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5 章

2025-04-03 05:08:29

◎五雷轰顶。

◎风带着烛焰猛烈地摇晃, 那一段肩膀的白贴近象牙,又如凝霜。

它一闪即过,是因为小娘子从容套紧上襦, 还因为陆华亭下意识闭了眼, 眼前一片黑。

再睁开,光怪陆离中,只有一人跪在蒲团上,低头系裙带。

她的头发原来这么长,可以一直蜿蜒到腰后,散落在裙摆间,又因发丝黑而顺滑,被照出妖异发冷的色泽。

陆华亭抬眼, 她头顶之上, 便是白玉雕成的菩萨像,宝相庄严, 拈花垂眸,安静地俯瞰着两人。

陆华亭略感荒诞地扯了扯唇角:娘子——面对着观音更衣?无论信不信鬼神,都很荒唐。

不妨事吧, 这是菩萨的庄严女人相。

群青仰头看了一眼玉像,反手将鸦黑的头发挽成单髻,插一根簪子固定, 是当值女官给我指的更衣之处,就是怕在偏殿与贵人冲撞,没想到这里也有外臣能找来。

她的动作不疾不徐。

陆华亭笑意收敛, 冷然看着她道:一点不慌, 是有备而来, 你是在此地专门侯我的, 别演了。

人呢?谁?群青问。

娘子知道我说的是谁。

群青略一思忖,说:长史是想找被我泼湿衣裳的那位家令,他肯定在偏殿更衣,难道我一个宫女,会把他带到此处,跟我一起更衣?陆华亭笑了笑。

群青起身,在他看自己的眼瞳中,看出冷然逼视之意。

他不信。

毕竟长史不觉得,这地方很小吗?群青站起来,果然只用三步就走到陆华亭面前,直勾勾对上他的眼睛,你自己看看,两个人在此更衣,根本施展不开。

陆华亭方才注意到,此阁四面被藏蓝软呢帷幕包围,空间非常狭窄,让人憋闷得像钻进了棺材。

这点距离,足够群青看清陆华亭黑亮的瞳仁,还有那瞳中很浅的杀意。

他表情未变,但额上沁出了冷汗。

上一世,她的手札中记录,传言陆华亭很不喜欢密闭窄小的空间,群青便有意诱导他观察四周。

看见他果然似有不适,群青毫不犹豫地从囊袋中取出陆华亭那只靛蓝色香囊,拿在手上把玩。

陆华亭有些意外,直直看着香囊。

长史又不是找我,何必被旁逸斜出的事情绊住了脚。

群青拿着香囊说,这里没有他人,只有我们。

你若还不出去,一会儿再有人看见,我们两个牵扯不清,平白增添了麻烦。

陆华亭定定看了她好一会儿,一言不发,竟退了出去。

群青见殿门关上,松了口气,跑回蒲团旁边,对菩萨深深拜了三拜,口中念念有词,请求宽恕。

弯腰时,供案的幕布下探出半只手,群青拿鞋尖轻轻踢了下。

指尖立即缩了回去。

苏润八尺的身长,蜷缩在供案之下,苦不堪言,脸都憋红了。

但群青还不能放他出来,她观察着供案上嵌着的一面镜。

此镜以竹筒连通外面,每个折角都斜嵌一面镜,通过重重反射,能从里面能看到门外的情形。

方才她就是这样看到了陆华亭进来的身影。

眼下,陆华亭还站在门口,没有离开。

方才她拉着苏润一路躲避着宫人进观,苏润反攥着她的手,似乎有什么话急于跟她说,他说陆华亭,又莫名吐出四个字绸子发梦,然后陆华亭便来了,她只得叫苏润仓促藏起来。

群青想破脑袋,也没想出来绸子是谁。

这地方本该隐蔽,为何陆华亭会找来的这么快?她不由感到焦躁,这观中也确实窄小憋闷,群青拿袖擦擦额角的汗,想到方才陆华亭看到香囊的眼神有些奇怪,便趁机把里面的东西全部倒出来细看。

