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7 章

2025-04-03 05:08:29

钟声之后, 白马观观门开启。

四十台织机被小内侍依次抬进观中。

此时正是女冠们祝祷之后的休息时间,原本在打水的、小憩的、相互说话的女冠们全都围了过来,像一群雪白的鸟, 好奇地打量着织机, 又望向群青和若蝉。

她们的眼睛黑白分明,又被常年的封禁磨损得有些呆滞,与外面的宫女和女官全然不同。

群青听若蝉说过,白马观中的女冠们,大都是楚荒帝在位时,从民间招揽的穷苦少女。

她们终生待在观中不得外出,也从未窥见天颜。

道师会教她们绣经幡,以打发漫长的时日。

门框上经幡飘动, 群青挽起一条, 见上面的刺绣针脚细腻,精细不输宫中的绣娘。

若蝉把半枚凤印奉给道师。

宫中见凤印如见后宫之主, 女冠们纷纷举手行礼。

群青道:我是尚服局四品补衣群青。

今日来此,是想请诸位协助。

高昌国想要一批特殊的织物,尚服局人力不足, 是以我想到让你们帮忙加工这批朝贡。

让女冠做朝贡织物,这可是前所未有。

一个女冠怯生生道:大人,我们只是女冠子, 手艺粗陋,未曾考核入选,如何做得了六尚的活计?这些经幡难道不是你们绣的吗?群青侧头看着飘荡的经幡, 温声道, 我以为你们的绣功, 并不比尚服局的绣娘们差。

