缓和下来:女施主确然熟悉佛法,像你这样的年轻人,钻研经卷者,已不多见了。

说着,度厄法师竟退至一旁。

群青便擦净手,抽出供案上净瓶中的柳枝捏在手中,走向陆华亭。

陆华亭只见她裙上悬挂的如意结慢慢靠近。

旋即群青面无表情地将柳枝点他的头上,陆华亭浓密的眼睫猛颤一下,那冰凉令人心惊的露水顺着他的额头滚落下来。

睁开眼,他有些出神,望着那枝青翠的柳枝捏在她玉石般细长的五指间。

群青刚将柳枝插回,便听度厄法师道:把香灰水端来。

一转头,小沙弥端来一杯浑浊的水。

度厄法师拿起杯,看他的眼神毫无温度:香灰水饮下,便算你我之间恩怨一笔勾销。

他微微的颤抖的手,昭示这杯来意不善,陆华亭冷眼望着他,不肯喝。

度厄法师将杯强行递到他眼前,群青截过杯,端起来自己饮入口中。

陆华亭阻止不及,黑眸稍惊地望着她。

不过这惊讶没有持续片刻,只听噗地一声,群青将香灰水喷了他一脸,旋即她拿手背擦了擦湿润的唇,道:法师,如此驱邪可以吗?陆华亭微侧着头,水珠将他绮丽的面容沾湿,他的神情难以言喻。

群青不必看,也能感受到他的愠怒。

但她没有办法,总不能以身涉险,若不如此,二人如何脱困?度厄法师沉默片刻,未再发难,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被:你走吧。

江灵寺会将银两捐出。

陆华亭瞧了群青一眼,慢慢地从莲花座上起身,快步离开。

度厄法师又将群青要的云锦取来,包好递给她:天黑了,施主将这些经幡拿回家去绣,绣完送来寺中即可。

届时我会将黄花椴一并带给法师。

他有驱赶之意,群青心中明白,女客留在寺中毕竟不便,她收拾好经幡,便行礼离开。

度厄法师目送着她离开。

旋即寺内各个角落突然闪出数个穿黑铠甲的护军,几个小沙弥被挟持在他们手中,只敢发出低低的呜咽。

一柄利刃也抵在度厄法师颈间。

披蟒袍的少年着急地走出,此人眉眼阴柔,正是芳歇,他冷道:方才你看着她夺杯饮下,为何不阻拦?度厄法师道:香灰水中没有放相思引,放的是酒曲粉末。

芳歇一怔,旋即目光狠厉,将那利刃逼得更紧:你可知这机会多重要?为何错失良机?度厄法师仍然漠然阖着眼,仿佛没有感觉到颈上的,修行之人,有所不为。

我到底不肯杀人,要不你们杀了老衲吧。

芳歇身边暗卫道:殿下,禅师不一定失手。

芳歇收回手,抚摸着利刃,半晌,似想到什么,面容平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