她之前看了一眼,以为就是还回来的那十枚钱,没有仔细查验,只恐遗失线索。

通宝中,竟然还混着一枚指盖大小的玉匣伤膏。

群青看了一眼自己手心已结痂的擦伤,将它放到一旁。

一枚绿豆状的香珠,一捏,柑橘味的清香爆开,原来这就是他身上那香气的来源。

没什么特别,贵人常用的香珠。

群青正准备把东西放回香囊,忽然发现香囊底部还粘着一个细小之物。

卷成细条状的纸笺。

陆华亭给她的纸笺。

群青赶忙展开纸笺,字在眼前徐徐展开,因心中慌乱,半晌才看清楚,上面只八个字:青青子衿,明明如月。

陆华亭写过她的催命符,记忆中,那丝片上,每一笔都像张牙舞爪的刃。

今日细看,他写的其实是世家公子们颇为追崇的赵体,秀美飘逸,常用于花笺作诗。

青青子衿,是有名的求贤诗。

想拉拢她去燕王府?群青把纸笺往火上烤了好几下,确认文字没错,神色变得一言难尽。

数面之缘,她也没展露什么特殊之处,除了一点拳脚功夫……群青悟了。

圣临元年,燕王府刚起势,需要长史去外面到处挖墙角,他曾经给李焕招揽八个近卫,这一世,挖到她头上了。

群青看着这纸笺,陷入思索。

若是上一世的自己,应该很高兴吧。

若能成为燕王身边近卫,杀他岂不很方便?只是在陆华亭手下,比在宫中还难脱身,燕王是杀了,她的小命也跟着断送了。

想到此处,群青果断将纸笺放在烛焰上。

火舌自下而上舔舐,烧得只剩青青二字,那笔画的勾连在炽烈的火光下显得异常漂亮。

群青自己都不知自己的小字能写得这样缱绻,有些出了神。

当日灯火璀璨,惊鸿一瞥,抛进她怀里的纸灯,也是这样明亮的颜色。

门被推开时,那两字也在手中烧尽。

娘子偏要与某为敌?过了好一会儿,陆华亭的声音才从她身后传过来,很平静,却比外面灌进来的风还要冷淡。

群青拂掉手上的灰,说:我与你不熟,不能受此邀约。

她不想与他牵扯,但也不想轻贱他人。

你与东宫很熟?陆华亭道,你不信某。

对。

我和长史没见几面,不敢托付,此其一;燕王殿下前途不明,此其二。

群青顺着说道,我在良娣身边,俸银起码没有问题。

我觉得,你在撒谎。

陆华亭定定地看着她,绽出冷笑,娘子不信我,为何敢将你那姓苏的郎君托付给我?你也不怕我将他剥皮抽筋?群青心里一跳。

他竟然早就从苏润那里套出了她的下落。

某将他送给丹阳公主当侍臣了。

不待她回答,陆华亭转而道,你这好郎君背着你,对某感恩戴德,对丹阳殿下极尽谄媚,行万般讨好之能事,你可能看错人了。

群青刚要张口,先听到细微的倒气声。

陆华亭这厮颠倒黑白,信口雌黄,苏润听得急火攻心。

他有喘症,一时激动,双手捂着胸口,蜷起身子。

那又如何。

群青微微抬高音量,长史说的这个不知道什么郎君,想必知道,丹阳殿下少时随军,并非沉湎酒色之辈,只是近几年借酒浇愁而已。

家令也好,侍臣也罢,遇到这般良主,谁不想被重用?这番话,她专程说给苏润听的,那厢苏润听进耳中,努力平复下来。

陆华亭听了半晌,如何听不出其中门道?本以为苏润已被转移走了,没想到她竟然就把人藏在这观中,就在他眼皮底下!毫无征兆地,他的手放在蹀躞带上,一声轻响,银光闪烁,软剑弹击在四面墙上,直将帷幕中间割开四道血盆大口。