若蝉道:协助朝贡织物, 可以增加俸银、旬假,若是做得好,将来可以去尚服局当值。

听闻此言,女冠们的神情亮起,挽着手,纷纷雀跃起来:可以出观!就算是不能出观,能换些银两寄给家人也是好的。

观中生活清贫,在银钱上也很困窘,只盼获得贵主们的赏赐,只是没有这样的机会。

又有一女鼓起勇气道:请问大人,可是需要在织机前工作?可我们没有见过刺绣时用织机的。

看到织机,女冠们纷纷附和。

这种绣原理与织布相似,使用织机,定是比人力容易的。

只要肯学,我会教你们。

群青道,诸位若愿意,现在坐在织机前。

天暗了,若蝉带着小内侍们挑起数盏灯笼。

昏黄的光照着女冠们缠绕经线的洁白手指。

群青从第一个女冠开始亲自教授。

天青色的纬线缠绕在云梭上,群青手持云梭,按照垫着的图纸,在经线上跳跃钩织,如同拨奏古筝。

完成一排的勾织,便用木刷把纬线压紧至底部,如此反复。

女冠们纷纷挑出长长的丝线,绕在云梭上。

无数张古筝完成了稚拙空灵的演奏。

群青在织机间行走,披帛逶迤在地。

她看着日复一日间,各个织机上木刷归线越来越快,云梭缠绕得越来越快,绣面上的图案自下而上,渐现雏形。

宝姝得到消息,已是七日后。

这日天降微雨,孟良娣的轿辇停在白马观外,宝姝下了轿辇,快步跨进门槛,便被这四十女冠在织机前忙碌的情景惊住了。

她慢慢地走到一架织机前,讶异地看见那一尺见方的绣布上织出了半朵芙蓉,每一片花叶轮廓立体,用的是普通的银线,图案散发着饱满的辉光。

另一架织机上正在织的是水仙。

宝姝一把抽出垫纸,纸上临摹的是宫廷画师的万花图。

若要尚服局工艺精湛的绣娘做双面绣,需要三个月。

可眼下,她眼睁睁地看着这些根本未曾经受过女红训练的……女冠子,只要小心地勾穿云梭,推动木刷,便能把绣样编织出来。

双面绣需要有经验的熟手,即便是相互教授,也需要时间。

宝姝盯着那绣出的图案,只觉体内忽冷忽热,竟生出恐惧之意。

脑海中又浮现出那张暹罗扑蝶的扇面,也许那扇面上的确不是双面绣,而是眼前织机上不曾见过的绣法。

是谁让你们在此刺绣的?宝姝问。

太子良娣亲临,女冠们纷纷放下云梭,向宝姝行礼。

道师说:织机是尚服局群补衣送来的,刺绣之法,亦是群补衣倾囊相授。

荒唐!宫中寺观,皆隶属太史局,由圣人亲掌。

她区区四品女官,竟敢调动圣人的人帮她做事。

你们成日刺绣,那谁来祝祷。

祝祷之事,小女冠们没有耽搁。

人群中传出一道声音,再说群补衣,她拿着凤印呢。

燕王妃自身难保,竟连凤印都给她了?宝姝一时哽住,脸气得发白。

孟良娣勃然大怒,女冠们不由担忧起来:良娣若不准许我们碰朝贡,那、那群补衣此前答应的酬金和旬假还作数吗?宝姝在织机间转了两圈,想到双面绣,一时无法完成,咬住了唇。

再转过身时,神色已经如常:你们既已绣到一半,岂有半途而废之理?继续绣吧,先前允诺给你们的,自然也会兑现。

只是太子殿下此前下旨把朝贡之事交给本宫,你们日后听本宫的吩咐。

这日群青收了伞过来,便见通身锦绣的宝姝,带着奉衣宫女和几个内侍站在观中。

群青心中一沉,却见女冠们还在正常赶织,只是她们低着头。

宝姝道:这批绣样是本宫负责,自然要来盯着进度。

群青陡然抬眼:你说什么?宝姝的神情越发愉悦,对身边内侍道:还不给给群司灯宣旨?那内侍道:传太子殿下手谕:正四品补衣群青,即日起平调至尚寝局,任尚寝局正四品司灯。

未及他念完,群青拿来自看,看到司灯二字,只觉荒谬。

虽然她知道对李玹重权势,她对他来说,不过是一枚可以挪动的棋子,但此时此刻,她还是感到寒风扑面,冷雨浸骨。

群青望向宝姝:有些事我正愁不知如何收尾。

从我手上抢的东西,望你接得住。

她的瞳仁漆黑,看看那些织机,微带笑意,令宝姝生出森寒之意。

我就是要抢你的,怎么了。

你从我手上抢走的还少吗?我的阿兄,殿下,朱尚衣,在六尚的本该是我……群青撑了伞回去。

好在她努力升任,不过是为了做绯衣使换回阿娘,至于在尚服局还是尚寝局,其实没有关系。

宝姝叫道:你说那句话是何含义?见群青不回头,宝姝不免心乱,疑心织机遗存了什么问题,吩咐奉衣宫女道:去尚服局调两个十年以上的绣娘过来。

奉衣宫女却带来了更紧急的消息:孟良娣,燕王妃今晚恐要发动了!宝姝头上鎏金的步摇轻晃,神色也变得紧绷起来:这样好的时机若不抓住,如何对得起殿下和阿爷?走!-群青是从尚寝局混乱的账目中被狷素唤回去的。

萧云如自傍晚开始腹痛,直至午夜还未生下。

通明的灯火照着内侍和宫女们不安的脸。

燕王妃的奉衣宫女翠羽在门口迎接:青娘子回来了。

翠羽眼圈微红,通身颤抖,说了殿内的情况。

她忽然小声道:青娘子,您可听见外面的风言风语?群青边走边问:什么风言风语?前些日子,宫中宫女口耳相传,说太史局算出咱们燕王府的小世子命格不详,是因为燕王杀戮太过,王妃、王妃在闺中时,妇德不检……话未说完,翠羽便气得啜泣起来。

妇德不检?群青的脚步一顿,如此恶毒的流言,有几分诡异,众人皆知萧云如乃世家贵女,向来德行兼备,难道炮制流言的人不觉离谱吗?此人偏挑此时放出流言,却好像是有备而来。

此时殿内一声尖叫:王妃昏过去了!翠羽忙道:王妃不让娘子进去。

挣脱翠羽阻拦,群青进了产房,与端着血水的两个产婆错身而过,听见产婆抱怨:母体孱弱至此,没有力气,再这样就危险了。

群青看见了萧云如惨白的脸,纵然习惯了鲜血,鼻端浓郁的血气,还是令群青腿发软,手心冒汗。

王妃。

她轻轻叫醒了萧云如,不要害怕,先不要睡,我叫师父给你施针。

萧云如涣散的眸子落在群青脸上,稍显动容,她嘴唇翕动,似想说什么。

不能施针!王妃现在气力尽失,一针下去恐怕要气血倒逆,不知哪里来的野郎中,想要谋害王妃。

群青侧眼一看,徐医官已被捆在柱上,却还嘶声道,王妃相信下官,下官才是宫里的医官,王妃,别害了自己性命。

李郎中一针下去,萧云如眉头蹙紧,冷汗之流。

徐医官顿时喊叫得更厉害,整个帐内都充满了恐慌的氛围。

把他嘴堵上,眼睛蒙上。

群青冷眼道。

这下耳畔总算安静了。

两个产婆用热水浣了手,又过来帮萧云如使力:王妃,这个孩子头有些大,是要费些劲的。

萧云如闻言,突然攥紧了群青的手,忍着痛苦,撑着一口气道:你现在快点离开。

我已嘱咐过翠羽,就说六尚有事找你;还有你的师父,也不必再为本宫施针,现在从后门离开。

群青没想到她说出这样的话,反握住她的手:王妃,若不施针,你可能有性命之危,臣不会害你的。

我知道。

萧云如幽幽地说,殿下和长史不在,若要给燕王府沉痛一击,除了此时还有何时?可怜我机关算尽,还是自讨苦吃。

你待我好,我萧云如不是不知恩的人。

我能做的便是替长史保全你。

走呀。

话未说完,一阵痛楚便如浪潮般将她的神情撕裂。

看见头了,看见头了!产婆们喜道。

李郎中忽地暂止扎针,将群青拉到一旁,神色严肃:六娘,这个胎儿确实有些大。

群青道:什么意思?孩子的模样一定有问题。

群青脑袋一嗡,蓦地想起那个流言。

李郎中道:我是大夫,不管诞出来的是阿猫阿狗,只管保命救人。

而在宫中如何处置,还需要你来衡量。

外面传来拍门声,翠羽惊慌道:青娘子,孟良娣带太史局的五位大人,在外面叫门。

群青面色苍白,思忖片刻,锵地拔出帐边悬剑,握在手中:师父,多余的事你别管,继续施针。

我去应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