若苏润藏在帷幕背后,方才已经被割掉脑袋。

那一瞬间,群青用身体挡在供案前,此时才看清陆华亭手中是一柄两指宽的软剑,薄如木片,锋利无匹,因一切太快,她的心跳得很疯狂:长史敢持械入宫。

吃一堑长一智,难道还让娘子再保护我不成?陆华亭平静地握紧剑柄,看向她身后,让开。

群青没动,那一线银光忽地被拉上去,刮擦着她的衣裳,落在她颈边。

群青不知他为何硬要与苏润过不去,她这辈子最受不了的就是疯子:长史,做人留一线。

陆华亭凝望着她:你看,你又要我看你的面子。

你我是什么关系,我为何要看你的面子,帮你照顾你的人?群青说:不是我的人。

好,那就是我的人。

陆华亭道,我的人自有用处,现在他临阵脱逃,娘子坏我的局,是想以身代他?那你便冲着我来。

群青静静地望着他,分明是对抗之意。

陆华亭的眸色幽深了些,注视着她,似没想到她说这种话:青娘子,这是你说的。

群青汗流浃背,手向后扶着供案,慢慢摸索着密道开关。

那密道在地下,苏润身上没有功夫,摔下去可能会瘸,但总比死好……刚动一下,群青便感觉到凉意贴上她颈上的温热的脉搏。

登时,她把前世今生的憎恨累加起来,呈现在瞪他的眼神里。

陆华亭望着她,却忽地笑了:这感觉有些对了。

有些东西,譬如老鼠与猫,蜘蛛和蚊蝇,生来便是对立的。

摆在其他位置上,都不太对劲,唯有做天敌最是如鱼得水。

他轻声询问,你觉得呢?群青闭上眼,只能感觉脉搏压着剑刃跳动的热意。

不是的。

她不想这样的。

她分明已经躲着走了,为何偏偏又走到这一步?这前因后果太过复杂,短时间内,她无法凝练成一句话。

但若急于辩解,又十分虚伪,好像为活命求饶一样。

陆大人,我……睁开眼,她发现陆华亭在安静地听着她说。

把剑刃挪开,放了我们。

群青脸色有些苍白,我有个消息,跟你交换。

什么?陆华亭将剑刃稍稍移开了些。

密奏。

群青说,殿下手里有你的密奏,你在这里耽误时间,小心席间被人参了。

身后忽地传来了咣咣的敲门声,两人一怔。

敲门声很急,却长短有序,似有节奏。

群青用手把剑刃拨开,陆华亭折身出门。

狷素从夜色中闪出来:长史,不能再待了!东宫的人跟过来了。

你看,属下好不容易才甩开。

他手指处,有一小内侍提着灯笼,在幽暗的道上徘徊。

为何甩开?陆华亭疑惑。

狷素比他更疑惑。

陆华亭说:又不是来跟我的。

那也不能待了!狷素拉他,圣人已到,万一第一件事就是发落殿下怎么办。

王妃唤长史速速返回!陆华亭捡起一颗石子掂了掂,砸至那小内侍脚下,引起了他的注意,随后拍了拍目瞪口呆的狷素:你守着,我回去了。

-阁内,苏润顾不得手脚麻木,催促群青回去:圣人来了!若连累了娘子,雨洁万死难辞其咎。

你不能这样回去。

群青拉住他,他虽和其他家令打扮相同,脸上却没化浓妆,所以方才她远远便认出来。

她搬起苏润的脸,用手指蹭下自己的口脂,抹在苏润眼皮上。

苏润有为难躲闪之状。

群青面无表情地把他的下颌抬起来,说:你知道我最讨厌你们文士哪一点吗?自尊心太强。

别人说你两句,要死要活。

你既然有喘症,就是练也得把心胸练开阔一些,若是觉得上个妆便觉得不堪,想想我在宫里是如何给贵主下跪的!苏润怔住了。

他总算发现群青绝无仅有的一个缺点。

她很凶。

苏润的母亲和姐姐都是温润女子,以至于群青疾言厉色起来,除了答应,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你难道不知道,为何公主特许你不上妆?群青说,方才你没进殿,孟观楼就在里面喝酒。

苏润一听到孟观楼三个字,反应过来,脸色一白:故意将某送到孟观楼眼前……可是,这陆长史想做什么呢?他想在宴席上弹劾孟观楼?那我不是不能做。

他事先跟你交代过什么吗?群青问。

苏润摇头。

群青说:倘若他想让你揭发孟观楼,理应先告诉你该做什么,让你写供状,走三司程序才是。

这种宴席能是什么告状的好时机,你就算说出了真相,也只能做一步乱棋!我暂时猜不出他要干什么。

群青默了默:可能是丹阳公主。

苏润不解。

丹阳公主,太原封地有驻兵。

群青简单地解释,她若参与夺嫡,无论对哪方都很重要,只是丹阳公主不参与朝堂纷争。

她本与孟观楼有情,最近突然解了婚约,闹得满城风雨。

你猜,孟观楼见你出现在丹阳公主身边,会怎么想?苏润道:他会害怕,以为丹阳殿下收集罪证,决心与他为敌,自然与丹阳殿下反目,不留情面。

便能因某之故,将丹阳殿下拉到燕王这里来!他从来不知自己在陆华亭手中为棋,能有这么多用处,一时冷汗涔涔,想说什么,竟有屈辱哽咽之态。

怎么了?我还没问,你在丹阳公主那里还好吗?群青最怕人落泪,一时手足无措,小声地问,你可是已经……失身了?娘子!苏润面红耳赤地反驳,丹阳殿下倒也没有那么荒唐。

某只是后悔,当日,携礼投奔陆长史,他说,给我找个好去处。

一提此事,群青愧疚万分,毕竟是她的指点,只得反过来安慰苏润:这个人就是这样,性情难测……很奇怪,群青也不知陆华亭为何偏偏对苏润这般为难。

绸子到底是谁?她问。

苏润总算想起来这件重要的事:娘子,你要小心,那陆长史非但在找你,还想杀你!群青睫毛颤了一下,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成排烛光竖成一线,光晕之中,四面帷幕被软剑划破,残破不堪。

头顶的白玉观音低眉,在烟雾中淡淡地俯瞰人间。

陆长史给侍从讲了个故事,绸子是故事里的人,绸子一日发梦,梦见了多年后杀他的人。

苏润说,若某没猜错,他的意思是,梦中你就是未来杀他的人,所以叫下属提前找到你,杀了你!四周安静得能听见观外促织的长鸣。

五雷轰顶。

这是群青当下唯一的感觉。